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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第二章
作者:言妍
   
  詠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奇絕。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徹。

  占溪風(fēng),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

  懷川跨坐在馬背上策馬奔馳,離開淳安幾里路了,心里還不停地念著這幾句詞。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識,那短暫的交會,也有這發(fā)自肺腑之語。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還難了!同登舉人,任公子此番進(jìn)京赴考,是平步青云,他夏懷川,則因父親獲罪,剛被取消舉人資格,又隨時有官兵追捕之險,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濘。

  說來不信,一個月前,他還是才剛披紅掛綠的及第生,如今卻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亂長的天涯浪客。

  秋風(fēng)蕭瑟,秋雨凄冷,那枯黃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楊,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慮的身影,垂憐地擺動著。

  邊塞迢遙,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親煽動民亂的說法,但怎么可能呢?這多半又是嚴(yán)嵩胡亂編造罪名的結(jié)果吧?

  僅僅是一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回紹興老家讀書準(zhǔn)備考試,誰知才一離家,變故就發(fā)生了。他已不知問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沒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邊打點(diǎn),是否就能預(yù)防奸惡小人的陷害?

  自責(zé)沒用、著急也沒用,此刻,他只能快馬加鞭地拚命趕去一探究竟,也許還來得及……

  塵泥飛濺,他渾身微濕的來到長江渡口。

  太陽已落到山頭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數(shù)漁舟外,己沒有渡船。他大聲叫喊,又使勁揮手,但因?yàn)槟犹^落魄,竟沒有人理會他。

  懷川開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涼安境內(nèi),他真不該耗時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誤了船時。

  可當(dāng)他聽到嚴(yán)嵩的孫女兒在外作威作福時,一股憤怒便由心中涌上來,不平之氣又發(fā)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還會給那群惡人來些更嚴(yán)萬的懲罰呢!
  這回父親下獄,嚴(yán)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禍?zhǔn)讍?

  哼!真可惡透頂,連搭個船也要被嚴(yán)家人耽誤!

  懷川正想放棄時,就見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劃近。嘿!老天真是有眼,這算不算個吉兆呢?

  船泊岸時,他立刻發(fā)現(xiàn)不對,那劃船者的樣子,不似一般漁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廝。他警覺地往後退幾步,手緊握著流空劍的牛首柄。

  簾子掀起,走出來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場消失多時的王世貞!

  王世貞約三十來歲,早因過人的才華譽(yù)滿京城,他的父親王總督曾是夏純甫的上司,兩家往來密切。少年時的懷川,曾蒙受王世貞的教導(dǎo),有著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

  不幸的是,去年王總督被嚴(yán)嵩參劾,死於冤獄,王世貞救父沒有成功,憤而離京,不知所蹤。

  今日見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懷川行個禮說:「王大哥,在這長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夢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攔你的!雇跏镭懽笥铱纯凑f:「先進(jìn)來再談吧!」

  安署好馬匹,船又向江心劃去,遠(yuǎn)離兩岸。篷艙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記著你!箲汛ǜ锌恼f:「去年王總督遭禍,眾人無不義憤填膺,感嘆著朝廷殘殺忠良之土的行為何時才能終了呢?」

  「歸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還有什麼真品?」王世貞嘆息地說:「先父死得真不值得,為了一點(diǎn)私怨,一生的功業(yè),就毀在嚴(yán)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輪到我爹了。」懷川悲痛地說:「嚴(yán)嵩一日不除,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慘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連累,而這就是我今日攔你的目的。我勸你不要到保田去,聽聞嚴(yán)家的爪牙魏順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羅網(wǎng),你這一去,恐怕怕是兇多吉少!

  「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難,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鍋,也要趕去。」懷川語氣堅定的說:「而且,我還心存一絲僥幸,既不在朝為官,又削舉人之名,他們還能定我何罪?

