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高悟森的男人養了一條狗。
不,應該是這樣說的:那個叫高悟森的該死男人,養了一條該死的狗。
帥哥有個屁了不起!隨便打開電視一看就有一堆爭先恐后要引人注目,而且就算個性不好也會懂得巧妙隱藏,不像隔壁那莫名其妙給人臉色看的家伙。
她一直自認頗好相處,無論加入哪個新團體都能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直到遇見他;活了二十幾個年頭后,她終于明白“不對盤”這三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來真的有人這么厲害,能從初次見面就讓人下定決心從此徹底討厭。
剛搬來時,因為他的不近人情,她泄氣了三天,才再度儲存夠勇氣,戰戰兢兢去敲對面其它兩戶的門,而且還心有余悸地改做巧克力muffin,深怕這棟高級大廈的高級人們都對胡蘿卜這種普通食物不屑一顧。
事實證明,怪胎只有他一個,其它兩戶鄰居都非常和善可親。
惡鄰,理所當然是她給他的定位。所以她敵視他漠視他藐視他,即使現在已遷入整整一年有余,跟他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好吧,其實還滿多的。
因為──
叮咚!電鈴聲打斷她的好興致,按下電玩的暫停鍵,她不悅地走到門前。
這種時刻、這種未經管理員通報的意外訪客會是誰,她心里大概已有個底。果不其然,一打開門,隔壁那位先生像塊木頭一樣佇立門前。
啊,對,就是木頭!她在心中贊嘆自己的絕妙形容。像他這樣永遠面無表情、沒血沒淚的樣子,不是木頭是什么?而且還是塊特大朽木!
“有何貴干?”她雙手環胸,故意帶點挑釁意味地站個三七步。
“你的音響太大聲了!
“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的順風耳太敏感了。而且,麻煩搞清楚,現在才七點──晚上七點,不是早上七點。我不認為自己有妨礙睡眠的罪嫌!
“我知道是晚上七點!彼谖瞧降,仿佛她的強調很愚蠢!暗俏椰F在需要安靜,跟幾點無關。”
“啊,你需要安靜!彼⑽⒁恍,附帶裝無辜的眨眼動作,表現得很故意!翱墒恰歉晌液问履?”哼哼,欠打吧,就是要裝模作樣氣死這家伙,因為她最恨自己氣得跳腳、別人卻老神在在,偏偏每次跟他對峙都落居下風。
他退了一步,用一種苛刻審視的眼光打量她,最后結論:“你的個性不太好。”
“……啊”笑臉瞬間猙獰化!澳阏f什么”
“我說,你的個性不太好。”
她還在勉強自己笑,從齒縫中迸出話:“請容我提醒您,先生。如果我個性不好,現在你那張可憎的面孔只怕已經被門板甩扁了。”
“我是說‘不太好’,不是‘不好’!
喔,意思是還有得救嘍?啊?“我不妨再告訴你──你的個性也好不到哪去。唯我獨尊、自我中心、無法無天!
“欲加之罪!钡囊痪湓挘兂伤跓o理取鬧。
“對象是你的話,太患無辭!”因為他實在可惡到難以形容!
“別搞得好像自己多受委屈!不提時間好了,最近我電視音響音量明明每次只開到第十格,總共可以開到第二十五格耶!連一半音量都不到,還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難道說為了遷就住在隔壁的偉人你,我必須去買耳機來用?為什么不是你去買耳塞來堵住你那過分纖細的耳朵”
落落長一大串不滿發泄完,她呼呼喘氣,才發現自己又激動了……可惡可惡!
“沒人說都是你的錯!睂Ψ降恼Z調依然平穩得可恨。
她停頓幾秒,花了段時間才反應過來,有些感心地說:“喔……所以你終于明白全都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沒問題。只是想請你把音量關小一格而已!
“……老實告訴你,”她嘆一口氣,幽幽地笑了!拔,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沒回話,可奇怪的是從他那毫無波動的臉上,她就是仿佛感受到他的內心戲:啊,這女人的個性真的很糟,而且是糟到透,沒救了。
所以她忍不住又發飆了!霸倮蠈嵏嬖V你,你叫十個人來評理,十個人都會站在我這邊!關小一格有什么用?你根本就是在找碴!”
“關小一格很有用!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關小一格,從此以后你就不會再來打擾我?”
“對!
她深吸口氣,決定不再跟他攪和,就讓這一格。“好。我知道了!
“謝謝!彼故浅龊跻饬系挠卸Y。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她再次雙手環胸,趁機反映:“麻煩你好好指導一下你家的狗,我放在外面的鞋子老是被它翻亂,很煩!
“知道了。抱歉!彼D了頓,又說:“不過大樓有規定不能在門前放置鞋子,以免破壞景觀!
“……你知道嗎?這句提醒接在后面,顯得你的道歉一點誠意也沒有!
“下次我會注意的!
呵、呵……她快氣死了!“再、見!币а狼旋X說完,磅一聲甩上門。
噢!她干嘛跟他說再見啊,最好是永遠不見!
