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甘肅敦煌千佛洞
夕陽西下,陽光照在古老的三危山上,反射出萬道金光。一個極大的洞窟里,巖壁上描繪著天宮天女彈奏樂器。喜悅飛舞的壁畫。有一群衣衫、雙手都沾滿灰泥石彩的雕塑師,正仰頭欣賞著已完成的一尊彩塑,那是一尊肌骨勻亭,頭戴花蔓寶冠,身穿織錦天衣,神態生動,宛若生人的菩薩彩塑像。
「玄羲,你雕塑的菩薩像有多少尊了?」有一年老的雕塑師笑問。
「加上這一尊,有四十二尊了。」孫玄羲微微一笑,坐在塑像旁托著腮。
「你所塑的菩薩像中,以這一尊雕塑得最好,大伙兒塑的都被你這一尊比下去了!鼓且晃荒昀系牡袼軒熡芍再澟。
孫玄羲謙笑,深深凝視著塑像上那一雙彎月般微笑的眼睛,還有那豐潤的面頰上發自內心的笑意。他對蘇合香深情的思念與憐惜,都表現在這塑像上了。塑像貌美、端莊、慈悲,但是沒有人發現那雙交錯在腹前的手像在保護著什么,唇角意味深長的微笑,就像個母親。
「玄羲有個寵他的妻子,那種濃情蜜意我可沒有享受過,塑像放進對妻子的情意,自然就神采多了!挂慌阅贻p的雕塑師搔了搔頭笑說:「唉,這是不是叫我該回去娶個妻子了?」
眾人哄笑起來,大伙兒笑的是他手上沾滿著紅色石彩,一搔頭,便把一頭亂發沾得到處都是紅石彩。
洞窟外,有人大叫著孫玄羲的名字。
孫玄羲起身走到洞外,看見另一個洞窟的同伴朝著他大喊著,手中抱了一只木盒。
「玄羲,你的妻子又讓人送東西來了!」
眾人一聽,神情簡直比孫玄羲還興奮,一窩蜂地全擁上來。
「這回送什么來了?」
「半個月前送的是幾件衣袍,沒咱們的分,這會兒最好是送吃的!」
「嘩——好多干果!」
「快,快拿過來解饞!」
「太好了!好久沒吃到這種干果了,真好吃!」
孫玄羲看著同伴們把那一盒子各色干果搶去嘗鮮,尷尬地蹙了蹙眉。
自從他來到千佛洞以后,每隔十天半個月,蘇合香就會托商隊或是僧人給他帶東西來,有時是衣袍,有時是茶葉,有時是干果或是肉干。一開始,他總成為同伴們取笑的對象,可是漸漸的,同伴們開始比他更期待蘇合香托人送東西來了。
同伴們也不管手臟不臟,圍成一圈吃著干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沒人問他要不要吃。
他嘆口氣,拿著蘇合香寫給他的第兩百九十九封信,一個人坐到洞窟前讀。
在金黃色的夕陽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頭怔望著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轉過來望著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巖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們美得令人驚嘆。
這樣的景色他已經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會給他帶來不同的感動。
恍惚間,在他耳際深處響起了一陣輕幽細微的說話聲,那聲音仿佛來自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腔調古怪,說的話也古怪——
『各位,這里就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寶庫!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這里有四百九十二個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來,全部的壁畫連接起來有二十五公里長,窟內的彩塑菩薩共有兩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厲害了吧!』
『這些都是姓名隱佚,不為人知的工匠留下來的藝術瑰寶!
