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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比翼 第一章
作者:杜默雨
  春天來了,藍天在頭上舒展開來,彷佛是一片透明的水藍色玻璃,幾朵流云輕抹而過;空氣帶著些微潮濕,些微清涼,朝露洗過的綠葉,也泌出一股清新芬芳的味道。

  陽光有如精靈般地跳躍在一群年輕的臉孔上,山路小徑間,笑語喧嘩。

  "美滿,呼呼!好喘……你說,學長的話是什么意思?"

  杜美滿拍拍身邊同學的肩頭,"淑琴,爬山不要說話,做個深呼吸,來,鼻子吸氣,嘴巴呼氣……"

  謝淑琴匆匆吐了幾口氣,又急著問:"你快給我意見嘛,人家都快急死了!"

  唉!又是一個為情所苦的案子,杜美滿很快地思考一下,"既然他說要忙家教,忙社團、忙功課,那就是沒時間交女朋友了。"

  "是這樣嗎?"謝淑琴滿臉失望,"那我是自作多情了,本來還想找他去看我們攝影社的展覽。"

  "他當面婉拒你的邀請嗎?"

  "沒有,我只是問他在忙什么,他就說在忙那些事了。"

  "哎呀!淑琴,你太含蓄了,直接把攝影社的邀請卡給他不就得了!"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攝影,說不定他比較喜歡看畫,說不定他把邀請卡扔了,唉……我還是偷偷喜歡他吧,這才不會心煩。"

  "我說淑琴,別想那么多,照你剛剛說的,學長好像不是很注意你,你如果想跟他交往,總要有個開始,否則就在那兒癡癡的等,等到花兒都謝了,他還是不知道你的心意。"

  "這樣呀?"謝淑琴的神情顯得猶豫。

  "你就說你有作品,跟他約個時間看展,可以親自跟他講解。"

  "我再想想看。"

  杜美滿瞧見她的恍惚模樣,搖搖頭,邁開腳步,大步走在蜿蜒上升的山徑。

  也不過才上了一學期的大學,為何她的同學們就有這么多的感情困擾?有的是暗戀學長,有的是想湊班對,有的是追求碰壁,似乎大家不趕快修個戀愛學分,就有愧于"大學生"這三個字。

  不知是否她擔任班代的緣故,大家特別喜歡找她談感情問題,或者她有一副"愛情專家"的長相,很讓大家覺得信賴,進而對她傾吐心事?

  她摸摸流汗的臉蛋。不會啊,爸媽說她臉圓圓的,愛玩又愛笑,像個長不大的小女孩,應該不像電視上那些侃侃而談的專家吧?

  還是姊姊說得好,她們兩姊妹像爸爸一樣雞婆,天生熱心腸,看到同學有"難",自然而然就想出主意幫忙了。

  "婉君,怎么坐下來了?"她差點絆到地上的女同學。

  魏婉君猛捶膝蓋,哭喪著臉說:"還要走多久呀?一直走山路,我快累斃了。"

  "快了,等一下爬到山頂,就走下坡了。"

  "山頂?"魏婉君抬頭張望遙不可及的棱線,馬上氣餒,"好累!我走不動了,背包好重,我好像扛一座山在爬山。"

  "我們來交換背包好了,我的背包很輕的。"杜美滿順手提了魏婉君的背包,沉重的份量讓她一驚,"帳篷和食物都讓男生背了,你還帶什么東西?"

  "我沒帶什么東西呀。"魏婉君很無辜地說:"就是一般用品嘛,化妝水、乳液、面膜、保養品、化妝品、發雕、沐浴乳、睡衣、拖鞋,還有我習慣喝的礦泉水、睡前小點心,這樣而已。"

  杜美滿差點跌倒!"這樣而已?露營一天,你把家當都搬出來了?"

  "哈哈哈!"背后的男生笑得很大聲。

  魏婉君馬上嚷了起來:"陳志明,有什么好笑的!?出門在外,總是要多帶點東西預備著!"

  陳志明也去提了背包,哇了一聲,"難怪你走不動,大小姐,你有沒有看過烏龜走路呀?它背了一個硬硬的大背包,走到哪,拖到那……"

  "你拐彎抹角說我是烏龜?"