。
沒想到他倒很守信,自她將音量維持在第九格之后,就真的再也沒受到打擾。
長久以來的交戰終于畫上短暫休止符,相鄰的兩戶難得相安無事好一段日子;但這絕不代表言歸于好,因為他們根本沒“好”過,而她但愿永不相見的希望也從不曾淡出消失。
只是,身為住在同棟大廈、同一層樓的鄰居,要永遠不見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其從上星期開始,有部電梯居然故障了,所有住戶變得只能共用一部電梯,而且聽說問題嚴重到至少需要維修月余,碰頭的機率被迫提高。
晚上九點,她整裝完畢,準備出門。
一拉開門,看到那站在電梯前的一人一狗,心情自動降落一階。
真衰。她暗自咕噥,可也沒打算回屋內等他離開再出來。開玩笑,他是什么大人物要她回避!何況現在電梯難等,她才不會為難自己。
嗶一聲,按下電子鎖的自動上鎖鈕,她施施然走到電梯前,故意跟他距離數步之遙,盯著頂上移動緩慢的樓層數字,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時間,廊間安靜無聲,直到──
“哇!”一聲驚叫來自陶菲菲。“你、你這家伙干嘛!”
她口中的“這家伙”,是那只不知何時跑到她腳邊嗅聞的狗。
她驚魂未定地瞪著那只狗,剛才小腿上突然一陣搔癢,她一時還以為是蟑螂,嚇得又叫又跳,沒想到是這只臭狗!
而狗主人這時才緩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景,對那只狗命令一句:“過來。”
聞言,那只狗非常聽話地走向他。
“對不起。”他對她一頷首,優雅地道歉──別問她道歉要怎么個優雅法,因為在她很狼狽的這時候,他的態度怎么看都優雅得刺眼。
她瞪他!半y道你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幫它系狗繩嗎?”
“那是限制自由。”
好一個自由,當真驕矜高貴!她咬牙質問:“那請問它有什么自由來嚇我?”
“抱歉。下次不會了!
她瞇起眼,懷疑這家伙是不是在政府機關官拜高職,否則怎么說話活似官腔,平板公式化得讓人感覺不到誠意!
叮。電梯來了。
狗男人──是狗跟男人走入電梯,她殿后。
電梯慢慢下降,期間,她臉色不佳,還在不高興。
然后,她感到他瞄了自己一眼,很快又撇開視線。
明明他沒開口,她卻聽到他無言的側臉像在說:拜托,有沒有必要這么夸張,耿耿于懷到現在?你這反應過度的瘋婆子。
“如果你有跟我一樣的心理創傷,就會知道我為什么會反應過度了。你懂不懂在講臺上演講時小腿上突然一陣搔癢,低下頭居然看到一只超肥蟑螂在自己腿上爬的驚恐?你又懂不懂當你又叫又跳,好不容易把蟑螂甩掉踩扁,全班卻哄堂大笑,從此三年都被叫‘蟑螂女王’的心酸!
忿忿不平爆完最后一句話,她才瞬間意識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張口結舌好幾秒,然后用力扭過頭去,羞窘得恨不得鉆地消失。
為什么一看到他那張無動于衷的臉,她就會不由自主失控?好了好了,這下連她也覺得自己真是個瘋婆子了……她暗自飲泣。
幸好電梯順利向下,沒在其它樓層停頓,省得有更多人看到她抬不起頭的拙樣。
叮。一樓到了,電梯門開。
“是你同學太惡劣!
一句話仿佛千里傳音,輕飄飄鉆入耳中,她抬起頭,呆愕瞪向那一人一狗離去的背影。剛才那是……
一陣人潮涌入電梯,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邊說抱歉借過邊設法擠出,懊惱自己干嘛為那么句話過分出神。
不就是……天音嘛。
*
晚上九點,本來是她在家悠閑看電視的時間,今日之所以特別,是因為一位遠嫁到南部的大學同學有事北上兩天,她作東約她晚上九點半相聚喝咖啡。
“所以你現在在臺北租房子?”
“是啊。是棟很高級的大廈,不過是我叔叔便宜租給我的,不然我哪租得起。”
“高級大廈?那一定住了很多達官貴人嘍?”
“是聽說有幾戶來頭不小,好像還有知名歌星,不過我一個也不認識。”
“嘖,怎么不趁機釣個金龜婿?”
“哎唷,拜托!”陶菲菲大笑!岸紟讱q了,哪還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跟你住同一層樓的鄰居人怎么樣?相信我,近水樓臺先得月,這理論可不會不切實際喔,我跟我老公就是這樣變成一對的!
“住我對面的一戶是單身年輕女子,一戶是獨居老太太,人都很好。住我隔壁的嘛……”她哼哼兩聲,泄憤似的狠狠咬住吸管!安惶嵋擦T!
“哇……從哪來的大魔頭?認識你這么久,沒看你提到誰時臉這么臭耶!
“那是因為以前我從沒碰過像他這種人!我告訴你啊……”
這場賓主盡歡的聚會最后在晚上十一點結束于其中一人口沫橫飛的數落中。
陶菲菲走在人行道上,滿心怨氣傾吐干凈之后,顯得神清氣爽、滿面春風。
今夜老天特別小氣,要云把月色全給掩住了,卻也襯得街燈更燦亮。
她穿越最后一個街口,順路繞到右側抄一條小捷徑。
“月黑黑風高高情渺渺,口口聲聲恩愛,陸陸續續碎壞……”小聲哼著芭樂歌,踏著輕快步伐,正準備抬足跨越分界的矮磚時……
啪嘰。
咦!有人瞬間化為雕像。
那聲音……那觸感……怎么開脫都不太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做出一個幅度極小的低頭動作,即使夜色昏暗,還是能將殘酷的真相拼湊得太過清楚。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月黑風高踩屎夜,怎一個慘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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