孫玄羲駭異地轉過身,四下張望著。
剛才說話的是什么人?再仔細凝聽,耳旁除了風沙呼呼吹過的聲音以外,方才隱隱約約聽見的怪聲已經消失不見了。
「玄羲,你在干什么?過來一起吃呀!」有人高聲喚。
孫玄羲苦笑。這些人吃東西還真是老大不客氣,永遠沒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誰。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內的同伴們喊道。
「什么?」同伴們一個個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他。
「我要回去了!顾傩χf一遍!肝乙呀涀龅搅宋蚁胱龅氖,所以,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那第兩百九十九封信,喚回了倦鳥歸巢。
。
長安。
「長樂坊」內傳出一陣碎裂聲,接著是驚呼聲,然后一個臉蛋俊美的十二歲男孩從茶坊里頭狂沖出來。
「臭小子!你給我站。 固K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改銊倓偢闪耸裁磯氖?快從實招來,免得討打!」
「沒什么、沒什么!」男孩痛得哇哇大叫!肝抑皇窃诟∪缤,沒想到一時失手,不小心打爛了幾個夜光杯而已嘛!」
「只是一時失手!」蘇合香快氣炸了。「這位公子,您這幾年來一時失手打爛了多少東西?要不要本坊主給您算一算帳呀?」她咬牙切齒,眼中射出怒光,語氣卻是極其溫柔,溫柔得嚇壞了男孩。
男孩打了個哆嗦。這坊主說話愈溫柔,就表示她愈火大。
「先記著,等我長大了再一并還妳!」他把耳朵從她手里救出來,連忙開溜。
「回來!臭小子!」蘇合香看著男孩溜到后宅,一路罵著追過去。
經過茶坊的路人皆笑著調侃她。
「蘇合香,怎么成天看妳在罵孩子呀?」
「什么罵呀?我是在管教!」她不悅地回嘴。
「男孩子這樣管教是沒用的,妳力氣大不過他,還是要有個爹來嚴厲管教他才好。」布莊馮老板搖著折扇笑說。
「都這么多年了,馮老板你怎么還沒死心哪!」對街賣筆墨紙硯的殷老板在門口站著,閑閑打趣。
「不知道是誰成天送紙筆給采齊那孩子,我看不死心的人是你吧!」布莊馮老板笑罵回去。
「我孩子的爹只有一個男人,你們想當我孩子的爹呀,最好趁早死了心吧!」蘇合香揮了揮絹帕,繼續追男孩去。
來到后宅,看到花喜蘭正蹲在院中照顧著她那幾盆新長出芽苞的牡丹花。當她兩年前把「長樂坊」交給蘇合香去經營以后,便全心全意地養起牡丹花來了。
「娘,采齊呢?」
「找他祖姥姥去了。干什么,又罵孩子啦?」
「怎么每個人都說我罵他呀!」蘇合香委屈極了。「我那是在管教他,他實在太頑皮了!」
「哪一個小小子不頑皮的?當妳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妳的花樣也沒比他少呀!妳別管他管得太嚴了!够ㄏ蔡m那顆心明擺著偏到外孫兒身上去。
說話間,孫姥姥牽著男孩的手走了出來。
「采齊!」蘇合香走過去,粉拳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竸e以為有祖姥姥給你撐腰,你就可以跟我耍賴了。等你爹回來,我一定要他好好整治你!」
孫采齊翻了個白眼,這話他從小到大聽了起碼有上千遍了。
「娘成天老是威脅我,說要我爹整治我什么的,可我爹到底在哪兒啊?說不定我根本沒有爹呢!」十足叛逆的語氣。
「臭小子!你怎么可能沒有爹?你以為你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呀!」蘇合香氣得又揪起他的耳朵。
「別太用力了,他是個孩子,當心耳朵掉下來了!箤O姥姥心疼地拉開蘇合香的手,一邊好脾氣地對曾孫兒說道:「采齊,你爹叫孫玄羲,不可以說自己沒有爹喔,知道嗎?你想想,你若沒有爹,怎么會有祖姥姥,又怎么會有時常從洛陽來看你的祖父、祖母呢?」
「姥姥,別跟這孩子說這么多了,您聽不出來他說那些話是為了氣我的嗎?」蘇合香愈想愈惱,伸手要去抓他,他機伶地躲到孫姥姥身后去!改銊e躲!跟我到茶坊去,你剛才到底打破了多少夜光杯,咱們來把帳好好算一算!」
孫采齊吐了吐舌尖。剛才打破的夜光杯起碼有十只,這帳要是算起來,屁股肯定要開花了,只好先溜了再說。