  "這是你自己說的。"陳志明跑向前,又回頭扮鬼臉。

  "陳志明!"剛才有氣無力的魏婉君立刻跳起來,飛也似地追上前,"你這個臭男生,老是欺負我,我非找你算帳不可!"

  "陳志明!你押隊的,怎么跑掉了?"杜美滿大聲喊著。

  "還有我呢!"后頭傳來爽朗的聲音。

  "哎!簡世豪,差點忘了你。"杜美滿轉過身,迎向一個陽光般的笑容。

  天空蔚藍,山峰青翠,簡世豪站在山徑邊緣,迎著清風樹影,就像是鑲嵌在一幅風景圖畫里的人物;他的長相俊秀,眼眸清亮而有活力,臉上笑容和日光融和在一起,更顯出他那大男孩特有的蓬勃朝氣。

  謝淑琴走了過來,贊嘆一聲:"真像是漫畫里走出來的男主角。"

  杜美滿笑說:"簡世豪,聽聽,又有人仰慕你了。"

  謝淑琴敲了杜美滿一記,"我才不仰慕同學,而且再怎么仰慕他,人家還看不上眼呢。"

  簡世豪笑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同學們,請不要背后說別人的壞話。"

  杜美滿拎起魏婉君的超級大背包,笑著往前走說:"大家談起你,不是說你英俊得不像話,就是說你厲害,會彈鋼琴,玩樂器,又是運動健將,系信箱幾乎塞滿給你的情書,這些是壞話嗎?"

  簡世豪微微紅了臉,"沒那么夸張啦。"

  杜美滿繼續笑他:"別系的都在問我,你們貿一那個帥哥是誰呀,介紹我認識好不好。簡世豪,聽說還有好幾個學姐在追你?"

  "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說這些無聊的八卦。"

  "簡世豪,別假了,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不好意思說出來?"

  謝淑琴補充說:"有感情問題可以來問美滿喔,她會給你建議。"

  簡世豪不自在地摸摸頭發,這個動作讓他顯得有點青澀稚氣,"你們真的別開我玩笑了,我上大學是要念書,不是來談戀愛的。"

  謝淑琴眼神充滿夢幻,"大學生不談戀愛,真是白白浪費了青春人生啊。"

  杜美滿笑著推她一把,"那你趕快把握你的青春人生啊,瞧,婉君又坐在地上了,你那個學長不就是她的直屬學長?你快去跟她探聽一些情報,像是他喜歡什么休閑啦,愛吃什么啦,看什么書啦,你心里有個底,好跟他聊起來呀。"

  "!"

  謝淑琴臉上一熱,忙快步走上前,拉起魏婉君,兩人吱吱喳喳咬起耳朵。

  簡世豪見狀笑說:"杜美滿,同學都叫你滿滿夫人,看來很專業喔。"

  杜美滿轉向他說:"怎樣?你也有少年維特的煩惱?要找我談談?"

  山問清風徐徐,小徑散發泥上氣味,道旁的樹葉反射出亮晶晶的陽光,又將光芒投映到她那張無憂無慮的俏麗臉蛋上,

  簡世豪深深吸聞泥上芳香,閉上眼,張開眼,見到的依然是一張天真活潑的臉孔;實在雖以想像,人家部不過十八、九歲,她怎有本事當同學的愛情顧問?

  看她的單純模樣,不像談過戀愛呀,而且她老是蹦蹦跳跳的,活躍得像顆追不到的滾圓皮球,會不會他一拍,她就彈到遠遠的場外去了?

