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樂樂就讀雪梨大學的醫學系,再熬一年就可以畢業。
每周的解剖課,學生們會自動分組共同研究一具浸泡過福馬林的尸體。這門課最難修,稍一疏忽了,考試定過不了。
今日當她戴上手套趕到解剖室時,竟然沒有一個人愿和她同組。
“沒人和宋樂樂一組嗎?”教授耐心地詢問。
宋樂樂感覺得出自己明顯地被排擠,她當然清楚是啥原因;因為只要看見立于角落那個瘀青了一只眼,雙手交疊胸前踐踐站著的陳詩敏就知道。她正冷眼微笑看同學們排擠宋樂樂。
沒錯,財大勢大的陳詩敏鐵定是控制了同學,在班上沒有人敢得罪陳詩敏,何況是為了一個又窮又沒背景的宋樂樂。
樂樂杵在那,她并不難過。真要難過也是遺憾昨天沒有把陳詩敏的左眼—并K黑。陳詩敏故意要她出糗,她偏不教她稱心。
宋樂樂故意把下巴昂得高高的,背脊挺直,打算氣死那個“三八”!
最后還是由教授硬把她安插進某個組。誰敢反抗教授?他們無法拒絕樂樂的參與,只能用著不友善的眼光抵制她。
即使宋樂樂不怕也不屑那些眼光,但在那種氣氛下上課真是有如芒刺在背,兩堂課下來真快令地抓狂了。
下課后,她在走廊打了通越洋電話給表哥江磊,證實梁程所言不假,這才急急忙忙地沖回家,一邊思索著該如何解決梁程這事,天知道!她根本沒替他尋覓住處……還有……她欠他的三百塊澳幣怎么還?一堆問題等著她去解決。
疾步走著的宋樂樂一邊擔心著這些惱人的問題,一邊還頻頻看表。
喔——天殺的!她沮喪地嘆口氣,待會兒上班恐怕又要來不及了。
她在街角的“魚”咖啡店打工已有三年了,和老板關系不錯,不好意思老是遲到,何況這時間又是店里最忙的時候。
☆☆☆
當她沖進家門時,梁程迫不及待跳下椅子。他等得已經夠久了。
“怎樣?我可以去看房子了嗎?”
“我……請你喝咖啡吧!”她說。一邊將笨重的書包扔向床,踢掉高跟鞋換上平底的。
“嘎?”他覺得她在“雞同鴨講”,難道她不明自——房子、房子、他問的是房子呀!天知道,他瞎耗得夠久了。
如果說,有什么是梁程最憎恨的事,那必定是那種“不確定”的感覺。他喜歡啥事都井井有條規規矩矩。這正和莉玫南轅北轍。。也就是為此,范莉玫老覺得他不懂情調。
打量這間混亂的房子,也足以顯示出宋樂樂和他梁程絕不是同一類型的人。
的確如此,她總是給他莫名其妙的“混亂”。
“走吧!我急著上工呢!”說著,拉他往屋外跑。
“喂!等等!我只想知道——”
“對!到餐廳我就告訴你!”
“嘎?”
“你可不可以跑快一點!”她反倒斥責起他來。
他應該生氣,應該對她吼叫,可是他沒有,真的聽話跑快了些。沒辦法,在這陌生的地方,他也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回去他一定要剝了江磊的皮!梁程心里如是想。
早就知道,這宋樂樂怪怪的,名字怪人也奇怪,才見到她不到一天,她幾乎全在跑、趕、忙、沖中度過。
一進“魚”餐廳,宋樂樂即刻沖去打卡,分秒不差,一點都不辜負她“滑壘”的長期經驗。
老板笑瞪她一眼,扔了條圍裙給她。 店里客人正多,她一邊系圍裙,一邊匆忙地推梁程到角落的窗邊位子示意他坐下。
“喜歡喝什么咖啡?”她笑瞇瞇。這男人修養真好,竟都不生氣。
他深吸口氣。“宋小姐——”
“叫我樂樂——”她知道自己理虧,討好地擠出最甜美的笑容。
“呃……樂樂……我真的好想快些知道房子在哪,現在已經是傍晚了,而我還不知道到哪落腳——”對梁程而言這感覺真不踏實。
“對不起……”她說。
感謝老天!她“終于”知道她有多對不起他了。
他溫和地笑!安灰o。”
“你可以再等我一會兒嗎?”