主意打定,他轉身便逃,剛奔出大門,便一頭撞上堅硬的肉墻,撞得他眼冒金星。
「臭小子,你還跑!站!」蘇合香怒喊著。
孫采齊拔腿要跑,發現腳下突然踩了空,原來衣領被人揪住了,整個人就像只貓一樣地被拎了起來,嚇得他心驚膽跳。
「喂,快放手!」孫采齊不爽地仰頭睜大眼睛瞪著來人,那男人濃眉大眼,身材高碩,怪的是,他竟覺得男人有些面善。
蘇合香奔出來,一看見那男人,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
「玄羲、玄羲!真的是你嗎?」孫姥姥認出來了,她發出一聲驚呼,激動地落下淚來,奔過來一把抱住他,這才相信她的愛孫真的回來了。
「是,姥姥,我回來了!箤O玄羲綻開笑,放下手中那頭小貓,看見姥姥的滿頭花發已經全白了,但身子看起來仍很硬朗強健。他再轉眸看一眼蘇合香,眼中多了幾分柔情。「細細!顾p聲喚,經過這么多年,他發現她的模樣圓潤豐滿了許多,已經有成熟少婦的風韻了。
蘇合香太久沒見到孫玄羲了,雖然內心驚喜欲狂,但是太多年不見,他又回來得太突然,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莫名地感到陌生不自在,連第一句話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臭小子,你總算舍得回來啦!」花喜蘭放下她的牡丹花奔了出來,又喜又嗔地笑罵。
「娘。」他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轉向蘇合香。她臉上那種帶著怯意又手足無措的神情,讓他感到無比嬌媚。
「采齊,你爹回來啦,還不快喊爹?快喊爹呀!」孫姥姥拉著發怔的孫采齊,一徑催促著他。
孫采齊早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這高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爹了,他低著頭,眼眼生分不安地瞟著孫玄羲。
「你是采齊?」孫玄羲蹲下來,與他眼對眼地對望!改汩L這么大了,我卻沒有抱過你!顾p輕揉了揉兒子的頭。
孫采齊咬了咬唇,怯生生地張開雙臂抱住孫玄羲,低低喊了聲——「爹!
孫玄羲臉上浮起欣慰的笑意,他緊摟丁他一下,然后一把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孫采齊愕呆了,自從他五、六歲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能這樣抱得動他了,可是他的爹居然能輕輕松松地就將他抱起來。他開心又驚喜地抱緊他的爹,心中漲滿了崇拜與驕傲,不過卻也有點擔心,因為他的爹個子高、力量又大,打起人來一定會比娘痛很多很多……
。
這一晚的「長樂坊」熱鬧至極,洋溢著久別重逢的歡樂氣氛。
夜里,在花喜蘭刻意放上一雙龍鳳燭的廂房內,孫玄羲和蘇合香終于有了十二年來單獨說話的機會。
「你變瘦了!固K合香低著頭,下意識地揉著衣角。
「妳變胖了!箤O玄羲微微一笑,一手托著腮,欣賞燭光下柔美圓潤的面龐。
「真的?」她不安地撫了撫臉頰!赣袥]有讓你失望?」
「我很想妳。」他傾過身,輕輕握住她的手。
「真的嗎?」她感覺到他掌心多了許多繭!赶胛沂鞘昊貋,那不想我呢?會不會是二十年?」她抿著唇笑。
「細細!顾崧暤蛦尽!钢x謝妳,真的很謝謝妳。」十二年來,他最想對她說的就是這句話。
蘇合香輕輕一嘆,這聲嘆息中包含了十二年來苦苦的想念與相思。
「你已經完成你的心愿了嗎?」她微偏著頭,凝睇著他。
「是!顾鹕恚鹚,輕輕放上床榻。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的唇緩緩落下,無限溫柔地吻住她,她的雙瞳泛起了水光。這一個吻,她等了十二年。
夜色中,孫玄羲俯伏在她潔白如玉的胸前,享受那份十二年來渴念的柔軟芬芳,自喉間發出滿足的低吟。
她閉著眼,像被烈火焚燒著,狂熱地吮吻他,接納他。
在瘋狂顫栗的欲焰中,她緊緊抱住他,喘息地低喃——
「今后,你不再屬于天,不再屬于地,你只屬于我蘇合香了……」
九十九只雀鳥,代表的是地久天長。
你知道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