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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5 第五章
作者:風弄
  “上將軍?!上將軍!快醒醒!”

  若韓頭疼欲裂,睜開眼睛,帥帳中燈火通明,頭頂上是將領們一張張關切的臉。

  楚北捷呢?

  若韓捂著頭,用力從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森榮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悶聲道:“我們聽見上將軍喊聲,沖進帳內,到處一片黑暗。當時未知上將軍生死,到處都亂糟糟的,等點起燈火,再四處搜查,已經找不到刺客蹤跡!

  若韓“唉”了一聲,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會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營之時,應該早想好退路。

  華參是新晉升的隆堯將軍,低聲稟報道:“上將軍帳外的親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殺,看來是偷襲,喉間一劍斃命。刺客劍法真可怕!

  親兵們的尸首各位將領都親自檢查過,對來敵高強的身手都覺得不可思議,臉上均露出一絲懼色。

  森榮搖頭道:“這么可怕的刺客,四國未曾聽說過。我們北漠軍營也該整頓,萬一上將軍出了什么事,大軍失去統帥,這可如何是好?”

  “對啊,刺客到底是誰?”

  若韓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帥帳,驟然沉默下來。眾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么。森榮喘了口氣,終于反應過來,張大嘴道:“竟是鎮北王?”

  楚北捷這個名字,對于他們來說,就像噩夢一樣。

  堪布一戰,楚北捷幾乎讓他們滅國。此人運籌帷帳,智謀讓人心驚,武功更讓人心寒。

  這次,又顯示出他獨闖敵營的膽略和高超的潛匿本事。

  有這樣的敵人,誰不頭疼?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比繇n臉色極難看:“他要我傳一句話給大王!卑呀涍^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軍營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暈的事雖然丟臉,若韓還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來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韓是虎口余生,哪里還想到別的。聽見楚北捷口出廷言,說要將北漠大將一個一個屠殺,人人氣得雙眼通紅,破口大罵。

  若韓道:“楚北捷也并非說大話。如果我們的軍營防守仍是如此松懈,將來還是抵擋不住他這樣的高手。”

  這一開口,眾人都有點訕訕。

  北漠的軍營,嚴密遠遠不如東林的訓練有素的大軍,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明白。楚北捷這個將才調教出來的軍隊,恐怕只有何俠能夠對抗。

  若韓看看帳外,天還未大亮,只有一點橙光從灰云中隱隱透出來。

  “行程不改,天明出發,眾將先退下,讓我要好好想想!边z退眾人,若韓叫住森榮:“你留下來!

  森榮點點頭,坐下想了想,皺眉道:“上將軍,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嚇說要殺我北漠大將,為何已經成功潛入,卻只要上將軍帶口信,而不下殺手?”

  若韓道:“我也正覺得此事蹊蹺。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強,非常自傲。揚言要將我北漠將領從最大的開始殺起,一個一個,直至北漠再無可領軍之將!

  “但是,上將軍已經是北漠最高級的大將。楚北捷如果真想這么做,就不會放過上將軍。”

  若韓神色一變,從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榮驚道:“上將軍想到了什么?”

  若韓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緩緩道:“上將軍,則尹上將軍!

  這次輪到森榮臉色大變:“不錯,他第一個要殺的是則尹上將軍!”

  則尹是北漠軍的頂梁柱,他雖然已經歸隱,但在軍中威望不減,地位相當于楚北捷之于東林軍。

  假如則尹被楚北捷刺殺的消息傳遍天下,那么軍心潰散的北漠軍將不堪一擊。

  森榮也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老將,不禁為則尹擔憂,搓著手焦急道:“怎么辦?事關則尹上將軍生死,我們可不能干坐著!

  “上將軍是我北漠劍術名家,身邊又有心腹護衛,就只怕楚北捷無心算有心,偷襲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則尹上將軍,要他提防楚北捷!鄙瓨s忽又想起一事,苦惱道:“上將軍辭官后不知隱居在什么地方,我們要立即派出人馬尋找,將消息告訴上將軍。楚北捷持有東林大軍軍權,眼線眾多,萬萬不能讓他比我們先找到上將軍!

  若韓胸有成竹,露出笑意:“這個不必擔心,我知道。我這就寫信。上將軍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備,必不會讓楚北捷得手!