  "欸,簡世豪,你在笑什么?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杜美滿又喊他。

  他看到她額頭晶亮的汗水,順手拎過她手里的大背包,"我不是少年維特,所以我沒有煩惱,我看你才需要幫忙,這背包我拎吧。"

  "不用了……"話還沒說完,大背包已經穩穩地提在他手里,杜美滿乾脆去扯他的背包,"那我幫你分擔一些東西,給我背兩個睡袋。"

  "哎,別拉,我都快跌倒了。"

  "不然我的背包給你,我來背魏婉君的背包,你才不會背得太重。"

  "不會啦,魏婉君背不動的重量,對我來說是。茫幔螅濉"

  "分擔一下嘛。"她還在扯。

  她那孩子氣的舉動又讓簡世豪笑了,"杜美滿,不用分擔啦,我是男生,讓我一肩扛下就好了。"

  "呵,你們男生就愛說這種豪氣的話,可別扭傷肩膀了,再來找我拿藥布。"

  "放心,要是真的受傷,我一定第一個找你求援。"

  "來啦!來啦!"杜美滿硬是扯過他手里的背包,再將自己輕盈的背包遞過去,"均衡一下,你輕松,我輕松,大家都輕松。"

  她兩手賣力地將背包甩上肩膀,扯一扯背帶,又蹦了兩下,輕快地往前走。

  簡世豪抓著她那幾乎沒有份量的背包,這一"均衡"下來,她自己反而不輕松。

  可瞧她笑得春風般自在,他想,這就是她的個性吧,天生以助人為快樂之本,背包也好,感情包袱也好,她都幫同學一一扛下,分擔解憂。

  "簡世豪,想什么?走了!"杜美滿回頭招呼他,笑容燦爛。

  "美滿,快來!"前頭的謝淑琴在喚她,似乎又要尋求諮商。

  陳志明則是站在路邊催促著:"走!你們女生就是慢吞吞的,我們脫隊好后面了,搞不好他們以為我們發生山難了。"

  魏婉君捶捶腳,又是哭喪著臉,"嗚嗚,累死了,早知道就不來了。"

  杜美滿跳上前,推著魏婉君的背,笑說:"來,努力向前走,啥咪攏唔驚。"

  陳志明涼涼地說:"烏龜推不動的啦,尤其是母龜,肥肥胖胖,動作遲緩……"

  "陳志明!"魏婉君頓時像枚飛彈,沖向前追趕落跑的陳志明。

  "哈!受不了他們。"杜美滿和謝淑琴都笑了。

  簡世豪在最后頭押隊,耳聽同學們的笑語,眼看滿山的綠意,臉上也洋溢著開朗的笑容。

  青春,正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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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美滿突然全身發冷,硬是從睡夢中醒轉。

  忍著咯咯打顫的牙齒,她從睡袋中伸出左手,手表上的時間是三點半,才睡不到兩個鐘頭哩。

  轉頭看著酣睡的同學,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個個睡得有如和平天使一樣,她卻冷得快把牙齒敲碎了。

  她乾脆爬出睡袋,趿著球鞋鉆出帳篷,兩手交抱在胸前,蹦蹦跳跳來到溪邊,一邊搓著手臂,一邊來回小跑步,想讓自己身體暖和些。

  "杜美滿,你在夢游呀?"冷不防后面傳來一個聲音。

  "啊!"她驚呼一聲,轉頭見到月光下的那張俊秀臉孔,忙撫了心口,"簡世豪,你嚇我一跳,半夜不睡在干嘛?"

  "我起來上廁所。"簡世豪也是摸摸胸口,"我才嚇一跳,遠遠看到一個黑影在地上蹦蹦跳跳,我還以為僵尸出來了。"

  "噗!"杜美滿笑出聲,"我冷得要命,想跳一跳暖和些。"

  簡世豪看她只穿了短袖T恤,外罩一件薄外套,問道:"沒帶保暖的衣服嗎?"

  "我就穿這樣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踢踢腳,"其實出門前,我媽媽塞給我一件羊毛衣,我嫌麻煩,想說都快夏天了,又偷偷放回去。"

  "不聽話的小孩喔!"簡世豪笑著搖頭,"難怪你背包那么輕了,之前你千交代、萬交代要同學帶保暖衣物,自己倒是沒帶?"

  "現在我后悔了,你別笑我啦,去睡。"

  "你等等,我拿羽毛衣給你。"

  "羽毛衣?"杜美滿又忙著在冰冷的手心吐熱氣,手指也快凍僵了。

  簡世豪鉆進帳篷,很快拿出一個小圓筒包,他抽開套子,右手一抖,一件男生尺寸的大羽毛衣就抖了開來。

  "真是太神奇了。"杜美滿好奇地摸摸羽毛衣材質,"怎么可以卷成小小的?"

