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晨,她醒來,發覺他在看自己,看得她心臟怦怦亂跳。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們的關系將走入另一個新世紀?
初蕊不敢多加想象,深怕希望高,失望跟著高漲。
她忙著起床,為他準備早餐,誰料,他環住她的腰,把她小小的身子納入他大大的懷抱,他懷貼著她的背,他們彎彎的身子像弧度優雅的湯匙,他的手扣在她胸前,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
不動,他不動她也不動,靜止的他們躺在靜止的床上,安安祥祥享受時間流逝。
她在他懷中自問,如果就這樣,兩人不說不動直到天荒地老,她愿不愿意?
沒有猶豫地,她對自己點頭,只不過對身后的男子太委屈,這樣的偉岸男子,怎能教她無所事事地鎖在床間?
直到門外傳來敲叩聲,他們才起床。她幫他穿西裝打領帶,他則在她額間印上輕吻,初蕊震撼極了,那是屬于夫妻間的親昵啊!
咬住下唇,她憋住滿心快樂。
他說:「我明天晚上會回來!
他在交代自己的行程?他的下一次不是兩周后,而是明天?
她才幻想著兩人的見面從兩星期縮為七日,再隔成兩天,最后日日天天,她在有他的床間清醒,怎么,心想事便成?
一波波的快樂沖上心間,她要用極大的毅力才能將喜悅壓抑,別興奮過頭,出口不該說的話,她用多年前的舊事叮嚀自己。
「是!
「妳乖乖插花泡茶、做菜畫畫,做什么事都好,別再和不相干的人談話。」話好瑣碎,瑣碎得不像他。
「是!
「我會叫音樂老師別再來!
「是。」
「我回家時,要馬上看到妳!
「是!
「明天晚上做紅燒獅子頭,我愛吃!
「是。」點頭,她點得很用力。
「妳……」他嘆氣,這樣的她,他還能對她做什么要求?「妳再乖一點,我才會喜歡妳!
「是!
擁住初蕊,心中隱隱不安的是什么,他捉摸不真確,把她的頭按在胸口間,他不曉得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他不想離去,在即將和時寧訂婚的清晨。
她在他懷間,做過無數個假設,假設他這兩天的怪異是因為……因為突然間,他發現他愛上自己,這種假設很甜蜜,甜得像打翻蜂蜜罐,黏黏稠稠的蜜汁沾上心。
乖一點嗎?沒問題,她會乖很多點,乖到他走到哪里都豎起拇指說──范初蕊是個好女生,走遍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她要乖到他一想到自己,便忙著奔回家里,摟住她、親她、愛她,像眼前這樣。
幾乎幾乎,她又要踰越本分了,她想問他,是不是我已站到你心里?幸好,前車之鑒拉住她,教她別興奮過度,沖昏頭。
于是,她什么話都沒說,揚起笑容為他整理衣袖,為他調整領帶,把他裝扮成一個王者,不,這么說并不貼切,他這個人吶,不需裝扮,就是天生王者。
送走他,她站在門口不停揮手,那興奮的弧度張擺,那幸福的笑容飛翔,她不說話,卻用肢體表情對他訴說期待,她期待他回來,期待下一次相聚,下一次……柔情……
。
生命中的無可奈何突然消失了,它一并帶走初蕊的失意、落寞和冷清,她唱了一天歌,她唱「打開心內的窗」,唱「青春舞曲」,甚至哼唱起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實在太快樂,既然她的快樂不能用語言同人分享,便哼曲子,讓所有人都知道。
她用快樂度過第一天。
夜里,她抱住枕頭幻想未來,她的未來有孩子、有丈夫、歡笑聲。她作一夜好夢,夢里白紗裹上身,她手捧深深淺淺的紅色玫瑰,和他攜手走過紅毯,每一腳步都踩在云端。
第二天,她一大早起床,拿著預擬菜單想請專門負責采買的玉芬替她跑一趟菜市場,雍叡說要吃紅燒獅子頭,她記住了,她還要弄出多道鮮美菜色,填飽他的腸胃。
屋內,上上下下她全找遍,找不到玉芬,她只好到院子里尋人。來回兩趟,沒尋到人,卻尋到了老樹身邊,抬頭,白頭翁在上面筑新巢。
它真是年紀很老的樹呢!從墻內長到墻外,濃密的枝葉、粗壯的樹枝,常引來識貨的鳥兒來居住。要是那個在山林長大的范初蕊看見,肯定要到上面爬一爬,三下兩下爬到樹梢、攀上墻,手松,跳下高墻,愛往哪里玩便往哪里去。
可惜,野孩子上過課,她現在是典雅高貴的淑女了,淑女不會爬樹、淑女不會攀墻,淑女的心被一個叫做雍叡的男人牢牢系住,盡管墻外有再多的自由,都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人真的很怪是不?念頭翻轉,轉出截然不同的心情,寂寞不見了,快樂衍生,高墻對她不再是象牙籠,反成溫暖巢穴。
原來呵,口字放了「人」是囚,囚人囚意,囚住她想飛的心。放了「員」便成了圓滿、圓融、圓潤,圓起她想圓的夢。
把菜單貼放在胸襟,她滿足地嘆口氣,背靠在樹干上,手輕觸圍墻,這墻不再為著圍堵,而是防護,防護外頭風雨,打上她的愛情。
微瞇眼,她恣意享受風從頰邊吹拂,雍叡改變態度,她更變心情,一絲絲的可能,教她多了無數想象空間。
突地,玉芬聲音遠遠傳來,她正要尋她呢!初蕊方想著從樹后轉出來,冷不妨一句話,打消她的念頭。
「盟主的訂婚禮之盛大,堪稱世紀婚禮呢!」玉芬說。
「對啊,我早上看到報紙也嚇了好大一跳,盟主不是跟初蕊小姐感情不錯嗎?為什么一聲不響便和別人訂婚?」說話的是負責清潔的楊婷。
「不錯是不錯,可我聽阿爆說,盟主的新娘是舊盟主的女兒,當年可是舊盟主一路提攜,盟主才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妳知道新娘叫什么名字嗎?」
「誰不知道,鼎鼎有名的秦時寧嘛!妳忘記,幾年前她有意思往演藝圈發展,還出過一張唱片,賣得挺好!
