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人潮熙攘。
黃昏過后的臺北人聲喧鬧、車潮沸涌,張彤薇一個人走向回家的路,同樣經過燈火輝煌的商店賣場,以往總習慣進去晃晃繞繞的她,今天突然想往另一個方向,去一個很久不曾再踏足的地方……
張彤薇不知哪兒來的決心動力,她毅然轉變了方向,心中似乎有一道遙遠聲音在呼喚,喚她改變慣常返家的途徑,跳上一輛方向相反的公車,往記憶的深處緩緩駛去。
那是一個位在某所著名大學旁的觀光夜市,小小一條巷子包藏許多廣為流傳的臺灣美食——
其中,有一個味道深深烙在她的腦海里,即使過了很多年,張彤薇閉著眼睛,仍可以走到常年香氣彌漫的鹵味小攤。
很久沒來,圍繞在攤子前眾精會神挑選著食物的顧客依然眾多,張彤薇很努力擠進人群里,好不容易搶到夾子,她幾乎不需思考馬上選好喜愛的各樣鹵味放進小塑膠籃子里。
「老板,我要多一點酸菜,一點辣就好!
在她把籃子往老板手上遞的同時,分秒不差同時響起一道男聲,說出一模一樣的內容!付嘁稽c酸菜,一點點辣。」
再看看那只同一時間遞向前的籃子里,里面的內容物幾乎有九成是跟張彤薇選的一樣!
見到鬼了……她在心里嘀咕。
「你們一起的嗎?」老板用詫異的眼光望著眼前兩籃差不多的東西,抬起眼看看張彤薇,又看看另一個聲音的主人,又問了一次!敢黄穑窟是分開?」
她隨著老板的眼光望去,張彤薇赫然發現那道聲音的主人,竟然是任放!
「你?」她微張開口,指著他。
「是你?」又一次,異口同聲地,任放也訝異地指著她。
「小姐、先生,現在是怎樣?到底要分開,還是一起?」生意好到應接不暇的老板很不客氣催道:「后面很多人在排隊耶!」
「嗯,麻煩你分開裝好了。記得都要多一點酸菜,一點點辣就好。」任放先回過神,條理分明吩咐。「總共多少錢?」
沒有讓張彤薇再多做任何反應,任放很快把錢付清,拎著兩包熱騰騰、香味滿溢的塑膠袋,眨著眼對她說:「走吧,去買飲料!
張彤蔽沒有反對的余地,后面不斷涌上的人群很自然將她往任放那邊擠。
「一樣喝綠茶吧?」鹵味攤的隔壁也是他們以前常光顧的飲料店,任放脫口而出問,卻沒等她的回答,直接就向老板娘點了東西。
「你急著回家嗎?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一下?」
東西都買完了,任放拎了滿手的食物在人潮中碰來碰去,感覺得出來他們都不想就此各分東西,然后分道揚鑣。
「不如就到以前那個公園!箯埻表樦脑捇卮。
「好!那里清靜!谷畏判廊煌,唇邊綻出笑意!鸽y得你還記得那個公園。好久沒去了,不知道還在不在?」
張彤薇茫茫跟著他的腳步走,到現在她還無法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巧遇?幾年來她偶爾會刻意跑來買點鹵味,算是紀念過去美好時光,以前都沒遇到他,也沒想過會遇到他,怎么今天這么湊巧遇到了?
坐在以前談戀愛時常去的小公園里,熱騰騰、香氣四溢的鹵味恰好沖淡彼此的些許尷尬——
「唉……」坐了一會兒,張彤薇率先打破沉默,感嘆道:「真沒想到,我們還會有坐在一起吃東西的一天。多久啦?轉眼間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任放安靜吃著鹵味,環顧四周已然徹底改建過的社區小公園,心中也不由隨著她感嘆起來。
「是啊,以前這里的椅子都是銹的,旁邊的路燈也常不亮。算是……景物不依舊,人事也全非!
