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云瑛在侍女伺候下,完成梳洗。暮霞將云瑛一頭青絲梳成個墮馬髻,幫她換上嫩黃云綢對泠襯月白絲褂和曳地湘裙,腰際縛上以絹絲系住的玉環。
暮霞看著清麗絕塵的云瑛,腦海已浮現姑爺乍見小姐的錯愕神情了。嘻嘻,這應該是挺值得期待的。
透過妝鏡,云瑛瞧暮霞面有喜色,轉過頭打量片刻,笑問:
“不對勁喔,看你一大早就笑得像只偷腥的貓,說說,你在想啥?”
“小姐,哪兒的事,可能是因為今兒個一起早便是個大晴天吧!
“是嗎?”云瑛笑著睨她,美眸閃爍,嘴角輕揚。
云瑛眼光掃過仍緊閉的門扉,喚道:
“瑟兒,把門兒給我打開來!
丫環們不解主子這話有何特別意思,只見云瑛又自顧自的吃起來。
暮霞才想問小姐原因,云瑛的聲音已出:
“暮霞,泡盞茶來。嗯,就雨前龍井吧!
暮霞點首,轉身便要出房,又聽云瑛說道:
“暮霞,沏上兩盞吧,光一盞是不夠的。”最后說的這句話倒是意味深長。
小姐這么大的陣仗,如果她沒猜錯,這局是專為姑爺所設的吧。
暮霞待琴、瑟二人出去,這才開口問道:
“小姐,您要瑟兒開門是在等誰來嗎?”
云瑛沒抬眼,只是涼涼的輕笑。
“除了他還會是誰,我這為人妻的自是要開門迎他大駕光臨!
暮霞聞言,掩嘴一笑,不再多問,托盤欲出房取茶,一回身,只見一頎長身形的俊逸男子斜倚在門欄邊,眼神卻定在小姐身上——
暮霞上前一福。
“姑爺,暮霞向您請安!
云瑛聽得“姑爺”二字,猛地抬頭,眼眸恰好與程潮生撞個正著。
程潮生總算與自己名義上的妻子打上照面了——一個原該是自己嫂子的女子。
* * *
由窗欞透進刺眼的晨光,使一夜宿醉的潮生從雜夢中驚起。潮生強撐起身子,只覺喉嚨又渴又干,喚了聲:
“舞文,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舞文一聽主子叫喚,趕忙要小廝準備盥洗的東西,另外端茶遞與潮生。
潮生睜著貓帶睡意的睡眼問:“什么時辰啦?”
“主子,現在已然是辰時三刻了!
那不是應該與新婦同上霽晴院去晨省了嘛!想到此,原還殘留的幾絲睡意早給驅得一干二凈了,潮生趕緊換上一件蜀錦白色儒衫,往重華軒前去。
* * *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的回道:“不用多禮,你這就起來吧!
暮霞離開后,廳堂只剩他們兩人,潮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劃開僵局。
云瑛輕輕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請坐!
潮生沒想到她這么落落大方,微微頷首,揀個位子坐下。
云瑛沒看潮生,卻將眼眸調到門邊,命道:“暮霞,上茶!
暮霞輕巧的為潮生呈上一盞馥郁香茶,又旋身退出。
潮生見她只是沉默?磥硭窃诘茸约合日f話了。潮生抬眼望向她,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就見云瑛揭過蓋碗,輕吹幾口氣,卻沒急著喝茶,而是先汲取茶的幽香。她的舉措,仿佛像是將飲茶當作一件再重要不過的事。
云瑛飲過一口后,才朝潮生溫柔一笑。
“您不喝嗎?”
原以為會是一張既惱又怨的容顏來迎接自己,沒想到這陸云瑛的反應倒叫人意外。陸云瑛沉靜、大方、端凝、淡然——就是她的淡然讓他覺得異樣!
云瑛見他盯著自己直瞧,覺得奇怪。
“我該如何稱您呢?程大公子!
看來她仍不清楚自己嫁的人不是大哥,也該讓她明白了。
“我不是程大公子,我行二,昨天與你拜天地的人是我,我是程府二少爺——程潮生!背鄙貧獬制,說得天經地義。
“原來如此。這好像與我所知有點出入,還望您為我解疑!
“因為承襲織造的人是我,所以我當然得娶你!背鄙f得理所當然。
云瑛垂眼片刻,悠然彎起水靈美眸,輕笑。
“是嗎?”