  "快穿了吧。"簡世豪將羽毛衣舉得高高的,等著她將雙手伸進去,"羽毛衣很輕便,又保暖,我爬山露營一定會帶,山里天氣很難講的,說變就變。"

  杜美滿將手伸進長長的衣袖里,轉頭問說:"那你不冷嗎?"

  "這就夠了。"簡世豪笑著拉拉身上的夾克,"我羽毛夾是備而不用,現在正好給你用。"

  "給你發揮同學愛的機會嘍。"

  "日行一善。"他跟她擺了一個童子軍的舉手禮,"班代,晚安。"

  "我請學校表揚你好了,回去睡覺了。"

  杜美滿開心地攏緊身上的羽毛衣,感覺暖和許多,蹦蹦跳跳回到帳棚,掀開帳幕,猶豫一下,回頭望了望皎潔的月亮,又站起來慢慢踱步。

  簡世豪正準備鉆人男生帳棚,見了她的舉動,輕聲喊著:"杜美滿,噓,杜美滿,你不睡?"

  "你去睡啦,我看月亮。"她逕自往溪邊走。

  簡世豪乾脆站起身,跑到她身邊,微笑說:"你沒地方睡了?"

  "唉!你猜對了,我也不過出來十分鐘,她們翻個身,伸個手,我就沒空位睡了。"

  "沒辦法,帳篷就是小,你回去擠一擠,推一推,一樣可以睡。"

  "算了,又吵醒她們,而且我被凍得清醒了,看看月亮也不錯,你去睡嘛。"

  "你老是叫我睡,我媽都沒你這么煩。"

  "我媽都是這樣的啊,時間一到,就叫我們去睡、去睡,還說睡眠不足,皮膚會皺巴巴的像巫婆,我和姊姊就是這樣被嚇長大的。"

  杜美滿來到溪邊石頭上坐下,兩只球鞋掛在腳板上踢呀踢的。

  簡世豪也坐到她身邊,笑說:"你媽媽很有趣,你爸爸也是。對了,你家很好玩呢,爸爸福氣,媽媽美麗,姊姊美妙,妹妹美滿,真是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他乾脆唱了起來。

  "哇!你都知道我家人的名字?"杜美滿眨眨眼。

  "每次大夥去你家吃面,就聽你爸爸媽媽喊來喊去,福氣啦,美麗啦,你是滿滿,你姊是妙妙,第一次聽到時,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不稀奇呀,你爸爸媽媽不喊來喊去嗎?他們喊你什么?豪豪?"

  "那是喊小孩子的啦!"豪豪兩字讓簡世豪心頭一動,好像被搔著了什么癢處,卻又搔得不過癮,他說不上那種微妙而期待的感覺,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爸媽比較嚴肅,很少聽他們喊彼此的名字,我也沒小名,他們就喊我世豪。"

  "對喔,你爸爸當系主任,媽媽是鋼琴家,應該比我爸媽正經多了。聽說你是獨生子,他們一定很疼你了?"

  "衣食不缺,要什么有什么,算不算疼?"簡世豪隱約浮上寂寞的心情。

  "算!像我家不是很有錢,可是我爸媽一定把我和姊姊喂得飽飽的;每年也一定會買新衣給我們穿;要念書,借了錢讓我們注冊;要郊游遠足,也省下菜錢讓我們玩得高高興興的。"

  "你家生意不是很好嗎?還要借錢?"