  ☆☆☆

  晨曦初現,一騎快馬從北漠軍營沖出,朝松森山脈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處的楚北捷從草地上站起來,看著遠處迅速變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輕輕撫了撫身邊的愛馬:“該上路了,我們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馬,韁繩在手中從容一扯。

  駿馬低嘶,放開四蹄,踏起一溜黃塵,追逐傳信兵而去。

  瞧那傳信兵奔去的方向,則尹和陽鳳果然不出所料,隱居在茫茫松森山脈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陽鳳。

  如果她隱居在靠近云常的地方,你一定會去找她的,對嗎?

  你已經見到陽鳳了嗎?還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無能,我挑了云常的關卡,卻問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寶劍雖利,對著茫茫雪海,卻無法向蒼山逼問出你的去處。

  我能做的,只有潛入北漠軍營,誘得若韓和則尹聯絡。他是則尹的繼位者,應當知道則尹的隱居之地。

  娉婷,請你停下腳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記你的好友陽鳳,來見一見她。

  我會在那里等你,截住你,擁抱你,親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為了我們曾經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縈繞的纏綿,期待著,可以堅定如山的愛戀。

  我已經明白,什么是?菔癄,什么是滄海桑田,什么是——永不相負。

  ☆☆☆

  云常都城里,笙歌通宵達旦,五彩煙花升入夜空,轟的一聲,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臉。

  公主回來了,駙馬回來了。

  華貴馬車上,垂簾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俠懷中。這令人感動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云常百姓心底。

  襯托著這一雙璧人的,是隨后萬千安然無恙返回家園的云常士兵。他們帶著戰死的決然出發,卻得到老天垂憐,沒有經過烽火的考驗。

  等待著他們的,是歡呼,滿天的絢麗煙花。

  還有,美酒。

  “這一杯,要敬丞相!

  艷麗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歡笑的百官喝得暢快,醉態可掬,何俠笑意正濃,連連飲下眾官敬獻的美酒,揮了揮手暫止沒有盡頭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的貴常青面前。

  貴常青有點愕然,連忙舉杯:“臣不敢,此酒應敬駙馬爺。駙馬爺領兵遠征,辛苦了!

  何俠喝了不少,俊美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深處卻無一絲醉意:“丞相太謙了。領兵打仗只是體力活。丞相坐鎮都城,才是勞心勞力!

  貴常青向來不大喝酒,但大戰消弭于瞬間,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飲的人也會忍不住喝兩杯慶祝,豪情一起,舉杯道:“好,臣和駙馬爺干了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壽無邊,嗯,還要早生子嗣。”

  何俠哈哈笑道:“這個愿許得實在,多謝丞相吉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駙馬爺。”

  “綠衣?”何俠轉頭,見是耀天身邊的心腹宮女,環視周圍取樂的眾官,到處喧鬧一片,將她叫到一邊,低聲問:“是公主要召見?”

  綠衣搖頭,俏皮地咬著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來和駙馬爺說,她一路顛簸,十分勞累,沐浴后就要睡了,請駙馬爺明日再來見她。公主還說,請駙馬爺小心身體,不要喝太多酒。駙馬爺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傷身!

  何俠朗聲笑起來:“我還愁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應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辭了他們回去睡覺了!

  當即用耀天的話擋了還想繼續敬酒的官員,先行出了王宮,回駙馬府。

  ☆☆☆

  駙馬府門口早有大批侍從等候,冬灼帶頭,伸長脖子,遠遠看著人影綽綽,馬蹄聲聲,一隊人馬奔了過來。

  “恭迎駙馬爺!”

  馬匹停下,冬灼當即向前牽了韁繩,仰頭道:“少爺,你回來啦!

  “嗯!焙蝹b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就往大門走,見了門口站滿恭迎他回來的侍從侍女,微微擰了擰眉:“這么多人都待在門口干嘛?都散了吧。”

  冬灼將韁繩扔給一旁的侍從,屏散所有待從,自個跟了上去。

  何俠步子邁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著。

  直接進了后院,轉了三兩個彎,娉婷居住的房間出現在眼前,何俠驟然止步,站在房門外,一時竟似怔住了。

  冬灼見他靜靜盯著娉婷的房門,彷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一陣蒼涼。

  他當初覺得何俠無情,于是趁耀天發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走娉婷?扇缃褚娏撕蝹b的模樣,又覺得何俠當真可憐。

  冬灼又是心虛,又是難過,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喚道:“少爺!

