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上哪?”昱偉一反平常,尊重地詢問德敏。
“到陽明山文化大學走走,看看夜景好了。”
昱偉依言往士林方向駛去,眼睛注視著道路,不經意地道:“你是文大畢業的?”
“嗯!中國文學系!钡旅粞a充回答。
“所以走文化路線,學有所長,學以致用!
德敏并不再作任何表示,昱偉便沉默下來。
德敏要求上山看夜景,昱偉陪在一旁。
萬家燈火,頗為壯觀,但兩人并不多言。昱偉覺得德敏一反平常在人群中的態度,雖納悶但仍不愿去觸及。
“到‘星辰’去坐坐吧!請你喝杯咖啡!毕律綍r,昱偉邀請德敏。他希望能為她分擔憂愁,畢竟大家也都是好朋友。
酉餐廳里因晚餐時間已過,只剩稀落幾人,倒也寧靜;在燭光點綴下輕聲細語,氣氛頗佳。
“曼爪兩杯。”昱偉也不問德敏,擅自作主點了兩杯咖啡。
“曼爪的咖啡味道很獨特,融合了曼特寧的苦、醇、香,又配合爪哇的另一種苦及淡淡香味,挺棒的!”昱偉解釋他的莽撞。
德敏又恢復親切的笑容:“你很懂得品味生活!”她稱贊著。
“也許這是單身的好處之一吧!”昱偉自我調侃,德敏亦頗有同感。
忽然想起下午的尷尬處境。她認真地道:
“下午的事,鄭重向你道歉!
“Who care?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我母親也常向我‘逼婚’,所以早見怪不怪了!标艂ピ俅窝a充,著實令德敏有遇知音之感。
“我姊姊也是,她甚至還寫書標榜單身主義呢!”
“我看過她的書,就是《單身樂》、《戀愛終結者》,而且還是排行榜上的?。”德敏有感而發。
“可能我母親對她已不存希望了,所以把矛頭指向我……”昱偉故作無辜狀,德敏同情地微笑。
昱偉想起作家姊姊昱安,“有時還真羨慕我姊姊……”
德敏不知所以然。
“在遙遠的他鄉異國還能遙控他人的思想,弄些單身如何排解lonely time的法則,順便還引誘他人--單身旅游,搞得現在不婚族紛紛竄起。不曉得要不要負起社會責任呢!”昱偉似乎一古腦全怪在姊姊身上。
“你太夸張了!”
“她連我媽媽都能‘重新教育’了,這影響層面還不驚人呀?”昱偉喊道。
“對呀,那你又為什么會讓伯母‘逼婚’呢?你的條件這么好!”德敏坦率的問,令昱偉措手不及。
轉眼兩杯咖啡都涼了,他們甚至還未加糖。
‘緣分吧!可能……月下老人遺忘了我!”昱偉想了許久才回答,甫回答又覺得不妥,令自己備感困窘。
“我看我們已然是‘單身公害’了!钡旅舻姆磻铌艂ナ婢彶簧。
“父母不安、朋友不解,自己也不適……哎!真是一種公害!”昱偉呼應,令兩人心有同感,相視而笑。
對眼前這位理性、包容力強的女孩子,昱偉產生些許迷惑。
兩人話一投機,像極了多年不見的老友般,互相傾訢彼此被“逼迫”的心聲
,一來一往,互相取笑,時間不知不覺溜走了。
初夏的午夜,寧靜而涼爽。昱偉送德敏回家。
“再見啦,‘單身公害’!钡旅粜τ亟兄舜嘶ト〉耐馓。
“改天見,‘單身公害’!标艂ヒ鄵P揚眉道。
德敏轉身要進屋,昱偉又趨前叫住她!!﹁祝你三十歲的第一天快樂!﹂
德敏笑盈盈地接受了,但昱偉又愣愣地站著不動。
“不介意吻一下你嗎?”
德敏尚未來不及反應,昱偉便輕輕在德敏臉頰親吻。
見昱偉將車子駛離,德敏正欲進屋,冷不防,一雙大手抱住了她,正欲大呼救命,對方急速捂住她的嘴!是他!
