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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七章
作者:藍蓮花
  滅門  

  慕容瀾  


  烏云疊聚,如要壓毀重樓,天色宛如潑墨。  

  我獨立萬象閣扶欄西望,風云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間。  

  四月十一。  

  …  …  

  雷聲轟然大作,我甫入書房,  雨柱已激上石階。開門時的狂風將燈火卷得猛烈一斜,幾乎熄滅,三叔忙以衣袖護住。  

  我關上房門,將驚風驟雨關于門外。  

  “可是出發的時辰?”  二叔抬頭問我。  

  “再等一刻!  我在案前緩緩坐下。  

  這一刻鐘極其漫長,久久無人說話。  

  我凝望桌上白銅沙漏,旁邊香爐裊裊白煙。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聽見二叔三叔依然氣息浮躁。也許到如今一步,已無人可以泰然處之。  

  今夜所有家人將趁大雨潛出慕容府,進入西山密窟。整個過程不可有絲毫泄露,否則便會功虧一簣,萬事皆休。  

  ……  

  白沙緩緩漏下最后一粒。  

  時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聲道:“我去傳令秋飛,月渡兩組!  三叔亦起身,他是去點齊第一批離府之人。  

  我默默點頭。  

  房門打開,剎那一漲的風雨喧囂。  

  我凝視著二叔三叔離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籌謀幾十年的計劃終將于今夜啟動。  

  人事已盡,從今而后,成敗生死勝負存亡,唯有視之天意。  



  亥時二刻,月渡秋飛兩組已在方圓十里內巡查結束。  

  半個時辰之內,四輛馬車輾轉進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應該已由那里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遠遠綴于車后,暗中巡查。雷雨聲掩去轔轔車馬動靜。一切極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并無人跡。  

  二叔開始護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順利。  

  他們平安進入丁宅時,更鼓悠長貫穿街巷,子時方至。  



  最后一批只是一輛馬車,車中坐著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僅剩的幼弟慕容淪,和他的母親四夫人。  

  這輛車由我親自護送。  

  我們所走路線與先前不同,車入東平巷方宅,穿墻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后門以三乘小轎抬出入林記繡館。  

  繡館夾壁內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無差錯,直至我們在林記繡館前停下。  

  雨聲嘈雜之中,我分明聽見身后七丈左右一聲響動并非尋常。  

  我心頭一震,猛然倒掠,退過巷口。  

  剎那間一股腥氣破雨而來,我拔身躍起,險險避過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風聲已由右面巷中急電般逸出,擦身而過。眨眼已分撲四面,追之不及。  

  閃電忽來,直裂長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余。  

  我長劍出鞘,凝神貫力,猛然翻手擲出。劍華如白虹凜冽,乘風御電而去,在空中圓弧輕轉,抹過四人脊背。  

  電光寂滅。  

  四聲慘呼似已連成一線,沉重的倒地之聲。  

  長劍挾風兜回,微微嘯鳴,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長舒出一口氣來。  

  此時才有人奔至我身邊。我命他們處理尸首,徹底搜尋。  



  林記繡館大門虛掩,小轎已抬入門內。我正待進門,忽聽身邊一聲冷笑。  

  大夫人仍未進去,冒雨站在階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無限凌厲怨毒,我心頭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齒:“就是這把劍么?你是不是用這把劍殺了源兒?”  

  霹靂狂雷就在此時轟然炸響。  

  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我的劍,看它隱沒在暗夜里的寒光。我的手在劇烈發抖,無法控制。  

  我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大夫人卻已近失常,她忽然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你為什么不敢承認?你為什么不敢?”  

  我退后一步,門內已及時沖出兩人將她制住。老夫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湘蕪,這是什么時候,容得你如此胡鬧?”  大夫人在掙扎中被拖入館內。  

  我默然無語,聽見老夫人不辨喜怒的聲音穿過雨聲而來:“瀾兒,一門生死榮辱,此刻都著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們并沒有看錯!  

  我心中一凜,沉聲答道:“祖母放心!  

  門內再無言語,大門緩緩合上。  

  忽然我身邊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長街延展無盡。無邊黑夜仿佛要將我壓進深深土層,又或者要將我寸寸榨碎。  

  這時我覺得冷,萬分孤獨。  

  我記起那一夜,郁山風雨如狂,當我從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劍,電破長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劍刃里我照見自己…  …我看見自己已再無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緩緩將劍還入劍鞘,我轉身離開。  

  大雨姑蘇。  

  今夜一別。  



  落梅山。  

  本部精銳五百人鴉雀無聲地相候。  

  我帶領他們連夜疾行至松江境內,天將破曉,我們全數進入秘密營地。接獲快馬傳書,森木部兩百人馬已喬裝分散,自杭州陸續啟程。  

  四月十三,松江車馬總行浩浩蕩蕩駛出二十輛大車,車中裝滿南貨箱籠,俱貼有遼北寶盛行字樣,車中自然別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鏢局大舉啟鏢,鏢師百人護送春季貢緞繡品十余船沿運河趕赴北國京師。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余下諸人兩三人一組,喬裝改扮,取道水陸兩途,各自出發。  