聽云瑛沒有分毫怨懟的語氣,原本冷淡的口吻也軟下了,他歉然說道:
“昨晚我醉得厲害,怕打擾小姐安眠,才宿于我的院落,盼小姐莫怪。”
“我自然不會怪您,這是您體貼我,我還不至于不知好歹!痹歧謸P起她那一貫的溫和笑容。
潮生有點納悶她的態度。是不是官家小姐都是這么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你真的沒有一點不悅的情緒嗎?你讓人覺得疑惑!
云瑛低垂眼眸,慢條斯理的吹著飄于茶水上的茶葉,噙朵笑。
“你認為我可以有絲毫的著惱嗎?喝茶吧!
潮生凝視她。她很美,眉目如畫,難描難繪。但是美又如何,不過是皮囊表相。她再美都不是芊茴,不是自己念茲在茲的女子。
云瑛一言斷了潮生的思緒,她說道:“是時候去向婆婆晨省了。”
兩人并肩同往霽晴院前去,途中,潮生忽想到一事應該告知云瑛,但是卻不知她愿不愿幫自己圓謊。好一半晌,才若無其事的道:
“陸姑娘,程某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云瑛微微一笑。
“你有話明說吧!
“我們昨晚沒有同寢一事請暫且別讓我娘知曉,我是擔心她老人家為我的事擔憂上潮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可是若讓娘知道,會更麻煩!
“程二公子一片孝心,我怎會不答應呢。你放心,我不會多嘴多舌的!痹歧兑砸荒〞獾男θ。
這么一來,未來的日子就算不能相處融洽,表面的相敬如賓應是沒有問題的。老天爺總算沒給他太大的難題,不是嗎?
“多謝你!”潮生這三字倒是說得真誠。他是真的感謝云瑛能為他圓謊。
“沒什么。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么?”潮生挑眉望向她仍掛在口角的輕笑。
“我們的關系既微妙又尷尬,這樣錯置的姻緣是否有茍存的必要?”
潮生硬是壓下一肚子的驚愕。她話中的含意是什么?潮生眼光一瞬不瞬的緊瞅著云瑛依舊平靜無波的笑顏。
云瑛知道他的眼眸訴說的是不可置信的懷疑,不由低笑輕道:
“真奇怪,我只是說出事實,有必要這么驚訝嗎!”
潮生沒聽清楚云瑛咕咕噥噥的說些什么,卻捕捉到她撇頭瞬間的輕笑,和眸光散發的一絲釋然。
潮生不解。這位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究竟意欲為何?
而后的路程,只剩下沉默。
* * *
潮生夫妻恭恭敬敬的向宋雨容請安,云瑛呈上一盞茶予程母——她的婆婆。
霽晴廳中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蜀錦青衫,手持摺扇,眉宇間有些神似程潮生,但是他形于外的神韻與程潮生卻是南轅北轍!他口角含笑,眉眼蘊借儒雅,讓人如沐春風。而那名女子一雙靈動大眼給人一種機伶的感覺,她容貌頗肖程母,甜美的笑容掛在俏美嬌容上,連云瑛都不由大贊煞是動人!
云瑛朝他們微笑點頭示意。
清麗容顏妝點一朵淺淺笑靨——這是在長者面前應該表現的模樣,總要喜孜孜、和和樂樂的,拿捏準確“承歡膝下”的分寸。
宋雨容將目光調至新媳婦云瑛身上,溫婉問道:
“昨晚睡得安穩嗎?”
“睡得極好,也吃得好。多謝婆婆的關心!痹歧Φ锰鹛鸬。
“可想家不想?”宋雨容覺得和云瑛挺投緣。她真是個討喜的孩子!
云瑛笑回:“本是有點想,轉念思及這有娘的照料,也就沒那么想了!
宋雨容笑得開懷,慈藹笑言:
“這張小嘴真是會說話!過來,讓我瞧瞧。”
云瑛上前,宋雨容握住云瑛柔荑,笑道:
“你們瞧,這模樣、這格局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原先以為芊茴已是美極,現在才知道云瑛還勝芊茴一籌呢!”
云瑛忙謙笑道:“娘的盛贊,要云瑛怎么受得起!
潮生自請安后便不發一語,冷眼瞧著云瑛的一言一語、應對舉措。以一個官家小姐的標準來看,陸云瑛的確很稱職,如娘說的一樣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但是,她的動機是什么?
忽聞娘親拿她與芊茴比較,潮生幾乎要認為娘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沒錯,她是很美,可是卻比不上芊茴在自己心中的楚楚之姿。
潮生不得不客觀比較:陸云瑛確實比芊茴還美,可是情感并不是單純只看皮相面容,最重要的是心。
大伙閑話家常后,其他三人先行退開,宋雨容示意要潮生留下,就連一旁伺候的婢子都還開來,偌大的廳堂只剩下母子二人。
宋雨容盯著潮生,一臉看不出情緒的平靜,沒急著導入正題,先是溫言:
“昨晚見你喝得多,可還睡得好嗎?”