“上去!”他在她耳畔命令道。
她依言跳上摩托車,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她感覺他賭氣似地橫沖直撞--
他無法相信剛剛親眼目睹的那一幕!駕著豪華跑車的帥哥,順理成章似地吻著他的德敏。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似乎是天造地設。他忿忿地把車騎進巷子內。然后趕著她上小閣樓。
砰!他把房門鎖上。
“東升,你怎么了?”德敏摸不著頭緒,又磷又愛地望著初戀情人亦是大學同學的他。
“你想做什么?”德敏著實嚇住了,一向溫文儒雅的東升竟像一頭野獸般沖著她而來!
德敏注視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還有那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他緊緊把她壓住。
“不要!不要!求求你……”德敏企圖掙脫,東升早已沒來由地狂亂地吻著
她的唇、她的頸。她極力掙扎,用力推了一把。
“他是誰?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東升嘶吼道。
德敏愣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剛剛和昱偉道別的那一幕被東升撞見,又想到她所眷戀的東升竟是如此無情、蠻橫不講理,忿忿地說:“你管不著!你憑什么管我!”
東升聽見德敏的回答,又想到剛才親眼看見德敏和別的男人吻別,一時之間血脈憤張,他沖上前,緊緊捉住德敏,指尖緊掐德敏雙臂。
“放開我!放開我!”德敏吶喊,她希望東升能清醒些;趁著東升些許猶豫,她一轉身,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有些措手不及,隨即氣憤地也還擊了!體力耗盡的德敏,在毫無防備之下又重重被東升打了一巴掌,一陣昏眩隨即襲來!
昏眩中,父母的影像、東升的溫儒、昱偉的笑容一一涌上來!
時光又回到大學時代。
“吳東升!”德敏每每在夢中叫著他的名字。
“人家吳東升是新光集團的少東,而我吳東升卻是個永遠成不了氣候的編劇,更遑論要成為金馬獎、金熊獎大導演。哎!真是同名不同命!”東升常常自我解嘲道。
“英雄不論出身低,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每當東升失意,德敏總不厭其煩,屢屢為他打氣。
因為惜君子之受折磨,因為相知所以相惜,德敏從來無怨無悔;東升亦因此感激德敏為他所做的點點滴滴,兩人遂成為“班對”。
男為愛情滋擱,佳作頻傳。校際文學獎、坊間雜志亦常見其作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然而可是真應驗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畢了業,出了校門,東升計畫往文學之路邁進。意氣風發的他,怎樣也沒想到自己竟是屢試屢敗!再多的心血,都只換一句無情的批評--匠氣味太濃!
然而,這仍擊不倒東升,他仍汲汲為營,努力創作。
最令他泄氣的是,他發現自己的作品被盜用、偷抄襲;但是沒憑沒據,拿什么去控告?更何況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氏,東升敢怒不敢言。于是日積月累,意志逐漸消沉;生活的拮據更是不在話下。想到每每要依靠德敏的資助,身為一個大男人的東升認為這是一種奇恥大辱!
屋漏偏逢連夜雨。德敏的青春也在時光流逝中耗盡,在父母的脅迫下,她和東升的戀曲化明為暗,轉換成一種痛苦的折磨……
東升悔恨地半跪在德敏昏睡的床榻旁。
“小敏!小敏!”他喃喃地道。
“小敏,我知道你醒了!不要不理我,你罵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
德敏氣得將頭別過去,但眼角仍溢出淚水。
“小敏!你已經掌握我的喜、怒、哀、樂了!求求你,別不理我!”東升哀求道。
德敏終于又忍不住、亦不忍心地回過頭,兩人無言相視,淚眼相對。
“對不起!對不起!”東升喃喃道,德敏起身拿面紙輕拭東升滿是淚水的臉頰。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今天受盡了委屈亦是痛苦呀!德敏自忖。
“東升,則傻了!他只是一個朋友,只是禮貌上的道別,你犯不著如此激動!”德敏試圖解開疑慮。
“我不管!”東升幼稚、專制地吼著。人在失意的時候特別無理。
“你不要太霸氣了!”她仍然拗不過他。
“我吃醋、我嫉妒,只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他心有未甘地說。
“我要過生活,我也需要朋友呀……”
“我不管!”東升仍霸氣地道。
德敏力挽狂瀾,但見大勢己去,她灰心地理理衣服準備離去。
“小敏!小敏!你要去哪?”東升急急道。
她冷冷地說:“我走了!”
“你是不是不肯原諒我了?”