  "賺的錢都拿去還債了。"杜美滿語氣不再亢奮,把球鞋踢到地上,兩腳輕輕踢著,"我爸以前做生意失敗,欠了人家一千多萬,本來債主要告他,后來看他有誠意還錢,就約定每個月慢慢償還,可是我爸剛開始賣面時,生意不是很好,賺到的錢要還債主,還要付房租、買材料,手頭滿緊的,到了注冊時,我媽就會回娘家跟我阿公周轉一下。"

  "看不出來……"簡世豪感嘆著。

  一千多萬,不是一筆小錢啊,但在福氣面店里,他看不到煩惱和憂愁,看到的是杜伯伯一張圓圓的笑臉,還有杜媽媽的和藹招呼,讓他在喝下美味的牛肉湯時,感到格外的幸福。

  他瞧著杜美滿踢來踢去的一雙白襪,如果他二點○的視力沒看錯的話,她穿的應該是高中時代的白襪,腳趾尖還有細細的縫補痕跡呢。

  "喂,你在替我感傷嗎?"杜美滿的聲音又恢復輕脆。

  "嗯,我覺得……你爸媽滿辛苦的,你要好好孝順他們。"

  "瞧你講得像是長輩訓示似的,"杜美滿咯咯笑著,"不用你說啦,我和姊姊早就立定志向,以后要幫忙還錢,還要幫爸媽買一間房子。"

  "好大的志向,可是要再等幾年吧?"

  "不用等,我去年考完聯考就去對面的便利商店打工,幫自己賺學費,今年我跟店長拗好了,叫他一定要把工讀的機會留給我,不然我也可以去加油站打工,拿加油槍好像滿神氣的。"

  "加油站比較辛苦,暑假天氣熱,又要吸廢氣。"

  "我爸爸煮面也很辛苦啊,爐火很熱,他又胖,夏天就一直抹汗,我媽都笑他不用減肥了,一個中午煮下來,可以瘦兩公斤哩。"

  "你們家就是這么有趣,吃苦當作是吃補。"簡世豪不好意思地搔搔頸子,"我到現在都沒打過工,同學有去兼家教,我也沒有。"

  "你用功念書就好了,你爸媽一定期待你念到博士吧?"

  "還好啦,他們說我能念,就盡量供我念,現在才大一,我還沒想那么多。"

  杜美滿換個姿勢,將雙腳伸到石頭上,抱著膝頭,轉過身子看他,"都大一下了,如果要考研究所還是出國,最慢大三暑假也得做決定。"

  "你怎認定我一定會繼續念書?"簡世豪也歪著頭看她。

  "感覺嘛!你家世不錯,父母都有高學歷,好像順理成章就會念上去。"

  "再說吧,真的沒想到這些事,你呢?想好了?"

  "不就出來賺錢嗎?大概去考個公家機關,薪水穩定,也比較好找對象。"

  "呵,連結婚對象都考慮到了?"

  "當然了,這是十年計畫。"杜美滿很有信心地說:"把自己條件弄好一點,不怕找不到好條件的男朋友。"

  "好現實的女生喔!"簡世豪笑她。

  她不服氣地反駁說:"你們男生還不是一樣?找女朋友要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皮膚細細的,頭發長長的,身材瘦瘦的,最好帶點靈氣,不食人間煙火,我說的對不對?"

  "這是電影里才有的美女,可遇不可求。"簡世豪的長腳在地上踏了幾下。

  "如果遇到的話呢?"杜美滿看他微訕的表情,笑嘻嘻地靠上前,下巴抵在羽毛衣的袖口上,"瞧你還不敢承認,遇到就努力去追啊,我想你的眼光一定很好,到時候要帶來讓同學們瞧瞧喔。"

  "滿滿夫人,你別鬧了。"簡世豪的臉都紅了,因為杜美滿說中他的心事。

  少年十五二十時,他對愛情有他的憧憬與堅持,模模糊糊的,尚未具體成形,或許是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也或許是一個長發飄逸的溫柔女子……

  月光下的他,神情有些迷惘,又帶著些許見腆,顯得沉靜而柔和。

  杜美滿從側面看過去,驚訝地發現他一點也不輸那些英俊的男明星,而微卷的頭發披在額頭上,又讓他有著符合年齡的青春氣息,眉毛又黑又濃,像枚彎曲的月亮,連帶使得他的眼睛更加清亮,更不用說他那一副標準運動員的體格了。

  難怪那么多女生對他一見鍾情,他就像是老天雕成的藝術品,又兼多才多藝,連她都忍不住要仰慕這位同學了。

  不過仰慕歸仰慕,在杜美滿的少女情懷里,并不包括結交一個小自己三個月、帶點孩子氣似的、又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同學。