梁程臉色驟變。等?他已經“等”足一整天了,再有修養的人也經不起這等考驗吧!他皺了皺眉。
樂樂全看在眼底,不好意思地拱手拜托道。“真對不起!我得先招呼客人了,等會兒店里沒什么人時,我再好好和你談!闭f完,掉頭而去。
他不過是要她告訴他房子的地址和租金而已,有這么大費周章嗎?
然而,梁程的個性也只能說聲“好”,不計較。
他一直是個心軟的人。他注意到她又上課又工作,肯定很辛苦,也不好和她爭執。
她風也似地忙去招呼客人,忙得似陀螺般。
梁程注意到客人們都很樂于她的服務。注意到她笑起來大聲而真誠、爽朗,一點心機也沒有。
細看樂樂不算漂亮的臉蛋上,過于寬闊的額頭下一雙慧黠的眼睛晶亮有神,小巧鼻梁下有著豐潤誘人的紅唇,可愛而討喜,也難怪這么討客人的喜歡。他看著看著,不覺為之人迷。
和這兒當地人一般,樂樂不怕天寒地凍,只穿了件背心自T恤、直筒貼身的牛仔褲配上扎成馬尾巴的一頭髻發,干凈而清爽。
她不時被客人的話逗得大笑,笑時臉孔如花朵般綻放。頃刻間洋溢出不平凡的美。忽然間,他明自何以客人們都愛逗她笑;看見那樣真的笑容的確可以使人得到莫大滿足,比逗人笑的人還開心吧?
撐著下巴,他竟然開始胡思亂想起來,直到勾起了笑意。
很久沒見過那么自然的笑容了。他心想。
太深的英文他不懂,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話這等好笑,但不知不覺中他也跟著笑了。
一眼瞥見柜臺那邊的老板也跟著在微笑。
宋樂樂竟有這么大的魔力,令整家店里氣氛如此輕松快活,令他枯坐等候也不覺厭煩!
忽然,范莉玫的影子浮現腦海。該死!他怎么可以背著女友如此盯著另一個女人呢?荒唐!
他移開視線,凝視向窗外。
突然落寞了。
很想念莉玫,不知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好擔心她呢。
“嘿!”宋樂樂不知什么時候滑進他對面座位。“發呆呀?”她笑道。心里卻惦掛著,為何地方才的表情如此憂郁?
他轉過臉面對她。
樂樂朝他頑皮地吐吐舌,低頭小聲道:“這里沒有我鐵定完蛋!比缓笸低抵赶蚶习!罢嬖撘蠹有,我看他哭也會求我留下!
他笑笑、沉默,不予置評。
哦!上帝!她暗暗低呼。她這才發現。他有一對令所有女人致命的眼眸,細長而深邃、黝黑、世故而深沉,仿佛蘊藏無限柔情。宋樂樂注意到他內斂而穩重的個性,很顯然地和這城內男子輕浮的個性很不相同。
她有一些心慌,然而心底卻有個聲音告訴她——宋樂樂,你忘了林浩給你的教訓嗎?男人只會辜負你、利用你而已。
“咳!”她咳嗽,清了清喉嚨。
“呃……梁程……”她用笑容來掩飾心中的波動。
梁程納悶揚眉。她笑什么?
樂樂揮揮手!皼]有、沒有,我只是想到一句成語——‘良辰’美景。梁程,你該不會有個妹妹叫美景的吧?”樂樂故意轉移話題。
“沒有。”他板起臉來。她笑他的名字?他都沒笑她叫樂樂了!他不打哈哈直接問:“對了!租的房子在哪?”
她轉轉眼珠子,反問他一句:“你千里迢迢來雪梨干么?”
怎么她老是答非所問?罷了!他坦白道:“來找我女朋友。”皺眉。“我很擔心她,因為突然間失去消息——”
宋樂樂沉下臉沒了笑容。
宋樂樂忽然感到不快樂,也不懂為什么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是!他的確該是有女朋友的,畢竟他看來不太年輕。原來他千里迢迢花錢費時地來尋找他的女友。看來他是如此的溫柔深情。
怎樣的女人有這樣福氣,能如此被寵愛?
想起自己坎坷的情路,樂樂不禁要黯然失神了。想起那些過去的男友,沒有一個會為她千里相尋的吧?
“樂樂——”他拉回她思緒。“我到底要住哪?”
“呃……”棘手的問題又來了。她硬著頭皮!笆沁@樣的……我早先不是向你借了三百澳幣嗎?”