一次又一次,你就像孩子般地無理取鬧!既不肯認錯又不愿妥協!我想我該放棄你了。德敏心想。
“小敏!求求你……”東升似乎看出端倪了。
“我想……我們分手吧!”德敏終于鼓起勇氣,說出她的心底話。
“不!我知道,我比不上人家多金又有品味,可是……哎!我認了!我輸了!反正我永遠比不上那個開跑車的男人!”東升賭氣地說。
“東升……”德敏強迫自己控制情緒,并極力尋找合適的字眼,試圖讓東升明白分手的理由原因。
“昱偉并不是我們分手的原因,是你,是你自己造成我們必須分手的局面!”
“昱偉!他叫昱偉嗎?多親熱呀!”顯然他還是聽不進去。
“我并不嫌貧愛富,是你糟塌你自己……”語未畢,德敏已忍不住地掩口大哭。
“這么多年來,我哪一時,哪一刻沒有陪著你?可是我的青春有限呀!”德敏強忍多時的淚水,終于渲泄出來:“爸媽為了我一直爭吵……你說,我該怎么辦?我為了你背上不孝之罪!你要我怎么辦?”
德敏看見東升輕拭淚水,開始于心不忍,她在心里吶喊:只要你一句諾言,一句承諾,我便留下來,我會等你的!
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德敏未加考慮,便逕往樓下走去。黎明前的巷道,一
線曙光即將出現,德敏的淚水卻淌不盡……
“小敏!”
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德敏欣喜地拭凈淚水。只見東升喘吁吁地跑上前來,
手中握著一個小盒子,那是銀樓特有的小紅絨布盒。
“小敏,生日快樂!”他訥訥地說,并組合他所要表達的話:“雖然然我們……可是我……還是祝你生日快樂!”東升將盒子交給德敏,即轉身快步離去,留下德敏悵然佇立原地。
曙光已升起,就像旭日東升!德敏搖搖頭,并登上計程車。
德敏原想躡手躡腳進屋去,沒想到兩老竟如此早起,母親巳在廚房忙早餐,
父親刖專注看著電視晨間新聞。
“回來了?”父親轉向人門處向德敏問道。
“嗯!”德敏竟感無所遁形。
母親聞言亦從廚房探頭出來:“正好!蛋煎好了,一齊吃早餐!
母親的殷切呵護令德敏備感溫馨。
餐桌上,母親頻頻為德敏布菜。
“昱偉送你回來的?”母親終于導入正題。
“嗯!”德敏低頭胡亂喝了一口牛奶,又撒謊了!為了東升已向父母撒下不少謊了。德敏良心頗為不安。
“怎么玩得這么晚?幸好今天是星期天!备赣H不慍不火地道。
“聊得忘了時間。”德敏又隨口撒了謊。
“年輕人嘛!不過,你和昱偉好像挺談得來?”母親試圖從女兒的答話中打聽蛛絲馬跡。
“還好!他人不錯!钡旅粼噲D將注意力轉移到土司面包上,欲起身烘烤一片土司,卻被母親接去。
“他是個好人……”德敏喃喃道,想起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唉!昱偉是個好人,嫁禍于他,未兔對他不公平,而自己和東升這段愛情又能瞞多久?真是愧對父母、友人。
德敏不禁悲從中來,眼淚遂不爭氣落了下--
“怎么了?”
“究竟怎么了?”父母一聲急似一聲地追問。
“是不是昱偉欺負你?”母親首先發難。
德敏強住眼淚,連忙否認:“沒有,不是,他沒有!”
母親似松了一口氣:“還好!我想他也不會是那樣的人!
“德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又何必傷心?”父親試圖安慰她。
德敏仍然淚水不斷;愧于雙親,愧于斯。
“德敏呀!都三十了,昱偉是個好人,好好把握機會!”母仍然不忘替他說好話。
“三十歲以前你可以任性地挑剔別人,你挑得兇,我們也不干預;但今非昔比,青春也給你享受過了,該定下來了吧?﹂
面對父母的殷切期盼,埋藏深情似成唯一抉擇,德敏想。是呀!已是三十歲的老姑娘了,結婚是天經地義呀!
哭累了,終于迷蒙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黃昏的美景已映在窗外。德敏的身心疲憊不堪,還是要勉強起來類似昨夜的爭執已不只一次了,為什么總能夠一次又一次原諒東升?
難道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東升呀!東升!教我如何放棄你?
