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聽見大哥說:“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這個地方,那株老榕樹還在,長須如昔,可是,簡陋的一列木屋已經拆清夷平,變成大堆爛木。
家真張大嘴動彈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家華示意他下車。
家真舉頭四望,他手臂擦傷之處還粘著膠布,那些工人卻已經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處?
這時,大哥的朋友走過來說話。
“工人抗議無效,違章建筑一夜拆清,他們已搬到附近鄉鎮去住,交通不便,往來要個多小時!
大哥無奈!翱捎斜M量為他們爭?”
對方答:“他們不聽我們聲音,只是推說官地不許違章建筑!
“這群建筑已經存在年余,為什么遲不拆早不拆偏偏趕在風季拆清?”
“有人投訴他們太過接近上等華人住宅區,引起不安!
“誰?”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級華人。”
大哥與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牽動:太湊巧了,是否因為他在這里捱打得緣故?
這時有一輛大貨車駛出來,工人把廢料倒進車斗。
那輛大貨車身上漆著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遜建造。
家真不敢再聯想下去。
大哥叫他:“過來這一遍!
家真跟著大哥走進樹林。
家華伸手一指,“這一帶樹林與小溪已遭破壞!
樹林打敗已被砍伐,空地用來種蔬菜及馬鈴薯,溪水污濃濁,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說:“土著總覺得人類凌駕大自然至上,卻沒想到,失去大自然,人類根本無法生存。”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隆隆隆巨響,像是天邊響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驚,抬頭望去。
之間一輛巨型推土機一條龍似正朝叢林駛去,無堅不摧,一路上壓平樹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過去,司機停下機器,與他說話。
不多久他氣餒地走回來,大力頓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來了。”
家華點點頭。
家真問:“什么怪獸來了?”
“的確是怪獸,叫做殖民地資本家!
家真靜下來。
司機再次開動推土機,家真又看見赫昔遜字樣。
父親正是赫昔遜建造的總工程師。
大哥帶他回家。
那天許家遲遲沒有開出晚飯來。
家真走到廚房找零食,看見母親寂寥地靠在后門看雨景。
他叫她。
母親一臉愁容轉過頭來。
“媽,什么事?”
母親輕輕答:“孩子長大了,心腸不一樣!
家真內疚至深,“媽,對不起!
“噓。”
這時,除出淅淅雨點打在芭蕉上,還聽見有人吵架聲,是父親與大哥。
————“是,森勿路將建商場,這是公司計劃,我聽差辦事,的確由我主理!
大哥說:“若把土著趕到絕路,他們必定跳墻,本來他們種蔬菜捕魚采樹膠摘蜂蜜,都是營生,此刻官商勾結,一步步把他們的土地收回,他們何以為生?”
父親大力敲著桌子,“這是政府政策,我聽差辦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么事?”
“這種昧著良心的差事!”
忽然傳來瓷器破碎聲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養得大學畢業回頭來教訓我。”
母親淚盈于睫。
家真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這時,家華沖出家門去。
母親輕輕說:“這就是他在搞的運動之一。”
那一晚,誰也吃不下飯。
深夜,家真發覺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驚問:“大哥,你干什么?”
許家華轉頭笑說:“你看看印度!
印度,關印度什么事?
家華說下去,“印度遭剝削一個世紀,所有財富被搬得一干二凈,金銀銅鐵錫鉆,統統去裝飾了大英帝國,待英人一走,一窮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為什么要步印度后塵?”
家真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歷史及經濟?
他答:“也有點建設吧!
“什么建設,學會打曲棍球?”
家真說:“不不,馬球及曲棍球其實由印度傳入英國,正像茶與玫瑰由中國傳入!
家華笑了,“他們抽走所有資源,賺了大錢,賣掉你,你還幫他數錢,真正厲害!
家真著急,“不同你說印度,你打算去哪里?”
“我已到離家獨立的時候,家真,男兒志在四方,我會回來看媽媽與你。”
家真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別太嬌縱!
家華背上大帆布袋,抓件外衣,就出門去。
家真急得直喊:“媽媽知道嗎?”
媽媽就站在門口,把一卷鈔票塞在大兒手中。
家華遲疑。
媽媽輕輕說:“革命,請吃飯,都得靠它!
家華笑著走了。
“記得打電話回來——”
他的吉普車已經駛走。
家真頓足,“媽媽,你怎么讓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兒子:罵他,打他,不放他走!
媽媽哭笑不得,“將來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我不會走,我會永遠陪著媽媽!
媽媽笑出眼淚來,“下星期你與家英就要到英國讀書,屆時,媽媽不能幫你寫《塊肉余生》閱后報告,你要自己用功!
“媽媽,你可會寂寞?”
“一定會,我在蓉島又沒有親戚!
“爸是蓉島人嗎?”
“不,他也是華僑,我們在上海認識,畢業后他向我求婚,蓉島赫昔遜公司愿意聘請他,他帶著我南下,你外婆很不高興,同我說:‘月顏,有人問你去何處,記得說香港貨新加坡,蓉島是落后小地方,沒面子’!
家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不禁笑出來。
“沒想到一過二十多年!蹦赣H感慨。
“爸在赫昔遜做足四分一世紀。”
“老板重用他,這些年來筑路建橋,大型基建都屬赫昔遜,這間公司一手改變蓉島面貌!
“我記得從前有土人敲門來兜售椰子木瓜白蘭花木雕這些,最近都沒有了!
“本來這條路過去一點就是村莊,他們過節時唱詠,站園子里都聽得見!
家真記得那些歌,音節簡單,但是語氣纏綿,家真非常喜歡。
但是父親皺著眉頭否定:“家真,勿哼土人歌,也不要喝巴辣汁椰汁,冰箱里有可樂。”
因為少于土著兒童接觸,家真也不懂土語,開口只與他們說英文。
“時間過得真快!
