賴詠美躲在大學圖書館里溫習,林薇珠把她的手提電話帶來了。
“你的電話留了在房間!绷洲敝檎f。
“喔,謝謝你!辟囋伱腊央娫挿诺奖嘲锶ァ
“剛才有一個姓葉的男人打電話給你,我說你忘記帶電話。”
“姓葉的?”賴詠美臉上流露詫異的神情。
“嗯!
“他有沒有說些什么?”
“沒有呀。只說待會再打來!
“他的聲音是怎樣的?”
“就是一般男人的聲音啁。怎么啦?標又有新男朋友?”
“才不是呢!
“那么,他是什么人?”
“姓葉的,我只認識一個。不過,應該不會是他!
“是以前的男朋友?”
“是中二那年和我一起私奔的小男友!
“私奔?”
“是的,我曾經跟男孩子私奔。當時家人認為我們年紀太小,反對我們戀愛,所以,我們一起離家出走。不過,也只是出走了二十九天!
“是被家人抓回去的嗎?”
“我是,他不是!
“為什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
“或者是因為憎恨他吧。”
“他還會再打電話來嗎?”
賴詠美低頭看著筆記,淡淡的說:“怎么知道呢?”
深夜里,她窩在床上聽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剛從法國回來度假的女孩子打電話到節目里,說:
“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日子過得很爛,常常換男朋友、抽煙、喝酒、在外面過夜,F在二十六歲了,只想好好愛一個男人,也好好愛自己。”
“人長大了,就會喜歡簡單,害怕復雜。”夏心桔說。
女孩說:“就是啊?墒怯袝r候我也會懷念年少的荒唐!
女孩忽然問:“夏小姐,你相信男人會永遠等一個女人回去他身邊嗎?”
夏心桔笑了笑:“我還沒有遇到!
“也許有人在等你!
良久,夏心桔說:“那么,他也不會等到永遠的,總有一個期限!
賴詠美的手提電話一直沒有再響起。幾個小時前打來的,應該是他吧?他就是這么膽小的一個人,一點也沒有改變。
這樣想的時候,她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打電話給你!睂Ψ秸f。
一聽到聲音,她就認出是葉衛松。
“你不是在英國的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是前天回來的。我要到北京大學當一年的交換生!比~衛松說。
“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是向舊同學打聽的。聽說你在香港大學!
“嗯。你呢?”
“我在倫敦大學!
“很厲害耶!喜歡英國的生活嗎?”
“那邊的生活很苦悶!
“你不怕悶,你就怕苦!彼揶硭
“你還在恨我嗎?”
賴詠美笑了起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大家都是小孩子!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要你跟我私奔的。你當時也許只是想討好我,并不是真的想離家出走。”
“我以為你隨便說說,沒想到你來真的!
“果然是被迫的!彼πφf。
“也不能說是完全被迫的,那時是真心喜歡你!
那一年,她十三歲,葉衛松比她大兩個月。他們上同一班,她就坐在他前面。學校外面,滿植了冬青樹。夏天里,常?梢月牭襟暗膯杞。那天很熱,走在樹下的時候,葉衛松告訴她,聽蟋蟀的鳴聲,可以知道氣溫。
“怎會呢?”
“真的?”然后他問:“你的手表有秒針嗎?”
“嗯!彼崞鹗滞蟆
他看著她腕上的手表,說:“將蟋蟀在巴秒內嗚叫的次數再加五,就是現在的攝氏溫度了!
他們屏息靜氣數著蟋蟀嗚叫的次數。在那八秒里,蟋蟀總共鳴叫了二十六聲。
“現在的氣溫是攝氏三十一度!比~衛松神氣地說。
“蟋蟀是怎么知道溫度的?”她不明白。
葉衛松揚了揚眉毛:“秘密!”
“告訴我嘛!”她拉著他。
“有機會吧!彼蓯旱卣f。
從此以后,放學后在樹下一起聆聽蟋蟀的嗚叫,是他們最私密的時光。蟋蟀是他們的溫度計。
“你無恥!你為什么看我的日記!”賴詠美罵她媽媽。媽媽偷看她的日記,發現她跟葉衛松在談戀愛。
媽媽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天跟葉衛松在學校見面的時候,她說:“我們離家出走吧!
葉衛松嚇了一跳,問:“到哪里去?”