  五月初十,我已抵達呼音山麓。  

  人馬陸續抵達,距五月十三的最后期限仍有三天。  

  …  …  

  當夜我離開營帳,深入呼音山中。根據他信上指引,我順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個山洞外,我看見一座醒目孤墳。墳前立有一塊圓石,石上淺淺一行刻字,令我一陣迷茫。  

  我記起少年時在后園中相遇的男子…那時簫聲…他眉間的憂色寂靜溫華。他吹過的曲子我還不曾忘記,他說話時廖落自傷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離別的曲子,他曾說過,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懷中的簫,在他墳前輕奏一曲。  

  簫聲凄寂悠揚,晚風使人惆悵。我忽然發覺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間,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見容顏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簫聲中潸然淚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時,她低聲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來,問我:“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她解釋。  

  然而她也并未追問。  

  她的神色迷茫無主,仿如仍當這相逢是在夢中。  

  “叔叔臨死時也吹了這只曲子!  她說,聲音黯然。  

  我知道這些天來她已獨自一人飽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傾訴。雖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卻仍靜靜聽著。  



  “那天夜里,叔叔終於醒了過來,燒也退了,我很是高興。我喂他喝水,同他說話,他卻不怎么出聲,只默默聽著,偶爾微笑。那時候關大哥在內洞里睡覺,他照顧了叔叔好幾天,實在累得不能不睡。  

  后來天漸漸亮起來,洞里的火快要滅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來時聽見響動,想是關大哥要起來了。我大聲招呼他,告訴他叔叔已經醒了,卻沒聽見他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出來,我看了他一眼,嚇了一跳。剛剛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著他的臉,他臉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問他:‘你怎么了,可是傷勢反復?’  但是他并不回答。他看著我,卻又象是全沒看見。他那時候的樣子就象是才被人喚醒,睜開眼,卻不曾真正醒來,直勾勾的眼里什么都沒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邊。”  

  “叔叔看見他這樣,也很是吃驚。“關荻!”  他半撐起身來叫他。但是他還不答應,繼續走過去。他在叔叔身邊蹲下,不說話地端詳他,就好象完全不認得眼前這人,神氣怪得沒辦法形容。我覺得一股涼氣直沖上頭頂,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經不對了。我跳過去,伸手想要把他拉開。可就在那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說,目光直直地望著遠方。  

  “阿湄…  …”  我寧可她說到這里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聲音異樣平靜。  

  “然后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這里…  …叔叔看著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血濺了關荻一頭一臉。他也不去抹,站起來,跨過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傷勢。一撕開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個的碎了。我怔在那里,好半天才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臉白得可怕,濺著方才的幾滴血,他說話時有咻咻的喘聲。”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蠱…要小心…  他已經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紅蓮山莊去…”  他忽然就嗆住,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還勉強對我笑。  他跟我說,‘別哭…  …你媽媽和我,我們都要你過得快活!  他見我還是哭,就揀起旁邊的簫,開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時候便聽他吹過,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開心。但是簫聲斷斷續續,曲子都轉了調。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厲害,象是隨時都會喘不過氣。后來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嗆出很多血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著我,笑笑說,‘是你說過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轉過頭來,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么?我和媽媽生得很象,叔叔那時又把我當成了媽媽…  …他就那么瞧著我,眼里又是溫柔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就換了一只曲子。那是媽媽臨死那晚他吹過的曲子,好聽又凄涼,得就象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來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總不肯停,后來都全不成調……簫也啞了,是他的血滴了進去,噗噗地悶響。后來他終于把簫拿開,輕輕嘆了口氣,有些報歉地說:‘對不起…  …阿翎!  ”  

  “我覺得從來沒有心痛得那么厲害,我想就讓他把我當成媽媽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對他說:‘不要緊,我們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用聽這別離的曲子,’  他聽見我這樣說,眼睛就忽然亮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眼里的神氣我從沒見過,好象已經傷心了整整一輩子,才換來這么一小會兒歡喜,所以才能深成那個樣子。  

  “他象是很快活了,卻又輕輕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把握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沒有猶豫。他已經沒什么力氣了,是我在緊緊地抱著他。我聽見他在我耳朵邊上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象是實在累得狠了,卻又心里滿足,他低聲說了句:‘唉…  阿翎…’  ,然后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著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干的。她臉上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那決不該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閃,回過頭來。  

  她望著我,仿佛一時不知道我是誰,錯一錯眼神,才認出是我。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忽然她問我:“二哥…  …你知道關荻為什么要殺他?”  