潮生不信娘留下自己就是要說這些,但卻不愿先表示疑慮,只得回道:
“多謝娘的關心。”
宋雨容輕嘆口氣。
“潮兒,你覺得替大哥扛下這樁婚事很委屈,是嗎!”
“沒有!背鄙悬c心虛,垂著臉沒與宋雨容對視。
“你真不委屈嗎?換作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不甘。你老實說,你昨晚夜宿哪?”
見潮生靜默不語,宋雨容嘆道:
“今兒一早,香鈴兒悄悄對我說:‘二少爺一夜沒到新房,卻是在倚廬一睡到天明!鄙,你倒說說這是真或是假?”
“娘,下人之間傳這些小道消息最是不遺余力,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
“你不懂我的丫頭,但我卻清楚香丫頭最是不愛說長道短的!你不信我的丫頭也罷,你自己院落的小廝不是以少說廢話聞名嗎,怎么,連你貼身使廝也胡說?”
宋雨容將潮生逼得辭鋒頓失,潮生有些詫異。
“娘,您怎連下人之言都這般確信不疑!
“香鈴兒沒說謊,你昨晚沒與云瑛行房,娘不會看錯!”
這回輪到潮生瞠目結舌了。娘是如何看出來的?
“娘,既然您已得知真相,兒子便不再相瞞。只是,兒子不懂為什么娘能一眼便知道我們昨晚沒有行房?”
宋雨容微微一笑。
“云瑛那體態、眉目神韻,表現的都是少女的嬌態,雖然她盤了發、開了臉,但是卻騙不了明眼人的!
宋雨客放柔了臉,勸慰道:
“潮生,你這樣待一個姑娘家,你要人家情何以堪呢?”
潮生兀自不發一語,宋雨容接著道:
“云瑛好歹也是我們程家名媒正娶的媳婦兒,她有什么罪要受你冷落的委屈呢?云瑛的品格、模樣可沒比芊茴遜色!”
潮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反是宋雨容先開了口:
“潮生,這頂替寧生娶妻的事是你自愿扛下來的,是你讓寧生走的是不是?他連芊茴也一起帶走?”
他已經知道是誰告知娘親了!潮生思緒才轉到此,宋雨容的話已在耳邊響起:
“然生把事情說予我知道了!
潮生并不意外然生的推論與實情差個八九不離十,但是然生又向娘親說了些什么嗎?否則,娘為什么要老扯上芊茴呢?
“小弟還有說些什么嗎?”潮生問得有點遲疑。
宋雨呷一口茶之后,才道:
“然生只提一點——他說,你其實也喜歡芊茴,是嗎?”
然生怎么看出來的?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對芊茴的情意有別于一般?他一直都將這份情感處理得低調、幽微,然生那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況且,這事要說也輪不到那小子說吧!要坦承、要明言,也該是由自己的口說出。想到這,潮生不禁低咒:
“真是個多嘴多舌的家伙!”
宋雨容問道:
“然生說的可是真的?”
潮生轉身背對宋雨容,眼光望向窗外的八月景致,從容說道:
“我是喜歡芊茴,但是僅止于兄妹情誼,沒有別的遐思,我與大哥交換條件只是不愿意我多年的心血最后反落得為人作嫁。為什么爹在最后的選擇中放棄的人是我?我的能力并不比大哥遜色。
宋雨容聞言,喟嘆:
“這樣的官宦人家還不如小門小戶,雖是寒素些,卻也和樂安寧!
潮生不愿娘親真的對自己有所誤解,忙道:
“我并非真的與大哥爭。e人不懂我,您還不懂么!若不是大哥有意退讓,我怎么也爭不過他的。娘,我們并不是兄弟板墻,您說得太嚴重了!
宋雨容當然清楚潮生的性子。這或許不算爭權奪利,但兩兄弟為繼位一事談條件,聽了總讓人難受。
“怎么說都是娶進門的人了,不能讓人平白無故擔了虛名,你知道嗎?”
潮生只好點首。
“這兒子理會得。”
潮生見宋雨容頗有倦容,便先退下了。退下前,不忘吩咐香鈴兒好生伺候。
宋雨容望著潮生行去的背影,暗嘆:
“這幾個孩子,究竟哪個令我最牽心?”
