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今天是十五呢!”伏在窗邊的小男孩回過一張笑臉,興奮的望著母親。正在縫衣衫的美麗婦人,聞言走了出去,探頭往窗外望去。
銀亮圓大的月兒,散下一片柔和銀光,照著一片沙礫大地有如鑲了寶石一般,光燦美麗、又顯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秘。
“宸兒很開心啊!”婦人溫柔的摟著兒子,拿過手巾替他拭臉。
用力點點頭,小男孩瞇眼道:“因為今天阿爹會來,宸兒好久沒看到爹了!”
“對不起宸兒,娘不能讓你跟爹在一起……”她滿懷歉意的摟緊兒子,心中涌現的苦澀逼紅了她的眼眶。
“宸兒也喜歡娘呀!而且這也不是娘的錯嘛!”宸兒體貼的回抱著母親安慰。
“如果不是娘太沒用,你就不用每個月盼這天見你爹了!眿D人自責不已。
“娘,別想這些了,咱們出去散散步好嗎?宸兒知道一個地方,那兒開了好多花呢!娘,您喜歡花嗎?”宸兒急忙站起身,緊握母親的手往外走。
“喜歡,宸兒真是個乖孩子!泵缷D明白兒子的體貼,揚起一抹淡愁的微笑。
她任兒子帶著走,也不知他怎么左一彎、右一繞的,竟來到一處花團錦簇的地方,不分四時的嬌美花兒迎風輕蕩,形成絕美的花浪。
“娘!您看!”君宸笑咪咪地拉著母親走入花海中,小臉期待地仰望母親。
“啊……這太奇妙了……”美婦瞠大了眼,詫異的環顧四方。
在這塞北荒地,哪來這一片花海?更別說這些花多采多姿得令人眼花撩亂,四時的花種都有,倍加不可思議。
“很美對不對?宸兒初時看到,也嚇了好一大跳呢!”君宸更加開心的說著,拉著母親往深處走去。
“可是……照理說,塞北地方是不會有這些花的。”她狐疑的看著四周,總覺得不太對。
“或許是地下有溫泉脈吧!”君宸歪歪小腦袋,作出推論。
“宸兒,是誰告訴你溫泉的?”平靜的看向兒子,就算他是一個聰穎異常的孩子,也不可能說出他未曾聽過的東西。
她肯定自己沒跟兒子提過溫泉,那他是自何處知道的?
“呃……聽牧羊的那些伯伯說的……”君宸抓抓頭,尷尬不已的笑道,那模樣怎么看都像在說謊。
深深望了他一眼,美婦也不說破,反倒溫柔的摟著兒子道謝。
“娘,您以前住的地方,有很多花嗎?”君宸摘下一朵雛菊遞給母親,好奇的問。
“娘已經忘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笑得淡然,故鄉的一景一物于她而言,越來越陌生了。
對現在的她來說,這塞外荒涼的景物反倒令她親切熟悉,而且她最親最愛的兩個人都在這里,回不回去故鄉已不重要了。
“娘,您不曾想過要回家嗎?”君宸疑惑地問,在他幼小的腦袋中,很難理解遠離家園的感受。
“娘沒有家了,可是娘有宸兒!辈⒉簧瞄L表達心意,但她仍努力的表明。
十年了,她與老父及三個姐妹生離,音信全無,她真的好想念他們,更想知道父親是否沉冤得雪。只是以她一介弱女子,哪有辦法長途跋涉回中原,更別說她早已在這兒落地生根了。
“宸兒咱們回家吧,爹爹應是快到了。”輕甩了甩頭,甩去不由自主的酸楚心情,她牽著兒子的小手回家。
回首望望那片花海,君宸忍不住問:“娘,您喜歡哪種花?”
略作思考,她輕嘆道:“娘喜歡梅樹、梅花,以前在北京時,有一處梅林生得好美,娘那時還只是小姑娘,最愛去賞梅花了!
“咱們也來種梅花好不好?”
母親長久以來的郁郁寡歡他是明白的,總希望自己能做些事,讓她重拾笑容。
“傻孩子,梅樹在這兒是種不活的,你的心意娘很感激!备┥頁Я讼聝鹤,心下五味陳雜、又悲又喜。
喜的是兒子的溫柔體貼、悲的是他小小年紀,竟已懂得她的愁思。
理解的輕頷首,他用力握緊母親的手,心中發誓要好好守護母親,這也是對父親的承諾。
回到家門前,門外拴著一匹高壯健馬,通體雪白,只有四肢生有黑亮的毛,像穿了靴子似的。
“是爹的馬!”君宸歡呼一聲,拉了母親往屋內跑!暗〉!”
“宸兒!”才進門,一雙壯臂伸來,將君宸高高抱起,往上一拋又接住。
“綽和爾,你來啦!”美婦平靜的黑眸閃著光采,淡然的聲音微揚。
“姮兒,我來了!睂鹤訐г趹阎校b和爾微笑著向君清姮打招呼,放蕩不羈的黑眸此刻也閃著款款深情。
“你今回來晚了,宸兒一直在等你。”遲疑著該不該靠上前,她不自覺把玩起衣帶。
“宸兒吃過飯了嗎?”他俯首看兒子,眸底有摸不透的情愫。
眨眨眼,君宸笑得一臉天真道:“吃過了,剛剛宸兒帶娘去看花,娘吃了好大一驚呢!”