  我心頭一跳,卻只搖了搖頭。  

  阿湄冷冷笑起來,在我記憶之中她從不曾笑得這樣冰冷。  

  “你猜不到,是么?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經猜到了,卻不肯告訴我。他說關荻中了蠱,我知道什么是蠱,但我卻不知道他何時中的,怎樣中的。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為他下的蠱,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見那兩個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這里。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滿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墳前立起這塊石碑,忽然看見碑上有樹枝的影子輕輕晃動。那時明明沒風,樹叢里不是野獸就是人。野獸我并不害怕,我只怕那是關荻。我沒回頭,放下石碑,假裝要進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轉身,朝樹叢里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慘叫,樹叢中跳出兩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針上的麻藥讓他們沒了力氣。我走過去,拔出叔叔的劍指著其中一人,還沒問他,他就一連聲地說:‘少夫人,不要殺我,我們都是山莊的人!  我心中吃驚,問他們怎么找到的這里。  那人猶豫不說,我便把劍頂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來:‘幾天前你們離開鈴雨鎮,我們兄弟就一直跟蹤你們來的這里。’  我全身一震,一時間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鈴雨鎮我們遇見了池楓,是他放過我們,告訴我們第二天他會撤走所有封鎖山口的莊丁。怎么還會有人跟蹤我們入山?”  

  “  我問他們兩個:‘是誰讓你們跟蹤的?是莊主么?’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楊。他們互相看看,猶豫著點頭。但他們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說謊,指使他們的定是池楓。我忽然覺得心里一片冰涼,原來連池楓也不過是在騙我。我扔下劍,跌坐在地上,我覺得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另一個人才干咳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少夫人,跟我們回莊吧。反正那姓關的瘋了,那個姓方…  …  也死了。在這里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二公子還等著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聽他說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等我明白時我跳起來,我問他們:‘他要你們兩個跟蹤來做什么?是讓你們回去引路?還是讓你們等著看我們自相殘殺?’  那兩人忽然又不作聲!  

  “我慢慢站起來,我覺得心里浮起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卻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匆妰扇巳栽谄谄诎,我冷笑:‘不說實話也罷,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內便會發作!  兩人吃了一驚,互望一眼,點一點頭。終于說道:‘二公子吩咐我們等在這里,等出事以后,就設法帶少夫人回莊!  我聽見這些,就象一個等著問斬的人終于被砍了腦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為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過了!  

  阿湄忽然笑起來,星光下她笑靨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么?”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我曾經那么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們。他給了關大哥藥,讓他受傷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讓我們及時趕回來救叔叔…  …卻原來他給我的不過是蠱毒…  …他把關大哥弄得瘋了,他讓他殺了叔叔…  …  可我卻還日夜想著他…  …二哥,叔叔和關大哥,他們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還不只是傻,我竟然還狠不下心。我打聽到清明節他會去掃墓,我就去那里見他。我以為我可以用叔叔的劍殺了他,但事到臨頭,我卻又手軟。我刺了他一劍,我本來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當我看見他,我就什么感覺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刺在他哪里…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關大哥,我殺不了池楓替他們報仇。二哥,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望著她,看見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幾乎想要脫口而出一切真相,卻終于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說。  

  阿湄呆呆地望著我,然后她問:“可是,叔叔怎么辦呢?”  

  我望向他的墳墓,低聲說:“我們把他的骨灰帶走,日后有機會把他與你媽媽合葬!  

  她似是半天才明白,終于點了點頭。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溫暖起來。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經很累,不久便也睡著。  

  我卻全無睡意,移坐到洞口,為她守望。  

  …  …  

  我沒有想到就在那時他會忽然出現。  

  他出現的時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懸。我偶一轉臉,再回頭,他已出現在方雁遙墓前,若有所思地垂頭觀看。  

  我靜靜望著他。  

  三年未見,他并不曾改變許多。我奇怪今日再見,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時。  

  我緩緩走過去,與他并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聲。  

  他轉過臉來,淡淡問道:“江南情勢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帶人進入慕容府,發覺空無一人便即掉頭北歸。二叔率秋飛組于途中伏擊,損失五十人,阻敵僅一個時辰。三叔率月渡組于長江渡口鑿毀渡船,當可延遲兩日。但此時他們必已渡江!  

  父親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楊已如涸轍之魚,遠水要來何用?”  

  我無言,片刻才說:“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親忽然一笑:“你還有若干未竟之意吧。是否對我借刀殺人之事不以為然?”  

  我不置可否,掉開頭去:“我只是不愿看阿湄如此傷心!  

  父親微微冷笑:“本來何其簡單?如果是泠兒嫁過來,早已出手殺了池楓。也不必我費心做這許多安排,還要教那兩個紅蓮山莊的蠢才作戲!  

  我心中一震,錯愕抬頭。  

  “你明知泠兒并非你親生妹妹,她喜歡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懇求她嫁,她斷無不允。你若讓她殺死池楓,她也會毫不猶豫?上銒D人之仁,竟險些將性命斷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對你實在失望!  

  山風吹來,我只覺寒意刺骨,無言以對。  

  我明白他關心的并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無人能擔的責任。也許為了這責任,連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終于問他:“關荻中的是什么蠱?”  

  父親掃我一眼:“鬼降術!  