“有后悔離開父母嗎?”
“臨走那夜,你外公厲聲對你爸說:‘許惠愿,你要一輩子愛護珍惜王月顏’,他做得很好,我對這個丈夫還算滿意!
家真又笑。
母親嘆口氣,“可是,他的兒子都不羈!
“也是遺傳吧,”家真說:“爸年輕時從上海走到遙遠的蓉島,也需要十二分勇氣!
“也許!
王月顏把最小的兒子擁抱得緊緊。
行李都準備好了。
這時,家真才知道家英要讀的科目是罪犯學。
“什么,罪犯學?”
“畢業返來,我就是一名警官!
家真又開始崇拜二哥,警官,多神氣。
“我呢,我將來又讀什么?”
“你,讀純美術吧,要不英國文學,在大學謀一教席,優哉游哉。”
也好,只要可以陪伴父母。
媽媽又嘆氣,“家華選讀政治科學及新聞,不知是否錯誤!
家英卻顧左右言他:“家真,我送你一件禮物,你會感激我!
二哥把他帶到海邊一間木屋。
門一開,一位老太太輕輕出來,她穿一套舊香云紗衫褲,梳髻,看到許氏兄弟,滿臉笑容,每條皺紋都歡喜相。
她知道他是誰,“家真,我教你詠春拳!
家英在一邊笑,“一技傍身,不怕吃虧!
家真雖不知道學拳因由,可是每一個男孩對中國功夫都有興趣,他毫不猶豫專心學習。
每天下午兩個小時,由家英接送。
他學扎馬,踢腿,撩手,開頭辛苦,漸漸樂趣無窮。
老太太精神閃爍,和藹可親,言無不盡,用心教授。
一日,練完拳回家,母親叫他試一套西裝。
家真問:“去喝喜酒?”
“赫昔遜公司請客。”
“我們也去?”
“是,家英與你都有份!
“大哥可有電話回來?”
“有,他在大馬怡保。”
怡保。
忽然聽到這兩個字,家真耳朵又燒得透明。
他淋浴更衣。
穿上深色西服的家英異常俊朗,父親說:“來,我們三個許先生一起拍張照。”
家真想念大哥,應當有四個許先生才是呀。
母親裝扮好下樓來,家英迎上去喝聲采,“媽媽真漂亮!
淡綠色喬其紗旗袍及披肩,白色鏤空半跟鞋,她身型依然苗條,神情怯怯,還如年輕女子。
一家乘車出門。
赫昔遜家衣香鬢影,外國太太小姐穿者暴露的晚禮服,綾羅綢緞,配晶光閃閃首飾,叫家真大開眼界。
赫昔遜夫婦在玄關迎賓,一見許氏伉儷便說:“月顏真是優雅美女!
又對家真說:“你是老幺吧,好一個英俊小生。”
真看不出會像大哥說的那樣壞。
白發白須的赫昔遜說:“許,我已替家真找到一戶好人家做監護人!
許惠愿笑說,“謝謝你,赫先生!
家真有點不自然,做了二十多年總工程師,還叫老板先生,Yes sir,thank you sir,主仆關系明顯。
話還沒說完,赫昔遜同家英說了幾句,忽然拍著家英肩膀笑起來,“好孩子,你回來替我打理警衛部。”
許家英響亮地回答:“Yes sir。”
赫昔遜眉開眼笑。
他對許惠愿另眼相看,與他們一家說了許多體己話。
那晚許太太與三個許先生都跳了舞。
她同小兒感慨說:“一有女朋友,就會忘記媽媽!
家真笑,“好像是每個母親的憂慮!
“因為這件令人傷心的事一定會發生!
家真把母親的手放在臉頰邊,“不會,我永遠陪伴媽媽。”
許太太喝了點葡萄酒,心情頗佳,與兩個兒子輪流起舞,音樂曼妙,其中一首曲子,叫“天堂里的陌生人”。
穿著淡綠色喬其紗的王月顏堪稱風韻猶存。
那晚盡興回家,她說,“家華也與我們一起就好了。”
“家華去英國讀完書就開始反英!
“怕是在學校里受了點氣吧。”
“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他反對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間搞得那么僵!
許惠愿提高聲音:“我最恨新法育兒: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又謝又歉,放屁!
他妻子問:“赫昔遜提到香港?”
“他問我怎么看香港局勢!
“不是要調派你去該處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騷亂,英國人非常頭疼!
“可是也有觀察家說當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后,經濟勢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幾十年繁華。”
許氏抬頭想一想,“我已視蓉島為家,蕉風椰雨,一年四季,單衫一件,優哉游哉,不作他想!
月顏點頭,“知足是你優點!
“我已娶得美惠賢妻,夫復何求。”
月顏微笑。
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遠赴西方鍍金去了。
以后,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課也不能請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會否適應。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腦海中那個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細潔皮膚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見,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嘆息。
家真轉了一個身,夜深,氣溫降低,他憩睡。
過兩日他與家英出發往飛機場。
家華一早來送行。
“好好讀書,學會他們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點狡猾!
“那正是他們一貫行事方法,無論如何,他們辦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們母親過來問:“三兄弟嘀咕什么?”
她舉起相機,替他們合照。
飛機在蓉島上空打轉,郁蔥蔥雨林自云層看下去十分壯觀。家真已經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點點頭,吸口氣。
“一共學了幾節詠春?”
“十課!
“夠用了!
“用來做什么?”
“你馬上就會知道!
到達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覺得不喜歡:冷陰霧,同七彩斑斕天真熱情的蓉島是個極端。
要在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虧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興,也不敢露出來。
電話中他同母親說:“學校有極之壯觀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