坦白、純真、善良,雖千萬人吾往矣!她心中浮現那段相知相惜的歲月--
歲末將至,期末考迫近,天寒地凍,德敏一向依賴東升的個性,早早便言明:“太冷了,好困哦!我先睡一覺,十二點叫醒我,我再來用功!”
“小賴皮!”東升寵愛又親匿地取笑,還是替她蓋好被。雖然兩人同齡,東升卻明顯成熟,可能是窮人家的小孩容易早熟吧!
十一點五十分!東升親酸地搖醒德敏。德敏惺忪又懶懶地問:“幾點了?”
“差十分十二點。”
“你為什么提早叫我?”她半責備地問。
“小賴皮!起碼你會再賴床十分鐘才會起來!”東升對她可是了如指掌。
“我馬上起來……”德敏嬌嗔且不甘示弱地回答。
“別騙了!十分鐘內,你起碼會再轉個身,閉上眼睛,然后天使與魔鬼在你腦中掙扎、戰斗,然后良心不安地再睜開眼睛……”東升手勢加動作的描述,活像她腦容量里的記憶體,清清楚楚勾勒出她的一舉一動。
“嗯……”德敏果然又閉上眼睛,轉身而睡……
“小賴皮!起來了啦!我要掀你的被被了……”
德敏顯然不為所動。
“小賴皮,新鮮溫熱的牛奶、香噴噴的熱狗……你再不起來,我吃掉了哦!”
在東升的威脅利誘下,德敏終于起來。秉燭夜讀下,天真無邪的情感曾經教德敏暗自許下承諾:
【 波瀾誓不起
妾心如井水 】
曾經,東升在校際文學圈里是如此活躍、如此風云,慕名的女同學更是不計
其數,東升的意氣風發曾令多少人羨嫉!
德敏屢見仰慕者環繞東升,事后總會酸溜溜地道:“眾星拱月,幸福美滿!”
東升不以為然亦不作任何解釋。
“我很害怕。”德敏一臉愁容地說。
東升愛憐地問:“怕什么?”
“怕有一天你會拋棄我!”德敏的意思是:東升如此受人注目,難免不受外界誘惑!
“傻瓜!我還怕被你拋棄呢!”東升拍額直喊冤,見德敏仍把擔憂寫在臉上,便緊緊摟住她,在耳畔輕言:“你沒拋棄我,我就不會遺棄你!”
東升輕輕地吻住德敏的耳垂、眼皮、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唇……德敏雙手輕攬東升的頸,熱情而熱烈地回應,由衷企盼這一刻永遠停止!
與東升的點點滴滴,是她最珍借的一段;生命中的“真愛”可遇不可求呀!
哎!忠孝難兩全!父母的褓抱提攜,親恩難報呀!是父母嫌貧愛富嗎?抑或是慎思遠慮?真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嗎?她不解?墒歉改该y違呀!
德敏翻出東升的“生日禮物”!那只紅絨布錦盒,就像來世遠古紅底金字的愛--雋永,沉香。
她輕輕打開它!一只金閃閃的戒指呈現眼前!
相知相惜,為何走步至此?
在他經濟困窘的當口,省吃儉用,縮衣節食,就是為了她,為了給她這只戒指……它雖然比不上亮晶晶的白鉆,但情義無價;德敏又暗自垂下淚珠。
錢債易清,情債難還啊!
德敏憎恨自己的優柔寡斷;既然舍不下東升,又何以負了那不相干的昱偉呢?
昱偉的以禮相待、君子般的風度,亦兄亦友,難以報答。程昱偉呀!程昱偉!為什么你是如此溫和守禮,倘使你稍許剛愎,我也不致陷人進退維谷的困境!
前有斷崖,后有追兵,該如何了結?也許結束生命吧?
將父母養育的恩情、昱偉的關懷還諸天地吧!若是有緣,來生再與東升續緣吧!
死亡的念頭一直在德敏心頭糾纏,她要戴上東升送給她的無價金戒,如此步向人生的盡頭,今生當是無悔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窗外的景色明日復再現,自古紅顏多薄命。再見了!爸媽、東升、昱偉……
德敏取出書桌內的美工刀,頃刻,鮮紅的血痕將床單染得殷紅……
“德敏!德敏!吃飯了!蹦赣H的聲音來自遙遠地方,再也觸不到邊際了!
德敏詭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