扯起端正的嘴角一笑,綽和爾也眨了一下眼道:“是嗎?那娘開不開心?”
“我看不出來,娘!您開心嗎?”他轉向母親問。
淺笑一頷首,君清姮靜靜看向綽和爾問:“近來忙嗎?聽人說,乾隆皇帝有意要送你一個妻子。”
“沒錯!事隔十年,他又打算送個‘公主’來了!币庥兴傅匾粨P唇,半是嘲弄半是感嘆。
“銀月好嗎?茂巴兒思呢?他該回來了!蓖虏辉钢靥,她問起兩個友人。
不悅地瞪視她,綽和爾仍是順著她道:“他十日前回來了,今日是他和銀月的大喜之日,所以我才來晚!
“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喟嘆的低語,君清姮似是苦澀地一笑。
“你很羨慕嗎?”鷹似犀利的眸牢牢盯住她的小臉,聲音低沉迫人。
沒有立即回答,她歪著頭想了想才道:“我很替他們高興,畢竟熬過了十年才終成眷屬!
“你不羨慕?”英挺的眉擰了起來,他滿心不是滋味。
“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強求也無用。”君清姮平靜地道,無視于綽和爾的不悅。
“十年了,為何你仍是這樣!咱們……非得如此生疏嗎?”他忍不住低吼。
來了好半晌了,她一直站得老遠,讓他根本碰不著,這算什么?他們好歹是名分上的夫婦,又有一個孩子,她為何總不接近?
“咱們很生疏嗎?只有你叫我姮兒,連爹都不這樣喚我的!绷驾p蹙,她大是不以為然。
“你不主動讓我抱抱你、親親你,這就是生疏!本b和爾凝起俊臉,他不接受過度含蓄的感情。
“我是漢人,倫常禮教不可忘。”她搖頭,他的熱情太灼人,令她無措。
“你還是將咱們蒙古看成荒野蠻地是嗎?”他怒而拍桌,震倒了其上的杯壺。
咬咬牙,她來個相應不理,默然走上前將東西扶好,伸手將兒子接過來。
“你還想著要回中原去?”抱起雙臂,他難掩苦澀地問。
一直以為搶到她的人、奪去她的心,就可以讓她徹底忘懷漢人的世界,然而多年來,她的郁郁寡歡令他無法忽視,他知道她永遠忘不了故鄉。
“我沒有想要回去,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彼届o地表明心意,只要有他,有兒子在的地方,她都會過得很好。
只是,偶而會想起故鄉,想起父親及姐妹們,不知大家好不好?
“那我為何不能抱抱你?”綽和爾不滿地質問,鷹眸狠狠鎖定住她平靜的眸。
“因為孩子在……”她微微慌亂,只能用孩子當擋箭牌。
“娘,我出去走走,不打擾您和爹說話!本泛蔚嚷敺f,滑下母親懷抱,一溜煙走了。
邪肆地一揚唇,他好整以暇的道:“好了,現在兒子不在了,怎樣?”
“你們爺兒倆是一掛的。”輕嘆聲,君清姮緩步走近綽和爾。
綽和爾長臂一伸,將她扯入懷中緊緊摟住,貪婪地汲取她身上淡雅清香,他滿意地喟嘆一聲。
“我同長老談起娶你為妻的事……”
不待他說完,君清姮掙出他懷中,退了好幾步,一臉漠然地瞪著他道:“何必呢?已經十年了,你娶不娶我都已無所謂。再說,又有‘公主’要嫁來了,你要我這黃臉婆做啥呢?算了。”
“你在吃味嗎?”英眉一挑,他促狹地問。
呆了呆,她搖搖頭,平心靜氣道:“不,我沒吃味,只是咱們這十年來過得挺好,用不著改變!
“用不著改變?”低沉的聲音明顯上揚,暗藏怒火。“你已近三十,我也已快至不惑之年,未娶未嫁,每月只能見一面,宸兒像沒爹的孩子,這叫過得挺好?”
“那你將宸兒帶走,讓他每個月來看我一面,那不就有爹了?”君清姮輕描淡寫道,眼眶卻不自覺紅了。
“好個有爹了,那娘呢?”綽和爾緊握雙拳,深怕自己一氣之下捏死君清姮。
眨眨眼、再眨眨眼,一顆淚珠不由自主淌了下來,滑過白玉面龐,滴落在地上
急忙別開了頭,她哽咽道:“那你說,要怎么做才對?你不能娶我,都耗了十年啦!那虛名假分的,我也不會在意,只是心疼宸兒,老是盼著你來。”
“我一直要娶你的。”他嘆息,將她攬入懷中。
她可能永遠不知道,她的眼淚對他有多大的影響,總是令他心疼不已。
“你不能娶的,難道你要將那個公主送回去嗎?”偎在他懷中,她無法釋懷。
過去蒙古或許十分強大,然而現今他們雖是強悍依舊,但與大清朝一相較,就如螻蟻與人類一般,是打不贏的。綽和爾身為大汗,不會不明白此等道理,更不會妄自挑起爭端。
“我不能送回公主,那會惹上乾隆那頭瘋狗!本b和爾難掩厭惡地低咒。
“所以,咱們不要改變,不挺好的嗎?”