  我微微心驚,云南雪山五圣教三絕蠱之一,專制人心神。無藥可解,即便下蠱人身死,蠱亦隨之死亡,宿主也會喪失全部記憶,一生無法復原。不知父親由何處得來。  

  “我與他們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數面之緣!  父親解釋,又向洞中望了一眼:“這些事不必告訴她。池楓既不可留,便不如永遠不讓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猶豫一刻,終于點頭。  

  父親不再說話,重新審視方雁遙的墳墓。夜色猶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聽他緩緩說道:  

  “我一生只敗給過兩人,池楊和他。池楊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終究還是輸了!  

  他停了停,聲音忽爾有了些遺憾:“那個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寂寞雙眼,她在我身上找尋父親身影時溫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嘗不是等了父親多年,之死無他。  

  父親就在此時回頭,看進我的雙眼,他又一次從那里看到我的心底。  

  “我沒有忘了你母親,”  他靜靜說道,“所有女人中她愛我最深…  …你很象她,所有子女中你愛我至深!  

  一陣顫栗掠過我全身內外,連五臟六腑都一時抖動。忽然我覺得如此辛酸…  …仿佛是一個負重之人踽踽跋涉于無邊黑暗,經年累月埋頭前行,以為前路永遠無盡,而光明永不可來,卻忽爾有星輝墜地,四野清明……  

  父親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頂,我從未想過他也會做這樣的事,我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溫和:“多年磨煉,但愿你能有所成,不讓我失望。”  

  我心潮翻覆,一時竟無法答話。  

  他輕輕嘆息一聲,放手而退。  

  “你好自為之…  …后日決戰,我自會前去!  

  話音猶在,他已長身掠起,轉瞬之間,沒入茫茫山嶺之中。  



  五月十三。  

  我無法將決戰之事隱瞞阿湄。但令我放心的是她并沒有堅持與我同去。  

  當晚云濤遮月,蟄螢低飛。石脈中水流岑岑,呼音山麓寒意無盡。  

  期限前趕到的共有六百九十三人,已編為六部,于谷中肅列成行。  

  我登高四望,唯見窮崖野壁,郁木森沉,眾人衣襟獵獵于風,霎那間我只覺世間之事無不浩然可哀。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緩緩說道:  

  “江南慕容,塞北池家,二雄不可并世,存亡在此一舉。今日之戰,當一雪數十年茍安之恥!”  

  我拔劍出鞘,一時劍氣光寒。眾人出聲呼喝,刀劍紛紛亮出。  

  “紅蓮山莊主力已被池落影帶去江南,此刻莊中最多有一二百人鎮守。此戰我們以多敵少,斷無不勝!”  

  一眾高呼。  

  恰于此時,天空浮云盡散,寒月如潮須臾席卷大地,宇宙生輝。我仰望明月,一時為之震肅。  

  天意凜凜,若不可違。  

  …  …  

  疾行二十里,我們直撲紅蓮山莊。  

  遠遠只見大門洞開,幾盞巨燈將紅巖所刻的蓮形門楣映得深澤欲滴。門內火把熊熊,標記出一條長路,通入一片梅樹林。卻不見一條人影。  

  我揮手命眾人止步。  

  門內樹木道路依稀可辨陣法痕跡,卻似是而非。我沉思少頃,明白布陣之人當是雜合使用了芒鞅古陣與銅雀四象陣法。兩陣本自相抵,卻為他改動得如此嵌和無縫,我雖自負并非此間庸手,卻也無法做到。久聞池楓于奇門五行機關之道頗有專攻,不想竟一精至此。  

  我暗自嘆息。  

  大隊為前陣所阻,銳氣立損,唯有從速破去此陣,此外別無他途。我帶同十人一同入陣,步步為營。  

  雖識陣法,卻不抵有人于暗處施襲。弓響箭發,十人很快折損一半,而我腳下不敢踏錯半步,只有招架之功。  

  半個時辰以后,我身邊僅余兩人,卻終于得以破去陣眼。  

  陣毀路通,眼前再無掛礙。伏于陣中的十幾條人影一時躍出,急閃而逝。  

  大隊穿過梅林。  

  …  …  

  林外豁然開闊,波翠煙白,香氣微薰,居然是一片盛放蓮池。塞上五月冬寒甫消,這里的一池紅蓮已開如紅焰,灼灼光華蝕去暗夜一角。  

  池上長橋四通八達,隱成九個互通聲氣的萬字回紋。九人抱劍,立于每個萬字正中,另有十幾人分別扼守連結之處。  

  夜風輕拂,池中斜起裊裊白霧,霧氣融暖撲面,令人想起江南楊柳和風。但我知道眼前一關如不能通過,再回江南便已無日。  

  我猛一咬牙,飛身而起,長劍指引,直刺距我最近的萬字中人。只見守衛連結處的兩人腳下輕滑,已經趕到,三人拔劍齊出,在空中結為劍網,我如按原路落下必定血肉橫飛。  

  電光石火間,我微斜劍身,劍尖于某一柄劍刃叮當一點,竭盡全力吸氣收身,瞬間西引丈余,劍芒剎那暴漲,一記全力施為的“陵樹風起”  ,排山倒海般下刺,立刻洞穿另一名萬字守衛的咽喉。  