  "簡世豪,你長得真好看耶。"她直接了當說了出來。

  "遺傳的啦。"簡世豪臉上又是一熱,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上回你媽媽辦音樂季活動,我一看電視新聞就說,哇!這個音樂家的氣質真好,魏婉君說那是你媽媽,我看她好像才三十出頭而已。"

  "我都快滿十九歲了,她音樂系畢業后晃了兩年,才到美國念碩士,有可能才三十幾歲嗎?"簡世豪微笑問著。

  "咦?我媽比你媽還年輕呢,可她老是說她是歐巴桑,害我把她想得很老。"

  "不會老呀,我第一次看到你媽媽,還想說你們家三姊妹都長得很像,后來知道是你媽媽,同學全部跌倒了。"

  "哈!我媽最喜歡人家說她年輕了。"杜美滿笑得很開心,雙手藏在過長的袖子里,晃呀晃的,彷佛撩動月光,晃開了暗夜的深沉。"簡世豪,別聊我家了,說說你家嘛,你爸爸一定很帥嘍?"

  簡世豪心情也很輕松,"你沒看過我爸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一種知性的帥氣,穩重又成熟,跟我媽簡直是金童玉女,他們的戀愛故事也很夢幻。"

  "真的呀!快說來聽聽。"杜美滿很興奮。

  "就知道你愛聽羅曼史。"簡世豪笑看她那稚氣而期待的神情,"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他們都在美國念書,我爸很喜歡音樂,他本來不打算在拿到博士之前談戀愛,但有一次聚會場合認識我媽,一見鍾情,七天之后就向她求婚。"

  "真的好夢幻!你媽媽答應了?"

  "答應了呀,一個月后在教堂結婚。"

  "天哪!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杜美滿低聲贊嘆著,"接著,簡世豪誕生了。"

  "沒那么快啦,那時候他們功課壓力很大,我爸要趕論文,我媽修的是演奏文憑,天天要練琴,還不打算生小孩;過一年雙雙拿到學位后,我爸的教授本來要留他做博士后研究,可是我媽想回臺灣,我爸二話不說,放棄高薪和拿綠卡的機會,一起回來,我是他們回來之后才生的。"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為了愛情,什么都可以放棄。"

  "杜美滿,你可不要幻想太多,王子和公主結婚后,升格變成國王和王后,開始煩惱柴米油鹽,童話故事就結束了。"

  "可是再怎么說,你爸媽的工作還是很夢幻啊,爸爸是大學化學系的系主任,媽媽是活躍藝術界的鋼琴家,比起我爸媽來,這才是真正的不食人間煙火。"

  簡世豪搖搖頭,"學校教授們的斗爭才厲害呢,不是聽說我們系老板是T大派的,老是欺負C大派的老師?"

  "好像有這么一回事,學姐說我們進來之前,系務會議流產好幾次,這才選出系老板。"

  "我爸學校的情況也差不多,他說教學、作研究不累,累的是應付人事糾紛,一個小小的系,分成四派人馬,正好他不屬于任何一派,就被推出來當系主任。"他低聲說:"每次回家看他在拉小提琴,就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

  連心情不好也以這么夢幻的方式排解?杜美滿覺得這一家人真是夢幻世家,身邊的男孩更是皇宮里走出來的王子,正在述說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

  "你媽媽可以彈鋼琴給他聽,你爸爸一定會更放松心情。"

  "我媽媽很忙,白天要上課、忙活動,晚上又有音樂會,常常很晚才回來。"

  "那你爸爸可以一起出去聽音樂會呀,這樣兩個人才有時間在一起,也算是約會嘛。"杜美滿忙著出主意。

  "算了,我媽媽聽音樂會可不像一般人,聽聽就回家了,那是她的社交場合,如果是她有參與企劃的活動,那就更忙了。"簡世豪面對發白的月亮,語氣也是一樣淡然。

  "原來這就是音樂家的生活啊。"杜美滿全心沉浸在夢幻故事里,又忙著問說:"簡世豪,你鋼琴彈這么好,是跟媽媽學的?又跟爸爸學小提琴?"