那哪是借?根本是直接搶走!皩ρ健
她低頭,用著很小聲、很小聲的音量。“就當是房租好了!
“房租?”他依舊不懂!澳俏易∧?地址呢?”
她頭更低更小聲地說:“住我家……”
“住——你——家!”他瞪眼。想起那個擁擠、狹小、混亂、幾乎堆滿東西的房子。“我記得沒錯的話,那是一間套房,沒有其他的房間。”
“其實……”蚊子似的聲音!拔铱梢愿粢粋房間給你用——”
“……”沉默無聲。
她抬起頭,看見一張正經嚴肅甚至有些“鐵青”的臉。
“你——在——開——玩——笑——嗎!”
她正色說服他道:“相信我,我一定有辦法挪出一個區域給你;我可以用屏風區隔,絕對就跟獨立房間一模一樣!”
“跟真的一樣!”他終于放大聲!拔乙氖恰毩ⅰ囊粋房間,不是跟‘真的’一樣;跟真的一樣就不是真的,‘真的’怎么會跟真的一樣!”老天!他在繞口令嗎?他幾乎不曾對女人吼過。是她逼他破戒,令他失了耐性。
樂樂也自知理虧,低聲下氣道:“你在雪梨還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
“你要找你女朋友?”
“是!
她笑了笑,討好著。“這我可以幫你。”
“謝謝!我有她的地址!彼形聪⑴憩F得不妥協。要他在那堆混亂里。坎蝗缫ニ揽煨。
“有地址也需要人帶路嘛!這里可不是臺灣!彼牒灏雵標 “你英文不好吧?”
他凝視她,安靜了下來,久久才又說:“你把我的錢用掉了,而你沒錢還我,對不對?”
“對!”
他嘆口氣,靠向椅背。“你又念書、又打工?”
“對——”
“父母沒供給學費嗎?”
“有!但不夠。”而且——而且那該死的林浩分手前還借走一筆錢。她暗自想著。
他喝口咖啡想了想。“算了!就照你說的吧!”
何必計較呢?和一個窮學生計較太沒良心。干脆將就一下,反正他不會待多久的,只要確定莉玫沒事,他就回國。何必太為難她。
“你——不生氣了?”她試探地問。
他搖搖頭!安粴饬,不過條件是你得幫我找到她!
“太好了!我一定能找到她的!”她拍手、笑著跳起來!霸僬埬愫纫槐Х取
☆☆☆
梁程的眼睛藍藍的,只有真正深情的男人才有那種眼眸。像一片海洋。若貪看得過于專心,可能致使人犯罪,因而沉溺、迷失得無法自拔。
那就是宋樂樂對他的感覺——對極可能害她“迷路”的眼睛。
樂樂看得出他對女朋友的愛很深。宋樂樂覺得憑他的條件,要玩起愛情游戲,肯定會有長長一列隊求他愛的女人。
這樣好條件的男人卻不濫情,真是可貴又稀少。
宋樂樂登時對他的好感加倍,決心幫他。
她請他先行回去,因為她還得趕去PUB打工。
“你還有第二份工作?”他詫異極了。
“明天我就帶你去找她——”她岔開話題道。這樣好的男人,宋樂樂很樂意幫他。盡管,免不了有些嫉妒那個幸福的女人。
“唉!”她站在吧臺邊想邊嘆聲連連。
“亦婷!”她問起吧臺內負責調酒的鄭亦婷!澳阆嘈庞心腥藭䴙榱艘粋女人,千里迢迢尋到另一個國度去嗎?”
她把玩著調酒器道:“相信!苯酉聛碛旨由弦痪洌骸叭绻桥烁阋粯涌梢再嶅X供男友花——那他即使腿斷了也都會爬去。”
宋樂樂瞪她一眼!澳氵@女人好刻薄哦!”
“謝謝!币噫闷ばθ獠恍Α!拔疫@么刻薄還說不動你。一錯再錯地對男人好,還是你比較厲害。”她諷刺起她。
“嗯哼——”樂樂昂起下巴!耙苍S世界上真有好男人呢!”她想著梁程。
“你醒醒吧!”她正色瞪她!爸辽倌阌霾坏剑
“誰說的?”