  「這可難說了,魏順向來心狠手辣,為了邀功,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爹的直言犯了嚴(yán)世蕃的忌,你又與嚴(yán)鴻有過節(jié),對記仇無德的小人來說,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絕辦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箲汛ㄈ允菆猿煮。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時,我在宮門外長跪好幾日,仍眼睜睜地看著先父被殺,那種無奈之悲,無法盡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腸。」王世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心在保田,乃人倫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義,又不愿見你涉險……我有個建議,南京離此不遠(yuǎn),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嗎?我不想多此一舉。」懷川心意已決地說:「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禍福已由天定,我只盼還來得及救父親一命。時間緊迫,已不能再耽擱,可否請你送我到對岸呢?」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王世貞拍他的肩說:「夏老弟,你好自為之吧!但切記,該忍時則忍,千萬不要冒險或莽撞行事。」

  懷川點(diǎn)點(diǎn)頭,太多的話梗在胸臆間,只能抱拳做無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陣穿天,王世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劍,據(jù)說嚴(yán)世蕃垂涎已久,這也是你的險境之一。」

  懷川低頭看看腰間的劍,淡然一笑,「對於身外之物,我是不會留戀的,若能救我爹,就給他們吧!只是正義之劍落入邪惡之手,那還真是蒼天無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圖』不也如此嗎?那些成名畫及鑄名劍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來的是一連串的殺戮,又做何感想呢?」

  這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世間的寶物其實(shí)本無罪,但懷璧其罪,證明的是人那顆心的貪婪而已。

  篷船靠岸,懷川牽下馬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鞭一揮,頭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馳而去,空留達(dá)達(dá)的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貞佇立良久,感懷彼此的身世,竟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惆悵,悶悶地壓在心頭。

  事實(shí)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攔不住的,不是嗎?

  *        *        *        *        *        *        *  

  那令秋蟲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長江,瀝瀝落遍,也綿連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報恩塔、夫子廟、三山門……全都籠罩在蒙蒙絲絲的冷意中。    雨也灑向一楝渾身素黑的木樓,樓是獨(dú)立的,位署偏僻,隱在密密的竹叢後;樓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層要經(jīng)過十階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極光滑乾凈,漆新如昨日,沒隙縫或坑疤,若不點(diǎn)明,沒人猜得出它已歷經(jīng)二十年的光陰,唯一的可能是,它極少使用,并沒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樓的底層放置了一些舊物,門幾乎不打開,只偶爾在換季逢節(jié)時見見陽光、趕趕灰塵,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無光的屋內(nèi),也僅瞥到幾件家具的輪廓,幢幢地難以辨認(rèn)。

  一樓和二樓之間安了一塊橫匾,也是樸質(zhì)的暗色木,寫了沉謹(jǐn)?shù)、郁靜的三個字——貞姜樓。

  貞是貞烈,姜是女子,意即「貞烈女子的樓」。

  這「貞姜樓」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歲出閣,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養(yǎng)過繼的孩子,十九歲回娘家守節(jié),一上「貞姜樓」,就不曾再下來,一過二十載,歲月悠悠忽忽地過去。

  放在底層的,自然是她用過極短時間的嫁妝。

  「貞姜樓」建得高,曾經(jīng)可眺望遠(yuǎn)遠(yuǎn)的湖景,但後來筑了更高的墻,便令它與世隔絕,只留頂上的一塊天空,收納箸飄來的云朵和流動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覺到一種靜止的凝肅感,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撐著一把繪有雁子的紙傘,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歲的她,稚氣全脫,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靜,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腳,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濺濕。

  她走到一排七個長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銅簽敲著特有的暗號,然後等待著。

  這是孟德容和外界溝通的方式,幾個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區(qū)別。

  每隔兩天到貞姜樓的日子,采眉總要事先沐浴清潔,而且食素,因?yàn)榇蠊霉脤ξ兜婪浅C舾小?br />
  此外,斜梯上的二樓,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結(jié)過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內(nèi),唯有像采眉這樣未經(jīng)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許進(jìn)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須是白白凈凈、眉清目秀、舉止靈透、不沾俗氣的,大姑姑才愿意見,而采眉是侄甥晚輩中,最受她喜愛的一個。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樓系一條繩垂落,動了三下,意即門已經(jīng)開了。

