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大濃妝,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么重的脂粉味兒,爹怎么會喜歡呢?你要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后,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么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里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里凈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里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并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么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分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了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以及,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后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顾蛘泻。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里,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準挑嘴!鼓赣H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兇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發絲!改桥蝺合氤允裁矗俊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肝页灾唷!
敢情這兩只小鬼達成了什么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好抵御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后,她說要去鋪子里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后離情」。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里的仆人走了舊的,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里的格局,大致上是不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后后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后,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愿,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閑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凈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愿嫁來,然后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凈凈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系。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里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回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里,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并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么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發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么走了,他們母子怎么辦,她交托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么辦?她這一輩子,等于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余,終于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并承諾她會殷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后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里。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么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回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斗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么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后,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里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犧牲,胡亂嫁給馬廐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娘,我以為我還算了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蒙在鼓里。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拋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聽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眼里,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后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么、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父魑灰棠锏暮靡,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么處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不成問題!共恢蚰膬海蝗幻俺鲞@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么臺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臺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于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沉著地說完,他跨出步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