* * *
云瑛前腳才進房,沒想到后腳便來了位訪客。
云瑛望向在門畔來回踱步的程家小姐,要暮霞前去相請。
“夜小姐,別猶豫啦!我家小姐不會吃了您。小姐要我請您進去喝杯茶,坐坐也成!蹦合家荒樞σ獾霓D達著云瑛的話。
程夜臉上一紅,有些羞赧的笑。
“這便麻煩姐姐帶路了。”
暮霞連忙笑著糾正:
“夜小姐也算得是我的主子,暮霞怎么受得起這姐姐一稱,夜小姐,您就喚我暮霞吧。”一面說,已將程夜引入廳堂了。
“我瞧你在外頭磨磨蹭蹭好些時候,若是要進來便進來,哪來這么多虛禮俗套!”云瑛接過暮霞端上的茶,親自替程夜倒一杯香茗,兩人隔著裊裊茶煙對坐著。
程夜沒急著喝茶,卻先開口說明來意:
“嫂子不會怪我太唐突些了吧?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和嫂子有說不出的投緣,所以就眼巴巴的上嫂子這來說說話,嫂子別介意!
“妹子這么說,倒顯得生分了!你喚我云瑛便是,我們可是平輩呢!”
程夜連忙搖首。
“這可不成,我看就喚云姐,行還是不行呢?”
云瑛抿嘴一笑,沒辦法。
“便照你說的吧。還不知小妹子怎么稱呼?”
“我是在晚上子時生的,所以爹為我取名程夜。娘與哥哥們不是喚我小夜便是夜兒,嗯,不對,三哥還叫我小夜子!背桃拐V笱壅f,那模樣很是天真。
這樣的姑娘注定是讓人捧在掌心呵疼的,因為,她少了一般官家千金的世故與虛偽。
看著程夜心無城府的開懷笑容,云瑛不由做如是想。
“小夜子,好可愛喲,我也可以這么叫你嗎!”云瑛故意捉弄她。
程夜支著小腦袋瓜子,似乎是在考慮要或是不要。
“好吧!云姐比小哥好多了。何況,我喜歡云姐喚我小夜子的模樣!
“真的嗎?為什么呢?”云瑛低笑,打量眼前這個小姑娘。她真的很可愛,讓人不疼愛她也難。
程夜還沒回話,倒先插入第三個聲音:
“小夜,怎么不回瀟嵐院?”
一聽這不冷不熱的溫和聲音,程夜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定是二哥。
程夜開心的回身拉扯潮生衣袖,張著小嘴歡然道:
“二哥,我才剛剛來,屁股沒坐熱呢,你就要趕我走!”
程潮生摟著她笑道:
“我有事同你嫂嫂說,你能不能將你的云姐借我一會兒?”
程夜抬眼,賊兮兮的笑道:“二哥同我吃味呀!”
潮生笑斥:“胡鬧!不怕你云姐姐笑你?”
“才不會呢!云姐姐要笑也是笑你,我又不是與小妹子爭風吃醋的丈夫。”程夜一說完,連忙跳開,嘻笑間,人已躲到門扉處,回頭佯裝個鬼臉。
潮生看著小妹遠去的背影,唇角還掛著一絲寵愛的笑意。云瑛沒說話,卻將潮生流泄在眉眼的溫柔看在眼里,雖然他的對象不是自己。
潮生回過神,不意與云瑛眸光相觸。潮生有些不好意思。
“小夜那丫頭讓我們慣壞了。看來她很喜歡你。”
“我挺喜歡她的,有股機伶勁,又可愛,讓人無法對她生氣。”云瑛微笑的說道。
潮生第一次覺得她的笑容讓人有種無比心安的感覺。她的笑容中,沒有夾雜太多的情緒,而她帶笑的眸子,仿佛一泓秋水,幽深澄澈,很難用言語說明白……
云瑛徑自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輕啜了口茶,隨興笑道:
“看來,你已經想好要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了!
“你這么重視我怎么待你嗎?”潮生輕哼。小妹一走,她又是一臉不甚在意的瀟灑模樣。潮生瞧她這副樣子,橫了一眼,坐離她遠遠的。
云瑛卻視而不見,徑自招了招手,廳堂很快的多一人。
云瑛朝潮生笑問:
“你想用點什么?我讓暮霞去張羅。”
潮生有點不自在的瞟她一眼。她不回答自己的話,卻管起自己想吃什么!
“隨意,你看著辦吧!
云瑛低聲吩咐了暮霞幾句,又道:“我喝雨腳花茶,你呢?”
潮生有些不耐。
“一樣就好了。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呃,什么問題?”云瑛說完,打了個呵欠。
潮生真的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讓他不知道如何應付。
潮生沒好氣的睨她一眼,冷著臉說道:
“我是說你這么‘重視’我怎么處置你嗎?”