  采眉收起紙傘,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脫下高屐,僅穿軟繡鞋,接著,仔細(xì)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經(jīng)夠乾凈了,她仍檢視再三,連一點(diǎn)塵煙味也不許有。

  她輕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處走去,記得第一次走這十階時,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這兩年來才漸漸習(xí)慣。

  梯頂?shù)拈T漆黑厚重,掛了一盤八卦圖。采眉輕敲三下,再推門而入。

  屋內(nèi)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凈,冷清的是寡婦的命、素凈的是寡婦的心,除了該有的椅幾之外,就是佛壇團(tuán)蒲,連墻上的如來觀音圖也青白得幾乎不帶一絲色調(diào)。

  周圍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細(xì)格的壁牖,足夠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卻看不進(jìn)來。

  另有一深藍(lán)簾布,那是通內(nèi)室的,是連采眉也不能涉足之處。

  德容坐在自己的長桌前,身穿終年不變的玄色袍子,頭發(fā)梳成嚴(yán)密的髻,別著一支黑簪,臉上沒有表情,彷佛隔絕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見過她之前,采眉先入為主的想法是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訝異的是,德容相貌秀麗,因長年不見陽光,頭發(fā)極烏黑,膚色極雪白,竟有一種懾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歲的年齡。

  「姑姑好!共擅颊諔T例地行了禮,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個長桌前,那兒有個盆子,洗凈了手後,將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頭來,她直接面對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銳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細(xì)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學(xué)會掩飾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這二十年來的孤立寂寥中。

  她們繼續(xù)「詩經(jīng)」的課程,講的都是那些歌頌君臨或母儀天下的篇章。德容嚴(yán)肅地說,采眉恭謹(jǐn)?shù)芈牐秀遍g,還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聞世事改變和風(fēng)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歸,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來,這是不常有的情況,采眉背坐得更直  怕自己哪兒粗心冒犯了。

  德容沒有生氣的模樣,反而輕聲地問:「明年五月夏家就要來迎娶你了,是不是?」

  這話題來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說:「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會試,夏家公子不論有沒有進(jìn)士及第,婚禮都要行的。」看見侄女驚訝的眼神,她說:「我雖然不下樓,但大屋里有什麼消息,都會傳到我耳內(nèi)的!

  采眉垂首,不知該如何回話。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興致,說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覺得我關(guān)在這樓頂,足不出戶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實(shí)不!在這里,我體會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全。你知道嗎?有些南方地區(qū),還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習(xí)慣,她們寧可當(dāng)老姑娘,也不愿意結(jié)婚。」

  「禮教里,不是說男大當(dāng)婚,女人當(dāng)嫁嗎?」采眉不解的發(fā)問。

  「沒錯。」德容的雙手規(guī)矩地交握在腰間,「自天分陰陽,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單獨(dú)生存。」

  采眉靜靜的聆聽著。

  「從三代到漢唐,還沒有守節(jié)的觀念,婦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貨物般被轉(zhuǎn)手。像可憐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恥之嘆,卻又莫可奈何!沟氯堇潇o的說:「如果她生於禮教嚴(yán)苛,失節(jié)事大的今日,或許就不會那么凄慘,也不必以悲憤來形容她屢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漸漸歇止,屋內(nèi)顯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嗎?女人原是沒有地位的,既無法自行謀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風(fēng)中柳絮。」德容頓了一下說:「但在宋儒學(xué)提倡『守節(jié)』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嚴(yán)。我們藉著『節(jié)烈』,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貞節(jié)牌坊或誥命夫人,那相當(dāng)於男人的科舉功業(yè),讓女人不再被當(dāng)成貨物,能選擇另一條出路,與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聽,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樂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樓女子般只為求生存溫飽,也因?yàn)椤菏毓?jié)』,我能擁有這一楝樓,無憂地過日子外,還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賞,死了還筑牌坊、列史冊!沟氯萋冻鲭y得的微笑說:「這『貞節(jié)』二字真是婦人之福,也保護(hù)了我們不受男子的蹂躪,自成了我們的世界,連父親、丈夫和兒子都無法干預(yù)。在『守節(jié)』名下,是他們從我,不是我從他們!」

  這是采眉初次聽到的說法,眸子忍不住張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龐有著異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種狂熱中。

  「采眉,謹(jǐn)記我的話!沟氯菹蚯皟刹秸f:「你嫁入夏家,門當(dāng)戶對,丈夫和兒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節(jié)烈比命還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貞節(jié)牌坊!