聽了她過分平靜的話語,他不禁大為震怒,吼道:“不好!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你怎能如此殘忍!”
“我殘忍?”君清姮也忍不住氣憤道:“綽和爾,你捫心自問,誰才是真正殘忍!我等了你十年,也不介意再等你十年二十年,可是我等到了什么?一個大清公主!”
“我是不得已的,你該明白,我也等了十年!”他緊扣住她纖肩,咬牙怒斥。
并不是只有她在等待,他也相同!若他真的殘忍,又何必同她坦白?又何必忍了十年?
“我明白……對你而言,我本就該無怨無尤地等……我不要!為何十年前你要來招惹我!”君清姮氣極,小手不斷往綽和爾身上打落。
任她泄憤,他一時無言以對。
過了半晌,君清姮打得累了,低下頭默默垂淚不語,直到此時綽和爾才輕嘆一聲道:
“我絕不后悔十年前所做的事,就算老天爺再給我一回機會,我一樣會去招惹你。”
十年前 北京紫禁城
進宮已有兩日,君清姮被軟禁著,連姐妹們的面也見不著,依照戈勒那小人的說法,他們姐妹四人將被送去和番……和番哪!她不懂,爹爹一生清廉高潔,到頭來卻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圣上為何不肯相信父親?
“‘公主’用膳吧!”小宮女諷刺地喚道,動手擺上了幾樣精致菜肴,又惡意地撣了一些灰塵上去。
“你這是做什么?”柳眉一蹙,她自有一股天生的威儀懾人。
小宮女卻不將它放眼底,冷冷地撇著唇角道:“什么意思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公主’呀!你就甭自取其辱啦!快用膳吧!”
“端下去,我君清姮這點骨氣還是有的!”她冷冷一揮手,美麗的黑眸凌厲地瞪著小宮女。
不由得一陣心驚,小宮女連退了好些步,又以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嘴硬道:“你有骨氣嘎,那敢情好,我就將東西撤下,餓著了可別怪我!”
“落井下石很好玩嗎?你在著這宮中一輩子,任由青春年華凋零,處境比我好嗎?”雖不愿惡意刺傷別人,但小宮女的無禮已讓君清姮無可忍受。
這些日子來雖不算家破人亡,實則已相去不遠,她滿心的憂思,不知是否有能與家人再會之日。偏偏在此之際,仍有不少幸災樂禍之人,著實令她心寒——世風日下啊!
“你!”小宮女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恨地瞪著她。
僵持了許久,小宮女終于忍不住尖嚷:“你神氣個什么勁!告訴你,你那些姐妹已經先上路啦,最慢你明兒就要啟程去蒙古!說件事兒給你知道,蒙古大汗已經六十好幾啦!怎么?不壞的歸宿吧!”
“六十?”君清姮往后退了步,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六十歲?她還不到二十呢!卻要嫁給一個將死之人了嗎?雖然對于和番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但也未曾想過會嫁給一個老人……這叫她情何以堪?
“哼?我看你還能得意多久!”小宮女看傷害到了她,得意地一揚首,趾高氣昂的離去。
靜默了片刻,君清姮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如果這就是她的命,那就只能坦然接受了……卻不知道姐妹們的命運是否也同她一般乖舛?
想來不由心傷,又不能到外頭散心,越想越是煩躁,雙手一推將桌子翻倒。
“怎么回事?”聽見了聲響,一名小太監急急跑了進來探看。
冷望了他眼,君清姮默然無語,纖指輕輕一抬,指向倒在地上的桃木桌。
“你這是在發小姐脾氣不成?君三小姐,和番已是圣上的大恩典啦!你可沒短了什么,還憑空得了個‘公主’的稱謂,甭不知足了!”小太監連白了她好幾眼,嘮嘮叨叨地扶好桌子。
“能請教公公一件事嗎?”刻意不去理會他的言語有多令人生氣,她好言好語地出聲。
不可一世地斜睨她一眼,小太監點點頭算許了,那副嘴臉讓人不禁作嘔。
“我的姐妹們被送往何方了?”
“吱!誰知道!總之走了。你也一樣,明兒一早就啟程去蒙古,知道嗎?”小太監丟下話,便即離去。
留下君清姮默默消化他留下的消息。
明兒一早……好快,看向窗外,月淡星稀已然近晚!安恢烂晒诺奶焐,是否與這兒相同呢?”
記得小的時候爹說過,只有“天”是到哪兒都不會改變的,全連成一片……真好不是?至少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確知,有一樣東西和家鄉的一模一樣……
“就是明天了……”輕輕合上眼,數滴珠淚不由滾落。
這是她最后一回流淚,等明日出了關、到了蒙古,她絕不再哭泣,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