  "嗯。小時候剛學鋼琴,每次有親友來,爸爸拉小提琴,媽媽吹長笛幫我伴奏,或者爸爸唱歌,媽媽彈琴,我拉小提琴,大家都拍手叫好,爸爸媽媽也很開心,不過……我們很久很久沒一起合奏了。"

  "哇!你家也可以唱Home。樱鳎澹澹簟。龋铮恚辶耍髞砟阍趺礇]考音樂系?"

  "當音樂家很辛苦的,你不要看他們彈出很好聽的曲子,每天可是要練習十幾個鐘頭,就跟我們用功念書一樣。"

  "我倒是沒想到這點,恐怕彈到手抽筋了。上學期才跟你練指揮,手臂就兩個禮拜抬不起來。"

  "你指揮得很有架勢,帶我們貿一拿新生杯的合唱冠軍。"

  "是你調教的啦,我這個指揮只是裝模作樣,幸虧有你會彈鋼琴,又懂合唱,可以教大家一起練唱,不然我當班代的就要去外面找槍手來伴奏了。"

  "物盡其用啦。"他笑笑地說。

  她又撐著下巴看他,笑說:"我會用一根手指彈小蜜蜂,你看!"她此一比右手食指,開始在看不見的鋼琴上自彈自唱,"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勤做工,來匆匆,去匆匆,做工興味濃,春暖花好不做工,將來哪里好過冬,嗡嗡嗡,嗡嗡嗡,別學懶惰蟲。怎樣,彈得對嗎?"

  她圓圓的指頭在月光里跳來跳去,就像在雪白琴鍵上跳躍,敲出想像的輕脆琴音,叮咚咚,咚叮叮,她是那只快樂的小蜜蜂,在花叢里穿梭歌唱。

  簡世豪也隨她的歌聲而開朗,"哇塞!你怎么會彈?鍵盤位置完全正確。"

  杜美滿得意地笑說:"我小時候家里有一架玩具鋼琴,每天和姊姊敲來敲去,琴鍵上面寫1234567,就是Do、Re、Me、Fa、So、La、Ti看簡譜誰都會彈。"

  "唉,鋼琴老師全失業了。"

  "可是上面只有十個鍵,很多歌都彈不完整,我和姊姊玩膩了,琴鍵被我們敲壞,松掉了,就丟了。"杜美滿手指還在"彈"著,似乎仍在玩著她的小鋼琴。

  "改天你們到我家玩,我家鋼琴讓你彈個夠,那是平臺式鋼琴,演奏專用的。"

  "哇!"杜美滿大眼水亮水亮的,充滿了期待,"我可以彈那種鋼琴?要不要換晚禮服?穿蓬蓬裙?頭發還要梳得高高的?"

  "你想穿晚禮服彈小蜜蜂的話,歡迎之至,同學一定給你最熱烈的掌聲。"

  兩人同時想到這個笨拙的畫面,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噓噓,別笑太大聲,大家都還在睡。"簡世豪在唇邊豎起食指。

  "!聊好久了,好困,我們也該睡了。"杜美滿站起身,伸伸懶腰,瞧向山頭的天光,"咦,天亮了?"

  天空灰蒙蒙的,對面山脈飄浮幾縷淡煙似的微云,山林彷佛飽含水氣,濃濃的綠意幾乎將人浸透,金黃色的月亮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轉為淡淡的銀白。

  簡世豪望了望天色,"月亮看完了,現在來看太陽吧。"他直接轉過身子,仍坐在石椅上,拍拍身邊仍然微溫的空位,"坐下來看日出,犧牲一點睡眠值得的。"

  "喔!"杜美滿跳了幾步,"碰"地坐了下來,和他一起望向東邊的山頭,"天還暗暗的,會不會等很久?"