  那日下樓後,采眉撐起紙傘,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卻沒有立即離去。

  她回頭仰望「貞姜樓」,那灰樸樸的外表,已不再帶著愁郁,反而擁有自己特殊的光輝。

  常聽家中女眷每每談及大姑姑時,雖多敬重,但也暗暗帶著一份惋惜?伤齻儜z樓上人,樓上人還覺得她們依附著男人才是無尊嚴(yán)之悲呢!

  到底誰是對的呢?

  她想到了懷川,兩年過去,他的聲音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但掛記仍隨年齡一日日加深。無論如何,他們終有朝夕廝守的一天,那感覺就不由得變得特別了。

  而他是否還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這事是兆綱自己招出來的,他才忍了兩天,就把去探懷川傷勢的經(jīng)過都說出來了,其中最令她興奮的是那把「流空劍」,最教她氣結(jié)的是荷包的贈予。

  嗯!明年夏天見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還在,就表示這兩年來,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沒有……沒有的話,可不會輕易饒他吧!

  采眉慢慢地繞過竹林,走回內(nèi)院的回廊。才收起傘,兆綱便由轉(zhuǎn)角匆匆地跑來,差點(diǎn)撞到她。

  采眉皺著眉說:「都十二歲的人了,還沒個穩(wěn)重樣子,是誰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廳去,說有一位王世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綱神情緊張的說,唇上有細(xì)細(xì)的汗珠。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共擅伎此粡埧喙夏,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拐拙V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yīng)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dāng)心又捱打!共擅及逯樋渍f。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zhuǎn)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么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吧?

  *        *        *        *        *        *        *  

  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qū),平日只有衛(wèi)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yuǎn),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fēng),呼嘯不斷,凄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yán)嵩為掩飾對俺答戰(zhàn)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shè)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fù)往日的明凈,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帶血的雪夜,遠(yuǎn)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dú)一只,凄惻亙達(dá)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蒙蒙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diǎn)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zhuǎn)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yán)青破喑刹赖膫鱽,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yùn)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卷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墻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佛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里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rèn)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愿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聽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shí)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dāng)他聽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zhàn)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官Z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zhàn)功。本來想經(jīng)由徐階大人面呈圣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yán)世藩的手里,才會促成殺機(jī)!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shí)。

  「他們當(dāng)然不敢拿進(jìn)諫的事情做文章!官Z石嘆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guān),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nèi)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尸,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yīng)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fù)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guān)系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凄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guān)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fù)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

  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里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里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dāng)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xié)。

  云遮掩住月,狼嗥忽遠(yuǎn)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fù)仇計畫,如何取魏順、嚴(yán)嵩和嚴(yán)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里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fā)現(xiàn),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并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yuǎn)……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qiáng)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纖纖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yàn)槌哑シ蛑,才落得如此的下場?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guān)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lián)系。

  而他有預(yù)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yàn)橄拿蟽杉业幕榧s,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云散了。

  死亡,他并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yù)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墻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聽,淚差點(diǎn)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愿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進(jìn)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官Z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么?!」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dá)看不出年紀(jì)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尸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zhuǎn),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guān)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yùn)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yàn)槎即螯c(diǎn)好了,并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fēng)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fā)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愿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yuǎn)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dá)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yùn)氣止血,并收筋補(bǔ)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畫,很快會到的!官Z石說。

  「那具死尸……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官Z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diǎn)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yán)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褂⌒恼f。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xiàn)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官Z石也說:「你應(yīng)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yàn)樯蚍蛉颂珒?yōu)柔寡斷,舍不得送走兒子,結(jié)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fù)仇無望。在邊關(guān)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quán)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褂⌒恼Z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山洞外,閃進(jìn)一條人影,是他們等著的履岸。見懷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時,履岸極沮喪地說:「我……我沒達(dá)成使命……當(dāng)我到另一個土牢時,懷山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

