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歡抱著鈴鐺飛躍了綿延十里路的蛇蟲鼠蟻范圍,但緊隨著「暴雷令」而生出的一場大雷雨,還是逼得他們不得不暫緩飛勢,找個地方避雨。
鈴鐺知道她二師姊生性怕水,所以這暫避之處以傍水處為上選,是以要樂無歡沿著江邊尋找。
傾盆大雨讓江水暴漲,耳邊聽見水聲轟隆隆,豆大的雨點把人的視線都給弄糊了,但雖如此,鈴鐺還是努力睜大眼睛,不斷地往四處尋找。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睛倏地一亮,小手敲叩了下樂無歡的胸口,纖指指向左側前方。
「小鬼!那里有個山洞,快進去!」
樂無歡心里燃起怒火,若非一旁是怒濤波瀾的大江,后頭還有緊追不舍的追兵,加上此時風雨實在太大,否則他真會毫不考慮地將這丫頭給拋開,除非她肯正正經經地喊他的名字,不再是那句會讓他一再想起他曾在她身上嘗過的受挫經驗的「小鬼」。
但因為江水、追兵都是確實存在的,他只好裝作沒聽見她對他的稱呼,聽從她的指示,飛箭一般地往那座山洞沖去。
進了山洞后,兩人嗅著一陣獸類的臭味,看來此處是個獸穴,不過幸好那大家伙已經不在了。
鈴鐺從樂無歡懷里跳下地,不急著打理渾身濕透的自己,而是忙著到洞外拔挖了一堆藤蔓披布在洞口,讓人若非靠近細瞧,鐵定不會發現這里有個山洞。
大功告成后,她拍拍手掌,拂掉手上的臟泥,拍拍身畔開口了。
「小鬼,過來幫姊姊取暖!」
洞口雖已被藤蔓遮住大半,但還是能由外頭透射進些許由江水反映著月芒而成的銀色柔光,所以能讓她看見那甫進入山洞,便自顧自坐到角落里的男人,那一腿打直一腿曲起,閉上眼睛以背倚墻的冷漠身影。
她對著他喊,他的身影不動。
她又再喊了幾聲,但他不動就是不動。
沒關系,山不就我,我就山!
鈴鐺笑嘻嘻地跳到他身邊,緊捱著樂無歡身旁坐下。
「嘿!小鬼,姊姊好冷喔,我知道你內力很強,發點功力來取取暖吧!
樂無歡依舊不動如山,甚至還無情地挪離她遠了點。
「喲,好冷漠呢!脾氣拗成這樣,果真是和小時候一樣,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哈啾!哈──啾!哈、哈──啾──」
她故意驚天動地連打了幾個噴嚏,美眸斜瞟著他,只見冷山依舊是冷山,八方吹不動也。
「喂!你真的很可惡耶!還自認是啥出自名門正派的武林世家子弟,一點惜香憐玉的俠義情懷也沒有,好歹我剛剛才從妖女手中救了你一命,加上咱們目前共處于一個山洞里,合該同甘共苦,共體時艱,沒事干嘛亂發脾氣……」
樂無歡終于張開眼睛,冷冷地截斷她連珠炮般的叨念。
「妳剛剛說好了不再那樣亂喊我的!
鈴鐺瞪大杏眸,一手指自己。
「我說好?我說好什么了?我說的是你得先帶我脫離險境,我才不叫你小鬼的,可現在你瞧瞧,外頭的追兵隨時可能跑進來,江水正在暴漲中,我肚子餓得大腸踹小腸,更別提我這一身濕答答的狼狽樣了……」
話還沒完,一聲「哈啾」搶先出來湊熱鬧,這一回的可是貨真價實,不是騙人的噴嚏。
樂無歡見狀,雖仍是擺著副死人臉色,卻不動聲色地朝她伸去一條長臂,動作稍嫌粗魯地將她摟進自己懷里,然后閉上眼睛,開始凝神運氣。
一句好聽的也不會說,臉皮真!
小鬼就是小鬼!心眼跟針尖一樣小,還不承認自己是小鬼呢!
鈴鐺偎靠在他懷里一邊在心底叨念,一邊領受到來自于他體內,源源不絕的熱力傳送。
不過,心眼小歸小,這小鬼還是有些優點的。她靠在他懷里甜甜地笑著,隨即閉上眼睛。
多了個小鬼在身邊,冬不怕冷,夏不怕熱,不怕刮風下雨、蛇鼠蟲蟻。
冬天就讓他運真氣供她取暖,夏天則是用輕功帶著她到處飛來飛去乘涼,想想還真是滿好用的,只可惜,人家是名門正派子弟,和她這樣的小妖女,又能有多少交集?