  "不會。瞧,山邊有紅光出來了。"

  山后透出一抹紅光,像一條珠鏈般地鑲在山頂邊緣,把幾棵綠樹襯托得更加清楚;天空的云彩由灰轉白,再漸漸染上淡柔的粉紅色,繼而深紅、亮紅,天際彷佛燒起一場溫柔的火,紅遍了天,也紅到了各人的心坎里。

  杜美滿的心情既興奮又感動,她就像個初初接觸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兒,以原始的眼光觀察一切,處處是美景,事事皆驚喜,夢幻的明亮月光也好,振奮人心的日出也好,全是她青春筆記的彩頁。

  還有身邊的人呢!她轉頭看了簡世豪,他正專注地瞧著山頭,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察覺她的動作,也轉過頭來朝她一笑。

  剎那之間,她的心頭劇烈一跳,差點以為自己要喜歡上他了。

  聊得來不代表必須喜歡!她趕緊從袖子里伸出手掌,揉揉發燙的臉頰。同學嘛!想到哪里去了,不過他的羽毛衣還真暖,都不想脫下來還他了。

  簡世豪見她奇怪的舉動,問說:"還冷嗎?"

  "早就不冷了,謝謝你的衣服。"

  "同學客氣什么。"他笑著拉拉她過長的袖子,"看你兩只袖子甩來甩去,好像唱歌仔戲。"

  她拳頭縮回袖筒里,頑皮地以袖口頂住他的腰,"現在不是唱歌仔戲的時候,應該要唱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紀小,又笑我志氣高,年紀小,志氣高,將來做個大英豪。"

  太陽迎著歌聲,在山頭后面綻放金色光芒,天空變得光彩奪目,鎏金似的天幕延伸到無邊無際。

  "快日出了。"簡世豪盯住山頭。

  杜美滿不唱了,目不轉睛地等待日出,兩個人就像朝圣者一般,神情虔誠。

  無聲地、突然地,一截日頭跳了出來,兩人心頭也跟著震動一下。

  日升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拉到了半空中,山的影子慢慢縮了進去,陽光遍灑大地,鳥兒啁啾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亮;而一頂頂紅的、黃的、藍的帳棚,依然在晨光中酣睡。

  杜美滿眨眨眼,不再直視強烈的日光,好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心情非常輕松,她不想講話,只想享受破曉時刻的寧靜──那份屬于心的寧靜。

  簡世豪感受陽光的熱力,輕輕地哼唱起一首屬于太陽的輕快歌調:"Che bella。悖铮螅帷。濉。睿帷。椋酰恚幔簦帷。濉。螅铮欤。。'aria serena。洌铮穑穑铩。恚濉。簦澹恚穑澹螅簦帷"

  "唔,你在唱什么?我都聽不懂。"杜美滿聲音含糊地問著。

  "我告訴你歌詞的意思,很美的。是說一個人看到雨后的陽光,本來他心里很悲傷,但在陽光的溫暖懷抱中,他享受到安慰;心中充滿了希望,驅散了一切憂傷;我再唱給你聽。"

  "唔……"

  "O sole。恚椋铩。螅簦幔椋睿妫颍铮睿簦濉。帷。簦澹稀。樱铮欤濉。铩。螅铮欤濉。恚椋铩。螅簦帷。椋睿妫颍铮睿簦濉。帷。簦濉"

  他以腳打拍子,唱了老半天,卻不見回應。

  很安靜,除了蟲鳴鳥叫、潺潺溪水聲之外,連身邊的人也無聲無息。

  "杜美滿,我們是不是該喊同學起床了?"

  沒有回應。再仔細一瞧,她頭低低的,眼睛閉上,正搖搖晃晃地往前點頭。

  打瞌睡?他笑著又喊:"杜美滿,醒嘍。"

  "嗯……"她向前點個頭,再搖搖擺擺地尋找支撐,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肩頭。

  真的睡著了。

  陽光曬在她圓圓的臉上,透出兩頰健康紅潤的顏色,長長的睫毛像一排黑羽毛,他知道羽扇一打開,是一對清澈靈動的眼眸,天真無邪,有如小女孩似地,可那腦袋瓜又有他捉摸不到的慧黠──像陽光,像和風,像暖流。

  很可愛的同學。他見了她就想聊天,也許是喜歡看她時時流露出的開朗微笑,聽她聊身邊的趣事吧。

  他任她倚在肩頭,自己也閉上眼休息,雙雙倚靠著。

  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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