  瞬間,四周只剩寂靜,大家都瞪直眼。

  懷川顫抖地問:「是刑……刑求致死嗎?」

  履岸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說:「很慘……很慘……」

  「我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懷川,很抱歉!褂⌒膰@息地說。

  「天哪!懷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較弱,武功底子也不夠強(qiáng)……我這個做兄長的沒盡到保護(hù)他的責(zé)任……」懷川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一傾,嘴里頓時噴出一大口血,臉色呈黑紫。

  「懷川,忍住悲憤啊,你的傷勢太重,千萬別讓那股氣毀了你的五臟六腑!」印心勸說著,和履岸一人一邊護(hù)住懷川的主要經(jīng)脈,以防他氣絕了自己。

  懷川明白,他努力將淚;匮劾,血吞回肚里,悲嚎埋在心里,他不能痛!否則連生存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天快亮了,你們快走,我也該回城里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官Z石催促著,不讓情況更惡劣。

  「賈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給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來日必報。」懷川跪下說。

  「該報的是我,夏大人對我的恩德才大呀!」賈石老淚縱橫的忙扶住他。

  懷川仍雙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懷山,我一定會替你們復(fù)仇的!我要以魏順及嚴(yán)家的血,洗凈保田所有的冤氣!」

  停了半夜的雪,又紛紛飛落,靜靜的白色大地上,連狼嗥聲都消失了。

  這回是履岸背著懷川,印心在前面領(lǐng)路,往叢山峻嶺而行,路非常地遙遠(yuǎn)崎嶇,卻連再會也不敢說。

  賈石目送他們好一會兒後,才轉(zhuǎn)往保田的方向。

  懷川望著天,原來那殞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懷山呀!

  *        *        *        *        *        *        *  

  一整個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籠罩在憂慮之中,每有奔馳的馬匹由北方來,他們就緊張地探聽消息,先是夏純甫與白蓮教亂民勾結(jié)而被處死,再來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節(jié)前一日,使者說,夏家兄弟在土牢里被杖斃。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敵叛國之罪,卻遭逢如此的滅門慘禍,實(shí)是千古所無。他在愛莫能助之下,只有憤怒地拍擊桌子,以表內(nèi)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驚整個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傳到每個院落。

  可憐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對象,或許是她的八字與懷川犯沖,因此還未過門,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綻放,處處萬紫千紅,但看在采眉眼里,那鬧意卻是將她孤立的一種苦澀,只有到貞姜樓來,她才覺得沒有壓迫感的寧靜。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長發(fā)挽個最粗簡的髻,用白束帶橫過額頭梳起。幾個月來,她消瘦許多,鵝蛋臉變成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變成僵硬,嬌俏變成逝去的夢,十七歲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個青竹筒前,卻呆立著,也不拿起銅簽。

  依孟家的家風(fēng),采眉許給夏家,好壞皆是夏家的人。懷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敗了,仍是她的歸宿。

  采眉沒有怨,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會有任何勉強(qiáng)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種小小的聲音傳箸,說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約,再媒配他姓,鄉(xiāng)里應(yīng)無苛責(zé)之理。

  但這意見傳到了采眉耳里,她立刻板起臉來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沒有人能玷辱她的名節(jié)。

  孟思佑大大地贊美女兒,說她不愧是國子監(jiān)祭酒的女兒,且說是孟家祖上積善,先有個德容,再有個采眉,使婦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內(nèi)心呢?她每次獨(dú)處,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隱隱作痛。沒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為懷川而悲傷,因?yàn)閮扇烁静辉娺^面,守的不過是一個道德名義而已!但……真是如此嗎?

  都錯了!她可是擁有他低沉好聽又正義十足的聲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聰明又英偉,總有一天會為娶她而來。如今夢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為他哭,為自己哭呢?