但管他的,想那么多做啥?
有爐堪用直須用,莫待無爐凍死妳!
嗯,真是好舒服,舒服得她都快睡著了,想想還真是難得,她向來夜里淺眠,甚至不眠,因為她提心吊擔地怕有冤鬼夜魅上門來尋仇或找麻煩。
加上幾百年來她早已四處飄零慣了,對「家」這個字眼向來沒有感覺,且為了方便她做「功課」,同一個地方頂多待半年就得走了,猶如無根浮萍,也從不知曉讓人呵護在懷里會是什么感覺,尤其呵護著她的,是她始終只敢遠瞧偷窺,而不敢靠近,偷瞧了他二十年的男人──她的小鬼。
被人呵護的感覺真好,嗯,也難怪她會舒服得想睡覺。
這小鬼雖然脾氣不好,老愛擺張臭臉,但就是出奇地能帶給她一種堅實的安全感,好像就算是山洞塌下來、江水漫進來,或是敵人攻進來,他也不會讓她有事的。
在鈴鐺就要入眠前,她先是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接著聽見他的聲音。
「所以當年那個躺在棺材里的死和尚,也是妳扮的?」
鈴鐺沒張眼,只是在心底長嘆了口氣。就知這小鬼不做虧本生意,聽話的讓她取暖,也不過是想圖他方便問她問題罷了。
「沒錯!」她招認了,「當初我才會警告你別再跟我玩這種游戲了,因為你根本不可能贏得過我的!
「但是……怎么可能呢?那妳現在的這張臉,又真是妳真正的模樣嗎?」
這么水靈澄美、嬌俏可愛的臉,會不會……也是假的呢?
在昏黑不明中,她感覺出他那十根生有薄繭的長指,緩緩地滑上她的臉頰,再度展開同那一回在「蔡花婆婆」臉上的細審過程,憑借著洞口射進來的微光,一寸一毫也不肯輕饒地,細審著她的臉。
雖說是同上回一樣的審視,但她卻感覺得出來,他用的力道明顯的不一樣。
他小心翼翼摩挲著她臉的動作,就像是在鑒賞一件古物,好奇困惑的成分大過了求證,沒再像上一回因心急而動作粗魯。
但她寧可他粗魯點,好讓她在心底痛罵他的造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覺得不自在,而且還生平頭一遭感到……害羞。
不自在的感覺讓她睜開眼睛,揮開他的手,整個人在他懷中坐直起身子。
「小色狼!你這老愛吃人豆腐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她壓低嗓子,裝出「蔡老爹」的聲音。
樂無歡沒理會她的調侃,眼神緊盯著她不放。
「就算妳的易容術當真獨步天下,扮誰像誰,裝誰像誰吧,但也不可能讓自己的容貌歷時二十年而不改的吧?」
鈴鐺幽幽嘆口氣,臉上難得收斂起貪玩,出現了有些復雜的表情。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么一遇上我的事情你就亂了譜,像個呆呆的傻子,事已至此你還想再自欺,說我不過是個易容術高明的『尋!慌訂?還是無法明了我始終避你不見的原因嗎?」
他不說話,只是眼神依舊定覷著她。
「好吧,小鬼,你就是非得要聽我自個兒招認是唄?好吧,說就說,鈴鐺姊姊我呀,不、是、個、人!呵,這可不是一句罵人的話喔!」
即便她在笑,但眼神深處卻有著幾絲不欲讓人瞧見的譏誚與蒼涼。
「不過我也不是鬼,你剛剛摸過我,知道我有實形實體,所以呢,我是妖精,就同我那兩位師姊多姣和織嫘一樣,都是妖精!
樂無歡的眼神寫滿了震驚,卻依舊沒吭聲。
這回換成鈴鐺在細審著他。
片刻后,她終于微松了口氣,暗自慶幸在他眼里只瞧見震驚,而沒有害怕或嫌憎的情緒,不是幾百年來每當她試圖想和人類交朋友,卻在對方無意中知悉了她的真實身分后,那兩種最常出現在對方眼里的情緒。
她心底升起了驕傲,她的小鬼,果然是和人家不一樣的!
「我和兩位師姊雖同屬妖精,但我們的元神本尊卻不一樣,大師姊多姣是蜈蚣精,二師姊織嫘是蜘蛛精,她們修道成形比我還久,精通的法術也比我強,至于我呢……」她輕聳下肩,笑得很可愛。「你的鈴鐺姊姊只是個精于『畫皮蛻殼』的蝶精,又可稱『畫皮精』罷了,我隨身暗藏著薄如蟬翼的人皮,想要畫啥樣就畫啥樣,想要變啥樣就變啥樣,至于身材及衣物,那其實是托法術之利的!