“什么地方也可以,我媽媽要替我轉學校,我以后也見不到你了!彼拗f。
“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明天上學的時候就走!
夜里,賴詠美悄悄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她整夜沒有睡,坐在窗前,幻想著自由而甜蜜的新生活。第二天早上,她跟葉衛松在車站會合。
出走的頭一個星期,他們白天四處游蕩,晚上在公園露宿,身上的幾百塊錢很快就花光了。
那個晚上,他們疲倦地靠在公園的長椅上。
“還是回家吧!比~衛松說。
“現在怎么可以回去呢!我們去找工作吧!”突然之間,她問他:“你聽到嗎?”
“聽到什么?”
“是蟋蟀的叫聲!彼⑿Α
他抬頭看看旁邊一棵樹的樹頂,蟋蚌的叫聲是從那里傳來的。
她幸福地靠在他懷里,問他:“現在是幾度?”
隔天,他們在花店找到一份送花的工作。
“既然有錢,我們不用再去公園了。”賴詠美興奮地說。
“那去什么地方?”
“尖沙嘴重慶大廈有許多賓館!
“那里很復雜的!
“但是租金便宜!
他們在重慶大廈一家賓館租了一個狹小的房間。那里的住客,什么種族都有,都是些來香港找工作的人,空氣里常常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汗味。
為了省錢,賴詠美和葉衛松幾乎每天都是吃茄汁侗豆和白面包。那個燠熱的夜晚,他們依偎在床上。
“你愛我嗎?”她問。
“愛!彼f。
“會愛到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他一邊吃茄汁煽豆一邊說。
“沒有期限的嗎?”
“沒有!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往地說:“將來我們有錢了,也要開一家花店!
“你喜歡花店嗎?”
“有了自己的花店,晚上就可以睡在店里,在花香之中醒來!彼脻M懷的憧憬來抵抗著外面那股咸腥味道。
“我們什么時候回家?”葉衛松忽然問。
她生氣了:“誰說要回家?要走你自己走!
后來有一天,他們早上醒來,東湊西拼,兩個人加起來才只有幾塊錢,距離發薪水的日子還有三天,罐頭和面包卻都吃光了。
“你去買點吃的回來吧。”她吩咐葉衛松。
“你想吃些什么?”
“只要不是茄汁煽豆就行了。”
“好的,我出去看看。”
葉衛松帶著他們所有的錢出去了。他去了很久很久,她餓著肚子等他。到了晚上,她開始懷疑,他已經跑回家了。
午夜里,有人來拍門。她跳下床去開門,門外站著她消瘦了的爸爸和滿臉淚水的媽媽。葉衛松回家了,并且出賣了她。
后來,葉衛松的家人把他送到英國寄宿,留下她一個人,在學校里成為同學的笑柄。她恨死他了。
她約了葉衛松在Konditorei見面。這是她最近發現的一家德國蛋糕店,有非常美味的李子蛋糕。她走過紛紛擾擾的街道,把重逢幻想了千百遍,終于來到了Konditorei。葉衛松坐在那里,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好像一下子變大了,有點陌生。
“你變漂亮了!比~衛松說。
賴詠美笑笑說:“當然了!不然為什么要長大?”
“你的嘴巴還是跟從前一樣厲害。”
“你什么時候起程去北京?”
“過兩天就走了。我的家人早幾年都移民到英國去了,本來我可以直接飛去北京的,但是,我很想回來看看你!
“你的嘴巴還是跟從前一樣甜!辟囋伱酪贿叧岳钭拥案庖贿呎f。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當時的確恨你。你不應該一聲不響地走了,還帶走了所有的錢。你知道嗎?我一直在賓館里等你,幾乎餓昏了。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
“我不是有計劃回家的。那天,我拿著錢去買食物,你說不想再吃茄汁煽豆,可是,別的我 都不夠錢買。人海茫茫,我愈走愈遠,走遠了, 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就這樣走了回家。因為害怕你一個人會出事,所以才會通知你爸爸媽媽!薄
“我在捱餓的時候,你是在家里享受豐富的食物吧?”她揶揄他。
葉衛松窘迫地微笑。
“多虧你,我從此不再吃茄汁炮豆。連續吃了二十幾天,茄汁鋦豆是我的夢魘。”
“我在英國常常也吃茄汁炯豆!
“當然了!它是你的救星,釋放了你!