  一眼之間我已知此陣玄機深厚,變化良多,若如方才一般破法恐怕要到天明。唯有攻敵措手不及才是唯一出路。我直取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冒險賭他鎮守之處即為根本中樞。  

  此時雙足落地,陣形盡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斷無誤。  

  池中諸人片刻驚怔。  

  我喝令部眾趁此時機渡池。  

  敵陣中樞已失,陣法便如無首龍蛇。  

  雖然在我將守陣劍手全數殲滅以前,我方已有若干折損,但大隊卻得以神速通過。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攔住去路。只要有人踏近院墻十丈以內,便有劍駑飛射而出。箭風疾勁之極,完全無法以兵器撥擋,首攻而上的數十人非死即傷。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見院墻古怪,其中必然設有精密機駑。  

  我命眾人后退,取出兩顆雷火彈,揮指彈出。  

  轟然巨響,院墻一角傾頹,露出里面炸毀的鐵制機關。如此精致構造,只需搗毀一處,輪軸相連,便再無法運作。  

  一眾沖入院中。  

  只聽耳邊竹哨尖鳴,霎那間檐間瓦上,女墻天井,無處不是敵人。  

  混戰終起。  

  對方雖不過百人,卻人人不計代價,驍勇難當。獨臂單腿肚破腸流猶自奮戰者不在少數。我被十余名高手結陣圍住,一時也無法脫圍而出。  

  一個時辰之間,院中血流成河,呼號震天,此戰慘烈非可以言語形容。  

  當我將最后兩名圍攻我的刀手殺死,已見伏尸滿地,幾無立足之所。  

  我身隨劍起,點水掠過,將剩下十余名已遍體鱗傷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殺。  

  至此敵人已全軍盡沒。  

  …  …  

  四周忽然靜下去,只余自己人低低的咒罵呻吟。  

  我腦中一片轟響,刀兵之聲猶在耳際。  

  地上血尸已不辨服色,累累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時想不起我身在何處,所為何來。  

  天色已經有些明昧,東邊天際隱隱發紫。我回望幸存的部眾,看見他們身上的血污傷痕。數百雙眼睛在曙色中閃閃爍爍,或兇光嗜血,或疲憊迷茫。  

  我心中忽起無限積郁蒼涼,輕笑一聲,緩緩穿過院落,向東而行。  

  …  …  

  紅蓮峰前。  

  遠遠可見一人負手獨立,白袍紅絳,長劍斜懸,抬頭仰望峰后霞云流紫的天空。  

  我漸漸走近,他卻并不回頭,在他身后一丈之處,我站定。  

  他仍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然而我無法看出他的一處破綻。即便此時拔劍,我也毫無把握可占先機。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后,池楊仍未移動分毫。  

  我煩躁漸起,緊握劍柄的手已生了一層冷汗。  

  身后腳步錯雜,是我的手下隨后而來。有人低聲議論,我竟聲聲入耳,一時腦中雜念叢生。但覺四肢也開始一分分僵硬,額頭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驚悚,知道尚未動手,我已被池楊占盡上風。  

  他卻仍目望東天,不曾微動。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見半空煙霞渲染,華彩狂翻,云濤激合,萬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勢鋪張掙動。一時氣象之壯,無以復加。  

  忽覺心攝神服,雜念一掃而空。  

  只見片刻之間,天宮動蕩。仿佛丹成爐毀,真火撲卷金水流瀉,豁然一物橫空出世光華萬丈,萬眾臣服……長空鑠目,我不由微微瞇眼。  

  池楊就在此際回過身來。  

  他深明輪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見他淡然一笑,他的聲音鎮靜低沉:  

  “御劍一道,難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極高!  

  我微一拱手:“莊主過譽,愧不敢當!  

  我知道他是指方才之事。過于關注對手,便已然受制于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無阻滯,自在游于虛空。  

  池楊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門有你這般高手,怎么江湖上竟無人得知…”  微一皺眉,似若有所悟:“難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干?”  

  “不錯,是我多此一問!  

  他隨手拔出腰間長劍,拋去劍鞘,從容說道:“不愿離莊的子弟俱已戰死,我是紅蓮山莊最后一人。殺了我,便可稱全勝。”  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抬頭灑然一笑:“  出劍吧!”  他說。  

  我拔出佩劍,心中惕然,不覺力灌劍鋒,隱隱有龍吟之聲。  

  池楊揚眉笑道:“不錯,堪稱勁敵!  

