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進餐廳,同事說予璇從經理辦公室匆匆忙忙跑出去,不曉得去了哪里。
于是,他進辦公室,找經理問清楚。
頭頂壓著毛巾的經理很光火,他不斷指責予璇的工作態度有多差,還說她是千金小姐脾氣,做錯事連說都不能說,拿了煙灰缸就往上司頭頂砸,這種員工誰敢用?
對于經理的話,阿航不予置評,拿回予璇來不及帶走的包包和衣服,離開餐廳。
他打兩通電話,一通到康家,一通到公寓,兩邊都說她不在,他想不出予璇會跑到哪里去,坐上轎車,他好擔心。
發動車子,他在腦海間尋找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幸而未踩油門,他在前方的電話亭邊看見一個蜷縮身影,是她?
熄火,以航下車。
前進十公尺,他看見了,的的確確是予璇,她坐在電話亭邊,頭埋進膝間,弓起身子,啜泣。
小小的肩頭抖動,長長的頭發在頰邊造反,誰說她只是任性鬧別扭?要不是受了莫大委屈,愛漂亮的她,怎會舍棄形象,坐在路邊哭泣?
放輕腳步,他蹲到她身旁。
“發生什么事情?”
拾眸,腫得像核桃的眼睛對上他的心急,光線很差,她的視力因大哭,損失了一部分,但她還是沒做出錯誤分辨,只消一眼,她認出他是誰。
“阿航……”投進他懷里,全身都在發抖,她完了,徹徹底底完了。
“沒事,別怕!陛p拍她的背,安撫她像安撫剛出生的小嬰兒,他小心仔細。
“有事,很大的事。”她放聲大哭。
“說說看,發生什么大事,看我能不能替你解決。”從不哄人的杜以航,柔聲地哄起懷中女人,很自然,沒有半分勉強。
“沒人能替我解決,我的人生完蛋了!北Ьo他,她的頭埋進他懷里,打死不拔出來。埋著好,就算埋過頭會窒息,也比死在監獄強,首度,她理解鴕鳥的安全感。
“那么嚴重?”他想笑,不過是丟掉一個工作,如果她真那么在意獨立問題,他可以提供她五個、十個,甚至上百個工作。
“我殺人了!”
四個字出口,牢飯、犯人服、電椅……所有和監獄有關的東西全浮上腦袋正中央。
“你殺誰?”
他敢打賭,就是把雞綁住,逼她拿刀割雞脖子,她都會割個半死不死,這種女人想殺死人,不僅有理論上困難,也有行動上的困難。
“餐廳經理。”予璇想到他頭上的血,忍不住,淚水搭上溜滑梯,滴滴答答滾下。
恍然大悟,阿航終于理解,餐廳經理為什么在頭上壓毛巾。
“你為什么殺他?”阿航勾起她的臉,拭去她的淚。
明曉得他沒辦法替自己去坐牢,還是覺得心安,吸吸鼻水,不哭了。
“他很可怕!闭f著,予璇不自覺地拉起他的袖子,在頰邊擦兩下。
“他做很可怕的事?”嚴肅攀上他的臉,兩道眉毛在額頂糾結。
“他把我叫進去辦公室,先是問我有沒有工作上的問題,然后說我穿高跟鞋很好看,然后就、就摸我的腿……”說到這里,聲音再度出現哽咽。
“然后呢?”他不是對她兇,但口氣忍不住高昂。
“他壓在我身上,摸我的背,還、還……”
“還怎樣?”口氣急促,他想重回餐廳,把沒死成的經理再殺個徹底。
“他還……親我的臉……惡心,我想吐……”予璇放聲大哭,環住他的腰,扣得老緊。
“該死!”
“對啊,他好該死,可是,我真的沒存心殺死他!
“你有什么能力殺人?”
原來她為這個傷心。
順過她的頭發,用五根指頭替她梳開糾纏,她很愛漂亮的,居然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將自己搞得狼狽。
舍不得……她圈他的腰,他擁她的背,慢慢劃、慢慢圈,他要把那個爛人在她身上制造出的不愉快消滅。
“我真的殺死他了,我把煙灰缸砸在他頭上!
“煙灰缸砸不死人!彼穸ㄋ恼f辭。
“煙灰缸是大理石做的。”
“那只會很痛,不會死掉!
“可是他流血了!
“禽獸身上有好幾萬毫升的鮮血,流一點血,只是在幫助新陳代謝!
“可是……”
“我剛才進去餐廳找你,那個沒死成的經理坐在辦公室,狠狠臭罵你一頓。”他居然那么有風度,罵不還口?該死的風度、該死的紳士,他寧愿自己是流氓。
“他沒死?喜出望外,她不必當兇手了。
“除非對著我叫的是鬼魂!
“太好了,他沒死,我不必被判刑!
“誰敢判你刑?走,再進餐廳,我去狠狠教訓他一頓,教他眼睛放亮點,看清楚自己惹的是誰!
說!為什么殺人有罪?就是有人欠扁欠砍,不砍他幾刀,豈非對不起百姓蒼生?他要改行當立法委員,立下法律,殺人不必被判刑,他要當思想家,鼓吹殺人無罪論,他要、要……嘆氣,他要好好安撫胸前的小女生,撫去她恐懼的淚水。
“不要。”猛搖頭,她才不要再看見那個大壞人。
“為什么不要?不想出氣?”