說完,他很自然把塑膠袋里的豬血糕挑出來,遞到她嘴邊,說道:「快點,趁熱吃,要不就變硬了。最近這家老板變小氣了,豬血糕愈切愈小……」
「喔!孤勓,她突然喉頭一緊,眼眶驀地熱了起來。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氛圍讓她感覺像是坐上了時光機器,咻地飛回過去。
「怎么,不喜歡吃?」任放將叉著食物的叉子在她面前晃!缚斐园,我手會酸!」
「喔,謝謝!顾龔堥_口吃進他的體貼服務,心口涌上一陣強烈的甜,又一陣強烈的苦,諸多感受五味雜陳一次把她淹沒……
過去,在他們還相戀的時候,任放一直是這樣疼寵著她,知道她喜歡吃什么喝什么、也了解她的喜怒哀樂,從來不會讓她覺得委屈或被冷落。
老實說,在他之后的很多男人,不管多么殷切追求她,都無法像他那樣跟自己那么契合。
「有點辣喔?來,喝綠茶!谷畏艑P脑谑澄锷,似乎并未發現在昏暗燈下的她已熱淚盈眶……
接過他已經插好吸管的飲料,張彤薇心中升起一股渴望——希望時間能夠就此停駐,停留在這個溫馨美好的時刻。
「這家珍珠奶茶可能換老板了,粉圓不像以前那么Q,紅茶味道也不像以前那么濃……真的是差多了。奇怪,我記得上次來味道還沒怎么變!對了,你的綠茶味道怎么樣?」
他像個美食專家認真評論,從他的語氣中,張彤薇可以確認他應該斷斷續續有來這些他們常來的店里光顧,要不也不會對食物味道的轉變如此敏銳。
她嚼著微辣的豬血糕,再用心品嘗冰涼清香的綠茶,微側過臉,笑笑問道:「我覺得差不多啦!不過,臺北幾乎街頭巷尾都有賣珍珠奶茶,到處都有賣鹵味,你干嘛大老遠跑來這兒買?這么普通的東西,味道通常很接近,你怎么吃得出哪里不同?」
「這個……」任放似是被問倒了。
他側過臉來看著她,沉吟了一會兒,終于開口。
「很多滋味就是讓人忍不住回頭尋找,人的味蕾很奇妙,不僅記得住某種食物味道,同時也記憶那個味道對應的人事物!顾挡厣钜獾財⒄f,指了指她手里打包要帶回家給母親享用的鹵味,笑道:「你還說我,你自己還不是大老遠跑來這里買四處都有賣的鹵味!
「那是我媽媽喜歡吃啦!我才不像你咧!」張彤薇被識破心事,口頭上卻是不肯認輸!敢郧鞍,我們常買回去給她吃,誰知她就這么吃上癮了,做女兒的哪管得著路途遙遠,要孝敬老媽再遠也是得來!
她莫名其妙解釋了一堆,卻愈解釋愈啟人疑竇——任放根本就知道張媽媽生性節儉,她才不會讓女兒花錢花時間來買這個。
片刻的靜默之后,任放幽幽地開口。
「彤薇,老實說,當年我沒有先低頭挽回我們的感情,你是不是很氣我?」
沒想到他會問得這么直接,張彤薇猛地心口一縮,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一千多個日子,為了走出情傷的困境,確實花了她不少心力,也叫她吃足了苦頭。
「唉,沒什么好氣的吧?」張彤薇將心緒平靜下來,一句句娓娓道來:「感情走不下去,誰對誰錯沒必要去計算,大家都是成年人,懂得認清事實,在該放手的時候放手,已經是莫大的幸運——只是,剛分手的時候,確實有難熬的時候……」
她像對老朋友閑話家常般,云淡風輕地述說從頭。
「呵呵,做男人還是比較好啦,男人通常健忘,再痛苦的事情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哪像我,分手最痛苦的事情不是遺忘,而是獨自面對突然空出來的下班時間及假日時光。」
「喔?女生不是都有一堆姐妹淘、死黨之類?失戀的時候最好用了!谷畏耪Z氣很清淡,好像一切都不干他的事。
然而,他深沉眸中似乎慢慢浮現什么,昏暗之中她看不清楚,隱隱感覺他輕輕低嘆,帶著惋惜憐憫的幽嘆——
「我喜歡一個人療傷,所以你現在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好好笑……為了打發下班后漫長的空檔,我真的去報名一大堆可有可無的課程,什么養生瑜伽、游泳、佛朗明哥、中東肚皮舞……」
「哈哈,是嗎?」任放還當真笑了出來,接著說:「這些年學下來,該不會連柔道、跆拳、中國武術都練成了吧?以后接近你的男人可要小心點,不然一不小心被你摔得鼻青臉腫,小命不保。」
「喂!你這什么態度啊?」張彤薇不悅地嘟起嘴,當下掄起拳抵著他下巴!负!真要摔的話,你這個始作俑者才該排第一個!」
「女俠請別動怒,小的閉嘴就是。」他朗朗笑起來,看她撒起野來可愛的樣子,時光仿佛回到以前,她最愛用這招逼他就范。
「嘿,會怕喔?」她深深瞟了他一眼,眼神無限柔媚!钢琅戮秃!今天姑且不跟你計較。」
「別鬧了。來說說你吧,怎么不在雜志社繼續做廣告業務,竟然跑去做起公關公司了?」
「沒戀愛可談,就只好在工作上找刺激啰!
張彤薇從來不曾對其他人提起這段心路歷程,不知道為什么任放總能輕而易舉地讓她敞開心胸,把自己內在一一呈現,絲毫不保留?
同樣地,任放也一五一十說出這幾年在飯店業掙扎出頭的奮斗過程——
這晚,他們像知心朋友聊了起來,小公園只坐了他們兩人,暈黃的燈光、涼涼的夜風、還有皎潔的明月陪伴……
這樣的氣氛很好,簡直是好得太詭異——
仿佛他們可以盡棄不愉快的過去,變成可以聊天談心的好朋友,她真的缺乏像他這樣懂她的朋友。
他的俊朗笑容在夜色中還是迷人依舊,張彤薇莫名暈恍恍,一股奇怪的感受在心中——
任放再度出現在生命,她當然可以撇開過去重新和他建立朋友關系,就當他是無話不談的知己,然而,她又懷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把他當做知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