  何俠被他喚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他一眼,緩緩走到門前,舉手將房門輕輕一推。

  吱……

  門軸轉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房里的擺設,一點一點印入眼簾。

  窗臺上的盆景已經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兩邊垂著流蘇。床底下,擺放著一雙繡花鞋。

  梳妝臺上立著銅鏡,旁邊靜靜放著他為娉婷訂做的鎦金首飾盒。

  琴還在,就無聲地擺在桌上,只是已鋪了薄塵。

  何俠跨入房中,他的腳步很輕,猶如怕驚碎了什么。他坐在冰涼的椅上,將腰間的寶劍解下,置于桌上。

  這柄寶劍,他用過它舞劍。

  就在這,就在這駙馬府中。

  劍溫柔出鞘,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藤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娉婷也在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指下彈出的一曲“九天”,琴聲激越間,差點讓他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

  差點讓他以為,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錯了。

  何俠的眼眸深處,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錯了,傲氣年華已逝,風花雪月,不復存在。  

  智謀武功抵不過赫赫權勢。

  要戳破他費盡心血,努力保留的從前的一幅美麗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輕描淡寫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對著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溫度的駙馬府,河俠深深地被事實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駙馬。

  一個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保住的駙馬。

  “少爺,這古琴……要收起來嗎?”

  “不用!焙蝹b凝視著鋪塵的古琴,扯動嘴角:“留著,它會等娉婷回來!

  娉婷會回來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不會再允許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這四個字。

  我不會讓云常王族和貴常青那個老滑頭束縛我的手腳。

  我不會讓雄心壯志,屈服于耀天的柔情與王威之下。

  沒有人,能那樣對待我。

  ☆☆☆

  一路尾隨傳信兵的蹤跡,楚北捷在松森山脈腳下勒馬仰視。雄偉的山巒在白雪印襯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麗。

  陽鳳就在此山。

  娉婷,應該也在此山。

  她也許在彈琴,也許在看書,也許在輕聲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厭詐。仰望著肅穆的山巒,楚北捷的心臟壓抑不住地怦怦亂跳。

  他竟是這般渴望看見娉婷。

  思念,對著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夢中的思念,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按捺這分焦灼。

  傳信兵受若韓囑托,小心翼翼地趕路,不斷查看是否有人跟蹤,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會是楚北捷這個追蹤大行家的對手。

  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于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阒肋@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哪里放在眼里。楚北捷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背苯荽浇且莩鲋驹诒氐玫男σ猓骸拔襾斫游业耐蹂祖虫!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顫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么?快去通報!背苯菘柘买E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赫然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將他們則尹上將軍在堪布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膽寒,持刀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只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陽鳳下棋么?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于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自不怕,更不會畏懼這么一片小木屋。

  下馬后,手按腰間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幅,偌大客廳,并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只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懸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沖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沖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后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發髻俱亂,雙目通紅,哪里還有半點平日悠閑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認識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只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么?你剛剛說什么?”

  這一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彷佛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彷佛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彼m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彷佛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里,藏在這里!背苯莨笮,扭曲著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彷佛只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尸萬斷。

  則尹什么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處,激蕩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

  “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傖的吼聲中沉默。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里,在風里,霧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嫻靜,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彷佛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只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布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凄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光玉釵,攀過了松森山脈,千里迢迢的來找我。我為什么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么?為什么……”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的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彷佛踩在云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近在眼前,一會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散發出來,延著指尖蔓延到心臟,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顫。

  “娉婷,你在這里……”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費盡努力,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楚北捷頹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里,臉頰會紅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么?”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愿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云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后,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刀和地磚鏗鏘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只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后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只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的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居然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也曾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發絲。

  陽鳳清楚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的所在。

  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松開。寶劍“匡當”一聲,跌落在陽鳳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彼V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后,再不要為誰傷心啦!

  楚北捷凝視著棺木,心若死灰。

  那里面,靜靜躺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后,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尸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你說得對……”他不舍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么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里看不見什么,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干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后。

  它不明白,為什么主人進了一個屋子,出來后已經失去了靈魂。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嘆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赫赫威名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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