  但她誰都不能說,一切都有固定的禮儀,連悲傷也是。

  她輕嘆一口氣,取銅簽做暗號,樓上的繩子很快地動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樓頂,采眉還未推門,門已打開。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對著她說:「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輕聲說:「夏家的送葬隊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會陪我過去。」

  「你真的決定要到紹興去守節(jié)嗎?」德容問。

  「我夏家還有婆婆和小姑,她們孤苦無依,我自當(dāng)侍奉!共擅紘(yán)肅的說。

  「好志氣!」德容露出了難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來和我一起守,我們再為你蓋楝樓,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貞義樓』。到時,孟氏『雙貞』必得朝廷重視,我們的榮譽(yù)可比狀元呀!」

  「我不會辜負(fù)姑姑的期望的!共擅颊f。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臉更白得沒有血色。彷佛思考什麼,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說:「老實(shí)說,守節(jié)并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還困苦艱辛。古人有說就曾說,『死節(jié)易,守節(jié)難』,歲歲年年,有時不如一死還乾脆些!

  采眉驚異地抬起頭說:「姑姑不是曾說過,這種日子很快樂,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嗎?」

  「沒錯,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還有婆家的各種苛求。」德容嚴(yán)肅的說:「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軀,所以,難怪大家要說『寡婦們前是非多』。你明白我為什麼二十年不下樓了嗎?因?yàn)槲也辉刚腥侨魏问欠,只有用禁閉方法,讓已不再屬於我的容顏和年華老去!

  「我會謹(jǐn)記姑姑的教訓(xùn),到了夏家,也盡量足不出戶,守住本分,不會令孟家蒙羞!共擅颊f。

  德容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xì)審視著,「我有些怕……因?yàn)槟闶沁@么年輕,又有著美貌,守節(jié)對丑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簡單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毀掉容貌嗎?」采眉問。

  「我沒那麼瘋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時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內(nèi)室的深藍(lán)色布簾前,「你過來!

  采眉走過去。掀起簾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神秘的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更少,就一張簡樸的床、淺灰色的被褥,比較特別的是角落的紡織木架。

  「我除了讀經(jīng)、打坐和寫字外,就是織布,在規(guī)律的機(jī)杼聲中,時光過得最快。」德容由柜子上取來一個陶罐,「這是我婆家一個守寡的老嬸婆給我的,里面有一百個銅錢,長夜漫漫,若無法入眠,就將銅錢灑在地上,再一一撿起,撿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現(xiàn)在轉(zhuǎn)送給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嗎?」

  「到時你會感謝我的。有的人家窮,沒有銅錢,就用豆子,等到了我這年紀(jì),就不需要了!沟氯菡f:「我們守節(jié)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動,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

  「我明白了,謝謝姑姑。」采眉接過陶罐,心想,是離開的時候了,但她又幾番躊躇。

  「有什麼問題嗎?」德容問。

  「嗯!姑姑……你會思念姑丈嗎?」采眉嚅囁地說。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誰呢?」德容并沒有生氣,「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蓋起貞姜樓的原因。采眉,你沒看過夏公子,所以害怕嗎?」

  采眉搖搖頭。她并不害怕,至少她可以愛一個聲音、思念一個聲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懷。

  她的白色麻鞋,又緩緩地踏下了樓。

  十八歲……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歲,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齡,寂寞會吃人,但一切都是為了遠(yuǎn)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貴、有人守忠義、有人守道德……有守才會有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盡心守的是節(jié)烈,德容常覺得,自己是可與男子齊名,排入偉人之列了。

  *        *        *        *        *        *        *  

  三具棺木停駐在大湖邊的一座小廟,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調(diào),深怕連安葬送靈都要受到干擾。

  然而,夏家父子為邊塞百姓請命,卻遭奸臣所害,忠義聞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區(qū),就有許多微服的新知故友來探望,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就在廟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紙錢、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dú)!箙问显谂畠憾蕴嵝眩砬楸。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jīng)驗(yàn)。

  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并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guān)她的名節(jié),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tuán)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jié)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里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jīng)受不住了!箙问戏鲋擅颊f。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yàn)槟莻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挽聯(lián)由梁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jié)發(fā)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尸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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