“因為再好的男人都會被小姐你寵壞——”翻開宋樂樂的愛情記事簿,歷史似乎是如此。
她辯不了,只能說:“愛一個人本來就是要寵他!我就是控制不了。”
“白癡!”鄭亦婷拋下這么一句,加一記衛生眼。便掉過頭去不理她。
宋樂樂聳聳肩,決定不告訴她梁程的事,免得她又羅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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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梁程尷尬地不知該將眼睛往哪擺。
此刻他站在宋樂樂身后。而她正彎腰賣力地將屋角一堆堆雜物往后扔。由于彎身的緣故她的屁股蹺得高高地,正好對準他的視線,令他很是尷尬。而她卻毫不自知。
她穿件長衫,蹲低時卻正好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隱約還可見粉紫色底褲的蕾絲邊。
他困窘極了,一般男人很難抵抗這般誘人景象。他知道這里的人似乎對裸露自己的身體不以為意,表現得很自然。今日在街上他已經看多了不穿內衣的女人。
她們不冷嗎?
梁程套著件白毛衣卻仍直發抖。這里的夜特別冷令他十分不習慣,更不習慣的是樂樂處理事情的態度。
一件件東西被她胡亂地往身后扔,雖然是空出一處空間了,但另外的地方卻顯得更雜亂了。
“好啦!”她拍拍手,轉身吐口氣!艾F在我去把屏風攤開——”她將廢置墻角的屏風搬來立在空地中間,然后對他露出滿意的笑容,雙手一攤!翱!行了吧!”一派瀟灑,很是得意。
這方法可是她這天才才想得到吧!
“好了?”他指指被扔得堆了她滿床滿廳的雜物道:“那這些東西怎么辦?”
她揚起手揮一揮!熬头胚@樣。 币桓崩硭斎坏膽B度。
他撫額阻止自己那種想暈倒的感覺。
“你……你……你……不覺得有點‘亂’嗎?”
“不會!”她坦然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應該抗議嗎?不,他今日實在夠累了,好想睡、好困,反正只是寄住幾天就忍忍吧!
于是,同她合力將床邊的折疊沙發塞進那片空地。她不忘貢獻一件毯子給他。
現在是雪梨的春天,她用不著那件毯子,對她而言太厚了。
而梁程卻嫌它太薄。這氣溫簡直是臺灣的冬天嘛!
“你早點休息。明天我不用上班,下午帶你去找你女朋友!
說罷,她轉身踱向她的床邊,她還得溫書呢——
“等等!”他喊住她!斑@個擺飾品你沒收起來——”他拿了一具人體的肋骨模型給她。
“那不是擺飾品!彼眠^來,微笑道:“這是真的骨頭,死者是一名印度男孩,供我上課用的——”
梁程楞在那,差點沒暈倒。
真的死人骨頭?他剛剛拿的是一副死人的肋骨!連身分都打聽得那么清楚!老天!他受到很大的沖擊。
“你……還好吧?”她注意到他臉色蒼白。
“唔!”他呆滯地應了聲,決定還是趕快上床睡去,免得又碰到什么怪異的東西,他的心臟可不夠強。
樂樂見狀聳聳肩,繞過屏風拎回那副肋骨回床邊溫書。
窗外那棵樹被雪梨特有的勁風吹得沙沙響,遠處還有烏鴉啼叫。
宋樂樂溫書至半夜,雙眼紅腫難掩倦意,她扔了書翻身趴著。
今日很忙,感謝這忙,讓她沒空去想林浩。
她外表上的平靜令人跌破眼鏡,畢竟她一滴淚也沒流。她痛苦的不是失戀,而是被一個信任的人出賣;他背叛了她,愛上陳詩敏令她成了眾人口中的笑話。大家定是暗暗嘲笑著她,即使表面上什么都沒說。這才是最殘忍的。
她沒有哭,是倔強地不肯為他掉淚,也是因為眼淚也救不了她的痛。
真是苦不堪言啊!
梁程突地連打幾個噴嚏——
他會冷嗎?
宋樂樂下床輕聲地走到屏風旁,偷看了一下。發現他緊抱著毛毯蜷曲身子微微發抖。
肯定他不慣這里的溫度。
她折回床邊,從衣柜里翻出一件披肩,走過去覆蓋在他身上。
他定是累壞了。一點都沒被吵醒,像個孩子一樣睡得香甜。
佇立床邊,她微笑看他。不禁想——
如果這樣深情而可愛的男人是我的,該有多好?
忽又急促搖頭,丟掉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真是妄想呵!他可是前來見他女友的,很快就會走,宋樂樂,你別再亂作白日夢了。
她提醒自己。一再地——
他是別人的——是另一個女人的。
卻又忍不住,走向前去,在他額際親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