  劍光忽展,我眼前銀芒碎日,劍氣橫秋平地而起,剎那間日影慘黯,大風飛揚,無邊落木蕭蕭直下…  …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池家絕學,落葉長安劍。  

  我疾退,力避其鋒。  

  一路撞飛身后幾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楊緊追而來,凌厲劍氣剎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氣息一滯,明白自己已受內傷。  

  退出十丈之后,我才得以回手。  

  劍花平開,明燦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劍氣,是清平劍法的“流水碧天”  。  

  劍中郁發之氣微微一斂,卻隨即大漲,我本以為他方才一劍氣勢已屆顛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  

  霎時間我身邊一丈之內,  如有排空濁浪,如起肅殺悲風,如有末路狂歌蕭蕭秋意翻滾直來,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撐,以玉樓朱閣十三劍及琢玉劍法中最為明快激昂的劍招相抗,以沖破令我無比壓抑的悲亢劍風。  

  但是他劍勢強絕,一波未滅,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強過一式。我漸漸神志迷朦,只覺胸口激蕩,越來越是悲苦心喪,魂銷魄碎,眼中萬物皆成死灰。  

  忽聽池楊一聲長嘯,劍光乍散,我猶茫然不知所措,已見一劍襲來,全無花巧,不過簡單直接的點刺,只不過來勢奇急,決然無法相避。  

  電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聽見劍鋒入肉的聲音滯澀喑啞……抬頭,我看見池楊萬分錯愕的表情,他微一猶豫,拔劍后退。  

  “原來你并沒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著替我擋了一劍的人。  

  …  …  

  我低下頭,心中轟然炸響。我看見那一劍已刺透了父親的胸膛,他后背的衣服上滲出了血。我下意識地扶住他,但他擋開了我的手。  

  父親仍然站得很穩,衣袂翻飛,意態雍容。他一生之中從不曾在人前有失風儀。  

  他輕輕笑道:“天戈幫何能置我于死地?天下對手,唯你而已!  

  池楊望著他,忽然長笑:“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來從旁窺伺;隱藏慕容瀾真正實力引人輕敵;讓慕容湄行刺池楓,激我率先發動,卻舉家隱藏令我撲空;與此同時集中全力,千里奔襲攻我之虛…  …慕容安,真好計謀!不枉我敗在你手!  

  父親微微冷笑:“兩家爭斗由來以久,近四十年我們處處下風,我爹為此抑郁而亡。我卻不得不與你周旋結交,拱手將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無所圖謀,可以忍下這些么?”  

  池楊神情微肅,冷然道:“若如此,何不親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劍從前便與我齊名,何必讓令郎涉險,卻又來舍命相救?”  

  父親低聲笑道:“天戈幫伏擊雖未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右臂筋脈卻已受損,此生再不能拿劍。不過----”  他聲調忽轉:“我卻有把握,今日讓你死在我兒子劍下!  

  池楊淡然一笑:“令郎的確是學劍奇才,可惜太過重情,于劍道種種感應過深,一旦對手強絕,便易為人左右……若要勝我,不在今日。”  

  父親大笑不語,笑聲卻已氣息不足,我看見鮮血已浸透到他腰際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離開人群。  

  池楊也只是冷冷旁觀,不曾阻止。  

  我們轉到紅蓮峰另一側,眾人視線之外。父親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勻。  

  我上前一步,想要為他度氣療傷。卻忽然聽見他沙啞地說:“殺了我!”  

  我全身震動,萬分愕然。  

  “殺了我!”  他的語氣更加堅定,幾乎便是凝厲,“殺了我,你也就超脫了自身,你一定可以勝過池楊!  

  我不住搖頭,輕輕后退。我不能相信我所聽見的。  

  父親手按傷口,臉色青白,額上汗水成串滾落!斑@一劍已經不治,我遲早會死。拿你的劍,殺了我!”  

  我繼續后退,提著我的劍,我覺得我幾乎想要松手拋開它。我聽見從自己的喉中擠出一個字:“不!”  我覺得那不象是人發出的聲音。  

  父親皺眉望我,眼中頗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強壓下,和聲細語地道:“你明白么?池楊方才說的便是你的致命之傷,不只在劍法,還在為人處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么放心你執掌慕容門?…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磨煉你,我故意對你冷落,用你大哥壓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腸。可惜你始終執迷不悟……那時候,我明明可以親手殺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動手,也是一樣的用意。”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溫聲說:“你過來!”  

  我望著他,不能稍動。  

  他看我良久,終于苦笑一聲,臉色轉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動手,我也快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  

  他向我伸出手來,眼神殷殷。  

  我再也無法控制,走過去,在他身邊跪下。  

  他輕輕撫摸我頭頂,良久才說:“  你還不明白?十幾個子女,我最心愛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腦中轟響,淚眼迷朦。  

  他抬起我握劍的手,凝視我的劍,緩緩說:“這把劍是我請名匠特意為你所鑄,看似尋常,卻鋒銳無倫。當年讓你二叔交給你,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顫抖地抬頭看他,但是淚眼里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著我的目光專注而感念,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他看著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溫暖閃爍的是否也是淚光。我聽見他嘆息地說:“慕容門已無他人……瀾兒,你不要怪我!  然后他握緊我拿劍的手,猛然向懷中一拉……  

  …  …  

  有一瞬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然后我開始想要掙開我的手指,我想要丟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劍。  

  但是他的手如鐵箍一般扣緊我的手指,他還沒有死,他看著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畢生心愿能否了結都在此一刻。他渾身痙攣,仿佛正痛苦萬分地與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讓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掙扎。  

  我望進他已開始擴大的瞳孔,我用力對他點了點頭。  

  “你放心。”  我一字字地說。  

  他審視我,終于輕輕一笑,松開手指,合上眼睛。  

  …  …  

  很久以后我站起身來,從父親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劍,劍上沒有染上一絲血痕。  

  我看見地上仍有另一個影子。  

  回頭,我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阿湄。  

  她臉上滿是淚水,神情呆滯。  

  我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她低聲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緊么?”  