「他們結婚后會搬到這里嗎?那初蕊小姐怎么辦?」
「妳想太多了,盟主和秦小姐從小就住在一起,聽說這次的婚禮早在好多年前就約定下,他們不會搬過來的啦!這里只是盟主兩星期一次,放松心情的場所!
「真的嗎?所以初蕊小姐是盟主的金屋藏嬌啰!」
「能用得起豪華別墅藏嬌,可不是平凡人辦得到的事!
「如果盟主不喜歡初蕊小姐,為什么把她藏起來?對盟主而言,初蕊小姐多少有一點分量吧?那么,讓時寧小姐發現,豈不是鬧得很難堪嗎?」
「聽說盟主有潔癖,不隨便找人做那種事,萬一生病怎么辦?干脆養個干凈健康的女人,不是更好?」
「真是這樣子的話,初蕊小姐很可憐!箺铈谜f。
「聽說初蕊小姐從前是酒店妓女,妳想想,哪個女人不爭著想被盟主包養。認真算算,還是初蕊小姐運氣好,才能被盟主藏嬌。」
「什么!初蕊小姐以前從事色情行業?一點都看不出來。」楊婷訝異。
「聽管家說,是盟主請美儀老師來替初蕊小姐上課,才脫去她一身風塵氣!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盟主還讓初蕊小姐學插花茶道、繪畫音樂,總要有所提升,才配得上我們盟主!」
「說得也是!
「現在妳還覺得初蕊小姐很可憐嗎?」玉芬問。
「不覺得了,像她那種出身,能碰上盟主,應該很滿足了吧!」
「噓,盟主說了,訂婚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傳到初蕊小姐耳里!
「放心,這時候她在房里看書……」
她們低聲討論,漸行漸遠,初蕊被定格了,菜單從顫巍巍的手中滑落,風一卷,卷上半空。
原來,他贊她晶瑩,是暗喻她的「干凈」;原來,他口中的情婦是事實,不是客氣。
哈!她居然是他的「享受」?對啊,她早知自己不過是有價商品,怎地他對她兩分好,她就不自覺提升起自己?怎么他給了兩分顏色,她不懂得扎扎實實抹上臉,抹出一張假面具,卻偏偏自大地開起染坊?
笨吶,她還以為改變是因為未來無限可能。
未來?未來在哪里?他的開心就是她的未來,一朝紅顏老成了無可避免的現實,她還能要求什么?
她們沒說錯,她這種人,該滿足、不該貪得無饜。
呆。∷麖臒o欺騙,他不要她這種女人為他生孩子,盡管他已經砸大錢褪去她的「風塵味」,畢竟,換皮換肉難換骨啊,哪管她脫去幾層皮,做過幾千次整型,她都是范初蕊,一個出生風塵的女人。
秦時寧,沒錯,就是秦時寧,她為她扎過鮮花、包裝過禮物,每件禮物都是他的精心挑選、她的細心包裹,她多么努力啊,努力為他的愛情增添美麗。
這樣的她還不夠傻?傻啊,當然傻,為他人作嫁,那金線吶,年年壓、日日縫,縫上他們的愛情婚姻,卻把針頭椎上自己的心。
她無法呼吸了,那痛楚何止椎心,是痛得無法自持,痛得想挖洞往下鉆。
明明他的溫柔那般真實,明明他的笑容真誠,明明他的歡愛一遍又一遍,明明她假設了他們之間有春天,怎地,一個嚇人結局跳出來,她慌得無力接招。
是真話、是謊話?她亂心亂套,亂了鎮日的甜蜜。
怎么辦?他要訂婚結婚了。
怎么辦?她要從情婦變成外遇,又從外遇變成甩脫不開的噩夢了。
她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難堪!總有一天她會老、不再具備吸引力;總有一天,他擁有自己的小孩和幸福家庭,到時,她該怎么辦?
怎么辦?除了胡思亂想,她還能做什么?哭嗎?哭對事情何來助力?她該做點事,做點事分散心痛感覺。
做什么事?找人問清楚,直接面對雍叡……是了,她可以找到玉芬口中的報紙做證實,也許是玉芬誤解文意,也許他們論的只是沒證據的八卦新聞。
突地,念頭射入,些微希望燃起,她是不死的天堂鳥,只要有一點點生存可能,即便是浴火,她仍奮力重生。
是啊,沒錯,求證才是最重要的事,說不定是以訛傳訛,純屬閑話。
仰頭,她看見高墻,看見大樹。對,她不能從鍛鐵欄桿邊爬出去,那里有監視錄影,她應該從這里偷溜,只要一下下,買份報紙便立刻趕回來,找個沒人的地方,看清楚報導,好安安自己的心,不再亂想。
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她回來,親手下廚房,為他做一道紅燒獅子頭,今天晚上,她等待他的狂野與溫柔。
沒有太多考慮,她深吸氣,脫下鞋子拽在懷間,三下兩下,訓練有素的她翻過墻,企圖在墻外找到她的安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