蝶精?!讓他懸掛在心頭上多年的她……居然是個蝶精?!
原來這世上除了人外,當真還有著神、佛、鬼、妖,以及精怪?這些他原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的東西,卻在親眼看見時,不得不信了。
巨大的震驚后是好奇,還有一種他并不很明白的情緒暗暗浮現了起來。
樂無歡再度朝鈴鐺伸出手,從她被雨水淋濕,發髻早已松開,散落至腰際的長發緩緩撫摸起,再攀上她的額、她的耳、她長長誘人的眼睫、她的唇、她的笑渦……陡地,他的手掌一陣刺痛,原來是她毫無預警地張嘴用力咬了一口。
「還敢摸?都跟你說得那么清楚了還懷疑?根本就是想乘機吃豆腐!
樂無歡被她的話打破了冷靜,逼紅了臉,好半天才能擠出抗議。
「我沒有。」
「還說沒有?哼!我這妖精向來是有來有往的,你吃我的豆腐,難道我就不會吃回來嗎?」
話說完,一雙小手毫不客氣地往樂無歡頭臉上一陣亂拂亂捉,先將他的頭發給玩亂,再將他那原是好看的五官經她又是擠壓又是擰玩地都快變形了,她仍是笑嘻嘻地不肯罷手。
「別玩了!」
他終于忍不住抗議,就算是報復,把他玩成了這種鬼樣也算夠本了吧?
「我不要!人家玩得正起勁呢!」她笑嘻嘻地打掉他伸過來想阻止的手,「我跟你說喔,我雖精畫皮卻不擅捏技,我曾在百年多前見識過一位老神仙,他那一手捏技可強了,我卻始終學不起來!
她空出一只手,往腰際拍了拍形容著。
「他腰間總會帶著一葫蘆打仙界『塑影池』舀來的天水,要是對哪個人感到不滿意時,就會先將那人給打暈,再將天水從那人頭頂直直澆下去,使那人渾身的毛孔全都張開,皮肉頓時變得既松且軟,軟得像棉花團一樣,筋軟了、骨頭也軟了,連脖子都支不起來了,然后他就會這邊搗搗、那邊擰擰,像是在捏面人一樣,先將那人臉上的五官全給抹平……」
嘴上形容手上動作,那雙小手忙碌地一左一右揉捏著,然后再向中間推擠,硬是將他的臉皮當成了面團在玩。
怪的是若是在平時樂無歡早已生氣罵人了,但因為是她,他的怒火就怎么也無法燃起。
見她笑得那么開心,使壞得那么得意,他居然會覺得若是打斷她的興頭,就像是做了件罪大惡極的事情。
此外還有她的小手,帶著淡淡奇香,柔軟如棉,在他臉上撫來移去時,帶給他一種相當詭異的感覺,一種很癢很癢,癢進了心底的癢意。
他甚至還生起一股也想要咬她手的沖動。
就像是方才她咬他的動作一樣,且還不只是咬手,他甚至想咬住她的人,不許她再到處亂跑,讓他一找就是二十年,他要把她整個人都吞進肚子里,一輩子好生保存住。
該死!
樂無歡暗冒冷汗,不懂自己怎會起了如此詭異的心思,莫非和妖精相處久了,他竟也感染上和她們一樣的愛咬人習性?
「然后呢……」鈴鐺并沒察覺到他的眼神及心思都已起了變化,仍是一意地貪玩!冈侔醋约旱囊馑贾匦履笏芷,例如說呢,這里要個小小、小小的眼睛……」
用手像捏螞蟻似地將他的眼睛捏瞇成線,咦,里頭有些奇怪的火苗喔,生氣了嗎?但管他的呢,在她想「玩人」時,就是火山爆發了也是照樣不理的。
「然后呢,弄個翹鼻頭好了,鼻孔朝天財大氣粗,才能疏財仗義、濟貧助人,接著來個像豬八戒的搧風耳,既可夏日搧風又可避免女禍纏身,連女妖精都懶得打你主意了!