  我微微一笑,發現朝陽已升在峰頂,陽光普照下的紅蓮峰瑰麗雄奇。  

  天空高遠,疏云清淡,很好的五月時節。  

  …  …  

  我提劍轉過山峰,我的部下一時群情涌動。  

  池楊落落獨立,回顧于我,眼中古井無波。  

  “你已有必勝把握?”  他問。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請莊主賜教。”  

  他寂然一笑,長劍挽起,一時我眼前俱是無窮劍影,劍光如初冬驟雪天地紛揚,仿佛萬劫有盡而大荒茫茫,無限孤絕寂滅之意。  

  這一劍比方才所有劍招合在一處都更能奪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卻完全無動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陽照已空。  

  我輕輕一劍,直取劍團正中。  

  劍光消散。  

  ……  

  池楊面色蒼白而雙目幽深,沉靜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后退去,胸前血箭噴出。  

  他恍如不覺,低聲道:  

  “渭水封凍,落葉腐朽,長安鐘鼓,飛雪盡斷。落葉長安劍最后一式雪滿長安,  五十年來初次現于江湖…  …卻終究為人所破!  

  我不再追擊,站在原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空明:  

  “落葉長安劍氣勢悲慨已達極至,每一招都以情勢奪人,要對手心喪若死。但縱是至情之劍,又怎抵得無情一擊?”  

  池楊深深望我,溫涼一笑,緩緩說道:  

  “但愿你從此一生無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轉,望著我身后一人:“慕容湄,池楓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動,回頭看著阿湄。  

  她臉色蒼白,茫然搖頭:“不……他不過是利用我害關荻和叔叔!  

  池楊眉心一皺,“此事斷不可能,定是你父親安排的計謀要你誤會。否則池楓又何必受你一劍幾乎喪命?”  

  阿湄輕輕一震!八  他怎會?”  

  池楊冷笑:“他天生血質不凝,你那一劍幾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聲,轉過頭去,眼中淚光閃爍。  

  …  …  

  池楊望天一笑,無盡蒼涼。沉沉說道:  

  “你們走吧,從此江湖之上,再無紅蓮山莊或是池家名號。愿你慕容門稱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風光。”  

  他自眾人之間蹣跚穿出,傷口中血如泉涌,濕透重衣,又復滴落在地。他卻神色寧靜,恍若不覺。  

  他躍上一塊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無力站穩。他以手中長劍穩住腳步,仍吸了一口氣,朝峰頂攀去。  

  眾人鴉雀無聲注目于他。  

  陽光燦爛,山上紅巖似乎已紅成通透,一片晶瑩寶光。他的白袍已被鮮血盡染,幾成紅色。我忽覺眼前生花,仿佛只需一個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艷麗紅光中,從此了無蹤跡。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頂,似乎已在瞬間化而為石,再不能移動半步。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峰頂日暈里正走出一個人。那人衣飾,竟仿佛是個女子。  

  阿湄忽然顫聲道:“二哥!”  

  我回頭望她,她指指峰頂那人,神色激動:“也許是姑姑!”  她說。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們掠近時,那女子已走到池楊身邊。她的臉上帶著厚厚的面紗。  

  池楊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啞聲說:“你…  …”  

  她沉默地走來,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池楊。她環合過來的手上有觸目驚心的瘢痕,此刻連那些暗紅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變得蒼白。  

  池楊拋開手里的劍,擁抱了她。  

  那時日色殷然,紅光眩野,我望著他們在我們眼前緊緊擁抱,忽然只覺一陣寒冷虛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動。  

  很久以后,池楊的身體無力軟倒,慢慢從她臂間滑落。  

  她撐不住他,同他一起緩緩坐倒,然后輕輕將他放平于地。  

  阿湄終于走過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緩緩抬頭。  

  露在面紗外的只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仍與從前一樣,我知道她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絕倫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聲音沙啞難辨。  

  阿湄點點頭,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瀾!  

  她靜靜看了我們一陣。  

  阿湄在她身邊蹲下,落下淚來:  

  “姑姑,這些年來,你究竟怎樣過的?”  

  她并不抬頭,只淡淡說:“也沒怎樣,他想要我活著,我便活著!  

  阿湄輕輕一震,片刻才問:“你不恨他?”  