“我不喜歡你把手弄臟,你的手是我要牽的!
予璇沒想過這句話代表的定義,沒想過自己會不會讓阿航誤解心意,因為,她明白,阿航懂她,一直都懂。
離開阿航懷抱,她抓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拙緊、扣松,扣緊、扣松,那是她的,不準誰把它們弄骯臟。
“弄臟了,洗掉就好!
他喜歡她的動作,喜歡她把他納為自己所有,當然,他會“正解”她的心意,不至于弄擰她的語意,他心底非常清楚,予璇的夢一天不醒,就一天不會正視兩人的關系。
那么他要不要殘忍地把事實掀開,讓她明白夢只存在黑夜虛構間,不會在白天實現?
不!答案很簡單,因為他舍不得她心痛。
“洗不掉!
說著,她又搓搓自己的臉頰,這時,他才發覺她臉上有一大塊紅右誤。
“他打你?”
維蘇威火山爆發,火山灰淹沒大街小巷,可憐的龐貝人來不及躲避,被砸得頭破血流的色狼經理也來不及逃,將要可憐地失去他花一輩子努力,汲汲營營掙來的微末成績。
“不是!
“你自己搓的?”
“對!
“為什么?”
“他親我這里,很臟。”
“怎么會?明明很干凈!卑⒑侥贸鍪峙,在上面抹幾下!案杏X好一點沒有?”
“沒有。”
伸出粗礪的食指,在她臉頰輕輕劃圈,劃開她緊繃的肌肉!昂靡稽c沒?”
“還是臟!
他莞爾,輕輕地,他在她頰邊印上一吻,不重、沒有口水,只有溫潤。
“有沒有好一點?”
爆竹炸上她的臉,紅色撲殺過來,染出她滿臉滿頭的紼紅。
“好一點沒有?”他催促她的答案。
“有啦、有啦!
推推他,哪有人這樣做清掃工作?那么行,下次叫他用嘴巴幫忙拖地。
“那就好,我送你回家!
“好!
她拉著他,想站直,但身體蜷縮太久,居然站不起來。
阿航沒說話,蹲下身,拉起她的雙臂,將她背起。
小小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她的臉貼在他的后頸間,她嘆氣,很長的一口。
“又怎么了?還是害怕?”
手扶著她的屁股,他盡力讓她靠得安穩。
予璇沒回答他的問話,他也不強迫她答,他們安安靜靜地走了一段路,然后她開口說:“阿航……”
“什么事?”
“我知道獨立不是件容易的事。”
“沒有人說它容易!
笑開,他沒要求過她獨立,對她要求的人是阿健。
“這個月,我吃很多苦頭!痹倩叵耄X得自己真了不起,竟然能一件件承擔。
“我想也是!倍乓院酵。
她明顯黑了、瘦了,不管是生活、工作或課業,肯定造成她不少壓力。
“端菜被燙傷了,我沒告狀!
“嗯!彼龥]告狀,他心疼。
“媽媽看見我瘦兩圈,一直開出條件,要我搬回家住?墒,我沒有妥協。”
“嗯!彼龖撏讌f的,阿健沒有那么偉大,愛情也沒有那么不得了。
“我很久沒耍賴任性!
“嗯!敝馈⒅,他全知道,知道她對待阿健,有多么專心。
“可是不管我做再多,阿健都看不見!
阿航答不出話了。他明白,阿健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心不在她身上。
“今天晚上,我希望在身邊的人是他,安慰我的人是他,更希望背我走這段路的人是他,可是他說我不該任性,還說我讓他很累。我很難受,很想哭,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太累了,累得再也擠不出半滴淚水,明天吧,把傷心留到明天。今天……可不可以……”
話止住,她曉得接下去的話不合宜,可她真的累慘了。
“說下去!彼。
“可不可以,我躺在你的背上睡一下下!
這么簡單的要求,有什么問題?
“睡吧!”阿航說.
他左右搖晃身體,也搖晃起背上的小女生。
他走很遠,經過自己的車子,繞進一條小路,他走著、走著,兩條長腿交互前進,沒有多想些什么,單純走路。
聽見背上傳來微微的鼾聲時,他微笑;感受到用力圈住自己的小手松了套,他也微笑。他知道,他的笨予璇睡著了。
他走一個小時或者更久,走回她租的公寓前面,按電鈴,可惡的緯翔來開門,酸了杜以航兩句:
“請問你是帥一點、溫柔一點、聰明一點的阿健,還是什么都差一點點的阿航?”
杜以航沒同他生氣,因為,予璇就在他的背上,睡得好安心。
三個星期后,予璇工作不滿一個月的餐廳,換了新東家,聽說色狼經理背負滿身債,逃往中南部。
后來怎樣,沒人曉得,只大約聽過,他的妻子同他離婚,拿到一筆不錯的贍養費,奇怪吧?色狼經理明明背債務,哪里有錢付贍養費?
不過啊,夫妻間的事,哪里是我們這種外人能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