小手一路往下忙著,最后來到那兩片薄削有型,平日卻老是緊緊抿著的唇瓣上。
「至于這里呀,我建議……」
始終由著她胡鬧的樂無歡此時終于忍不住了。
「夠了!鈴鐺!」他沉聲警告。
「還不夠呢!我還有計畫的呢……」
他不再給她機會說話,輕輕拍開她貪玩的小手,然后伸指勾起她的下顎,低下頭以唇封住她的聲音,輕輕地吻住她。
這個吻其實很輕,卻因為發生得太快,讓向來嘻嘻哈哈胡鬧慣了的鈴鐺,整個人都呆掉了。
她全身僵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這樣的侵犯。
雖說已活逾數百年,也常聽二師姊吹噓她和男人之間的情事有多么精采嚇人,但這可是她的初吻。
她真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才好,更糟的是她一點也不討厭他的親近與侵犯,一點也不,她甚至還想從他那兒得到更多、更多……
糟糕!
鈴鐺心底起了一陣小小恐慌,難道她和向來最看不順眼的二師姊其實是一個樣,骨子里隱藏著淫蕩的本質?所以才會不排斥異性的侵犯?
也不對,她活了這么久,從不曾讓異性碰著的,只除了他!只除了這個能夠給她溫暖及歸屬安全感的男人!
見她沒動作,他亦不催促她,只是用火熱的視線凝睇著她,好半天后才伸手將她擁進懷里,并再度低下頭。
他又吻了她,但這一回的吻不再只是試探,他伸出雙掌托緊她嬰兒般的粉嫩雙頰,灼熱雙唇在她小巧可愛的唇瓣上輾轉來去。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忍不住以舌尖撬開她的唇瓣,將舌探入她口里,像是只采蜜中的蝴蝶,恣意地由她口中攫取著屬于她這朵花兒的蜜津。
良久之后他才肯松開她的嘴,但她已被他吻得全身無力,只能將臉靠在他胸前急促喘息,補足剛剛彷佛被他吸走了的空氣。
「你搶了別人的活兒了!
這是鈴鐺隔了好半晌后,才終于有力氣抬起頭,發出的怨句。
樂無歡憐愛地把玩著她長發,低沉著嗓,不解地問。
「我搶了誰的活兒了?」
「吸取花蜜,那是蝶兒的工作!顾衔淖觳环,這還不是搶了她的工作嗎?
他笑了起來,快樂地將她摟緊了點,「好,我答應妳,下一回由妳來。」
「才不呢!」她握起拳頭朝他胸口重擂了一記,「你當我笨蛋嗎?讓人給輕薄了還再約好了下一回?」
「這不是輕薄的……」他在她頭頂輕輕印下一吻,接下來的話有點告白的意味,「鈴鐺,我想我可能……其實……應該……嗯……很早就喜歡上妳了!
她俏皮黠笑,「是嗎?早在二十年前?」
「我想……或許是的!顾嫔,「雖然當時我年紀還小,但妳給我的印象太過深刻了,烙印在心底怎么也揮不去,雖說對妳印象會如此深刻,有部分原因是我把那塊『散殃』寶玉輸給了妳,卻大半的原因是妳吸引了我,甚至讓我在長大后,無論是看到哪家姑娘,都無法再動心了!共皇遣粍,而是情早已有所鐘。
鈴鐺伸出纖指笑刮著他的臉頰,「還不承認是小鬼呢!人小鬼大,小小年紀便懂得對姑娘動心了?還真是羞羞臉!
「我說過了別再這樣喊我!
他捉住她的手指,面色整了整,想讓他的表情看來多些威嚴,即使他也知道在她面前很難做到,她就是有辦法讓向來英明果斷、倨冷自傲的他,在她面前變回那個年僅七歲的懵懂孩子。
但他不想當她的小鬼,他只想當她的男人!
「為什么不能呢?」她皮皮地壞笑,「我就是覺得喊得挺順口的嘛!」
「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纏著妳玩捉鬼游戲的小鬼頭了,現在的樂無歡,只想和鈴鐺姊姊玩別種更有趣的游戲!
鈴鐺佯裝聽不懂,用傻笑掩飾心底閃過的一陣著慌,那因為看見他的眼神變熱變怪而生起的著慌。
「誰理你呀!不叫你小鬼難不成要你叫老鬼?老鬼!老鬼!老──鬼!」
她亂喊一通想藉此掩飾心慌,甚至干脆起身想逃,但身子甫動,就讓他給拉進懷里。
「沒關系,不急。」樂無歡那張向來冰漠的酷臉,此時卻漾起魔魅般的微笑,「反正咱們這會兒哪里也不能去,不如就趁這機會來好好研究一下,看到底該如何修正妳對我的稱呼!
他的火熱眼神及邪氣笑容,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并且徹底的慌了。
真是糟糕,不知道在「捉鬼」游戲里的「鬼」,若是讓人給逮住了后,呃……會有什么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