  她依舊望著池楊,搖一搖頭:  

  “我沒恨過他,即使是當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對他,當我自己都已經討厭了活著!  

  我們一時無言。  

  她卻不再理睬我們,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楊,卻力有不足,踉蹌一下。  

  我上前說道:“讓我來!  

  她看我一眼,退開來。  

  我將池楊送至峰頂,她低聲說:  

  “這里就行了。你們走吧!  

  阿湄顫抖一下,輕聲道:“姑姑…  你不同我們回去么?”  

  她似乎在面紗后笑了一笑,抬頭望著我們:  

  “回哪里去?慕容寧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場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著她,顫聲道:“姑姑…  …原來你…”  

  她看一眼阿湄,卻不答話。只低頭去望池楊,緩緩伸手,撫上他已沒有生命的蒼白臉孔。  

  “那么,他知道么?”  阿湄哽咽著問。  

  她沉默地看著池楊,過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可沒你聰明,這些年來我全是為他活著的,他卻以為我只是為了怕他對慕容門不利…  …”  

  她目光溫柔恍惚起來,模糊的低語仿佛并不是要說與誰聽,只是仿佛這么說著,就可以平安快樂。  

  “那天晚上他來看我,他跟我說:‘你放心吧,慕容門不會被滅了。將要被滅門的是我!  他告訴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遠征江南已經撲空,慕容門人一定已暗中北上。莊中守備空虛,是沒辦法抵擋了。我問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說:‘還能怎樣?計輸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紅蓮山莊百年基業竟斷送在我的手上!恼Z氣可真淡得很,他那人總愛這樣,不管心里成了什么樣子,面子上還總是要逞強,不許別人聽出他的心思…  …后來他忽然站起身說:‘池楓重傷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開石門,他卻又站住,對我說:‘他們來時,你便跟他們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莊共存亡,那我還走什么。於是我說:“我不會走。”  他怔住,問我為什么。等了很久,也沒聽見我回答。他嘆了口氣,也就關門去了!  

  “但是昨晚他來看我,告訴我你們已經攻進來了,我們的幾道防線很快就會被破。他要帶我出去,把我交給你們。但是我說:“我哪里也不會去!  他后來終於急起來,問我:‘你究竟想要怎樣?你定要親手殺了我么?’  我抬頭看他,然后我告訴他:‘不,我只要陪著你一起死。’  有那么一會兒他連呼吸都停了,后來他抖著聲音問我:‘你說什么?’  我沒再回答,我朝他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陣冷,一陣熱的,卻一動也不動地由我抱著。很久以后他才抱住我,低聲說:‘好吧,我死以前一定會回來!  ”  

  “我本來不必出來找他,既然他答應過我,就一定會回來。但是我想要早一點見到他。若是他傷得太重走不動路,我也可以帶他回去……那里才是我們的地方,從此都在一處,再沒有旁人。”  

  她說到這里便停了,過了很久,看一眼淚流滿面的阿湄:  

  “  別難過,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實人死了也不值得傷心,活著也未見得更快活!  

  她抬頭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們走吧,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  

  我心中一動,一時間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兩拜。  

  她坦然受禮,望著我低聲說:  

  “記得別做你爹,即使是為了慕容門。”  

  我全身一震。  

  …  …  

  正午時分,我們離開紅蓮山莊已有十里。  

  忽聽一聲轟然巨響,大地為之震撼。部眾一片喧嘩,竟有傷者當即跌倒。  

  只見遙遠空中升起一團黑沉沉的濃煙,迅速擴散侵入日影,剎那天空萬分陰霾。烈烈火光隨即沖天而起,火中吞吐出無數大小殘片,遠遠半天塵土滾滾襲來,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覺胸中劇跳,耳畔聲息全都已遠去。  

  恍惚間仿佛只聽見關山千度而來的一記羌笛…  …又或是茫茫萬里平原中的一聲野唱…  …  

  …  …  

  很久以后,塵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頭望向眾人,只見人人塵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見阿湄臉上慢慢濕了兩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處而來一只斷柄殘荷,委頓塵泥之中。早已紅消香散。  

  阿湄俯身撿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氣的東西,默默轉身離開。  

  …  …  

  到達那片松林時已屆黃昏。蒼渺林中平煙浮聚,深處有飛檐斗拱隱露端倪,該是集嵐院無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備休息,獨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寧靜,除去淡淡山嵐,全然看不出異樣。其中陣形竟然絲毫不露痕跡,一瞥之間已覺精深難測。  

  我繞林一周,回去命令眾人距林五里,安營住宿。  

  …  …  

  當夜無眠,我潛心思索陣中布置,一時卻全無頭緒。忽然帳簾輕掀,我抬起頭,看見阿湄。  

  “二哥,這里是什么地方?”  

  “集嵐院。”  我知道終究無法瞞她。  

  她臉色蒼白,猶豫片刻,終于問道:“你一定要殺他?”  

  我無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然后她轉身離開了我的帳篷。  

  我凝望著拂動的帳簾,我沒有去追她。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她想要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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