葉衛松吃吃地笑了。
“幸好你出賣了我,否則,我不會像現在這么快樂。假如我們沒有回家,也許,我們很早就結婚了,然后生孩子,現在忙著帶孩子,每天為生活奔波,再沒有夢想和自由。我才不想要那樣的人生呢。我應該感謝你!
“真的?”
“嗯。你也不會想要這樣的人生吧?”
“可是,有時候也會懷念那段年少荒唐的日子!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有的,在英國。你呢?有男朋友嗎?”
“有兩個!
“兩個?”
“很荒唐吧?”
“為什么會有兩個?”
賴詠美笑了:“也許是年少的時候太認真吧,所以現在要荒唐一下!
“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嗎?”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知道的話,其中一個會離開我的!
“可以同樣地愛兩個人嗎?你是怎樣做得到的?”
“你是想向我討教嗎?”
“喔,我是很專一的。”
“是嗎?那是我的損失了!
“你什么時候來北京。我帶你去玩!
“華氏溫度怎樣計算?”她忽然問。
“華氏?”他一頭霧水。
“你只教了我用蟋蟀的嗚叫來計算攝氏溫度,沒說華氏。”
葉衛松燦然地笑了:“將蟋蟀在十五秒之
內的叫聲加四十,就是華氏溫度!
“你仍然不打算告訴我蟋蚌溫度計的秘密嗎?”
“有些事情,說穿了便不好玩!
“難道你是蟋蟀變成的?不然你怎么會有這種法力?”
他咧嘴笑了:“給你一點提示吧,所有的生物,包括蟋蟀,包括人,都受到化學反應的支配!
她泄氣地說:“這也算提示嗎?”
“你知道蟋蟀能說出溫度嗎?”夜里,在床上,她把玩著關正之發腳那一撮天然卷曲的頭發,說:“但我不會告訴你為什么!
“跟你私奔的小男友,長得帥嗎?”
“長得不帥,我怎會跟他私奔?”
“你們有做嗎?”
“那時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他一碰我,我就尖叫,把他嚇個半死!
“為什么尖叫?”
“害怕嘛!本來想試試看。結果變成兩個人滿頭大汗在床上對峙!
關正之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跑回家的!
“因為不可以和我做愛,所以就逃跑?”
“是因為幻想和現實相差太遠了,覺得沮喪,所以回家!
“男孩子是這樣的嗎?”
“可能也有一點羞愧吧!
“假如那時跟他一起,就不會認識你了。那樣的人生,可能是詛咒!彼龔拇采吓榔饋恚f:“我餓壞了,有東西吃嗎?”
“你不是買了李子蛋糕回來嗎?”關正之說。
“有沒有茄汁炯豆?”
“茄汁炯豆?好像沒有。你喜歡吃的嗎?”
“我去買!彼酒饋泶┥吓W醒潯
“我去買吧!
“不。你不知道我喜歡吃哪一種。”
賴詠美在便利商店里轉了一圈,茄汁煽豆剛好賣光了。
她一家一家便利商店去找。愈走愈遠,忽然明白了葉衛松的心情。在愛與自由之間,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由。她一個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整個人也輕松了。
她回到家里,媽媽正在上網,爸爸在廚房做飯。
“詠美,為什么回來也不說一聲?”媽媽問。
“是不知不覺走回來的!彼亚阎级菇唤o爸爸,說:“爸爸,麻煩你,我想吃茄汁炯豆。”
“你不是從來不吃茄汁炯豆的嗎?”爸爸問。
“但是,今天很想吃!
吃飯的時候,關正之打電話來。
“你在哪里?”他緊張地問。
“在家里吃飯!彼p松地說。
“在家里?不是說去買茄汁炯豆的嗎?我還在擔心你!
“我是在吃茄汁炯豆呀。”她微笑著說。
賴詠美愉快地吃著碗里的茄汁鋦豆。人對于一種食物的免疫,也許都有快樂或者哀傷的理由。她知道,無論是今天或將來,再吃到茄汁炯豆,電不會是當年的味道了。
夜里,她靠在床邊聽ChannelA。她記起了那個年少荒唐的女孩的故事。她有時候也會懷念那段出走的日子。她和葉衛松在幽暗的賓館里,依偎在一起,窮得每天只能夠吃茄汁炯豆和白面包,卻仍然憧憬著一片幸福的天地。那是年少時最荒唐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