云瑛格格嬌笑,把玩飾在腰際的王佩,笑道,
“這是當然的,您可是我的丈夫。人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賤妾自是將您的每字每句當作圣旨來看,相公認為有哪不合宜嗎?”
她在挖苦他,潮生一向不易動怒的性子卻輕易的讓云瑛挑起一絲火氣。
“你不用說得這么委曲求全,”
云瑛偷覷他仍是冷著的一張臉。這場錯置的姻緣,會畫上一個怎么樣的落款呢?
云瑛輕輕一笑,閑閑的道:
“一點也不,相公才是真委屈!
潮生冷笑。
“娘子倒真體貼我!”
云瑛瞧著他的眼神,不知道怎地,她聯想到古時女子望夫的幽怨意態。這要幽、要怨好像也輪不到他嘛!
云瑛忙垂頭,忍住笑。
“多謝相公的稱贊,賤妾真是受寵若驚了!”還好她及時低首,否則溢滿笑意的雙眸可是會泄底的。
潮生挑不出她一點錯。雖她遣詞、語調都是謙卑、體恤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潮生就是覺得她在挑釁!
潮生不愿再花時間在言語上爭鋒,于是逸了聲輕哼,撇開眸子不愿瞧她。
“小姐,姑爺,暮霞為您準備些細點!蹦合紡埩_著。
“我上你這,主要是為告知你一件事——”潮生回復一貫淡漠的口吻。
云瑛輕笑,不以為然的道:
“你就先用餐吧。相公若要訓誡,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這女人有將人惹火的本事,先前的溫婉、識大體,都是裝假的。
“你倒氣定神閑,難不成你早算準我所言定是你樂見的結果嗎?”潮生說這話的口吻不再冷冰冰的,他唇角微揚,笑意中有一抹輕嘲。
云瑛只是笑,突將手絹往上一拋,等它落回掌中。
“程二爺,我樂不樂見不是癥結所在,重點在你——你若真要做,什么我樂不樂見之類的都不會是你考量的范圍。既是如此,我何苦庸人自擾呢?”
潮生瞇起眼。她的態度太……太令人費解。他直盯著她坦然的美眸,仍舊一無所解。
云瑛看他無意暫停,只得開口笑譫:
“您就先用餐吧,還是您怕我的婢女在食物中下毒?”
潮生冷哼一聲,總算暫時鳴金收兵。他心頭暗惱:遑論這女人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她是個牙尖嘴利、自以為是的家伙確是事實!
云瑛將暮霞呈上的茶親自遞到他面前,欠身微笑。
“程二公子,別繃著一張臉,這些食物可沒得罪您。小妹以茶水代酒,向您賠禮,您大人大量,還會計較我的一時心直口快嗎?”
她又恢復成大家閨秀的模樣,這樣一來,若他還是擺個架子,倒顯得自己器量狹小了。
潮生聽她謙稱小妹,有了刁難的心緒,于是輕扯嘴角,嘲笑道:
“陸姑娘自稱小妹,程某可沒這種福氣!再說,我也不當你是妹子!
云瑛打趣笑問:
“那您當我是什么?”
程潮生詭異的凝視云瑛。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云瑛說完便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要是他誤會,那可就完全背離自己原本的計劃。云瑛神色一轉,輕描淡寫的移轉話題:
“我不在您耳根子邊喳喳呼呼。”
見她留下這話,人轉身就要離開,潮生喊住她:
“陸姑娘上哪去?”
云瑛真覺得程潮生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是從見到她起便看不順眼么,這會兒她稱了他的心,讓他耳目清凈,他又不滿意了。
云瑛朝他一笑。
“我只是在門前小院透個氣!
云瑛沒再多語,跨越門檻,迎面來的是秋涼颯風。算算時日,再不到一月,便輪到姐姐云瑤出閣,人言女子出嫁為于歸,但是自己卻哪都不是歸根處,
她——陸云瑛只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不過也罷,沒了牽絆,倒也逍遙自在。
潮生望著云瑛削瘦的身形任由秋風吹拂,不覺她嬌弱婀娜,反而有一種臨風瀟灑之感,仿如一個完全成長的女子。
潮生喃喃道:“陸云瑛……”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子,看她,有如霧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楚。
云瑛旋身與他相對,潮生讓她猛地回頭的輕笑,沖撞得有些不自在,趕忙低首端起蓋碗,湊嘴就飲。他還是頭一回喝茶這么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說什么?現在吃飽喝足啦,可以說了嗎?”云瑛強忍住惱意。這家伙真不配喝這等好茶,簡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見她人已經端坐在臨窗的月牙凳上。他來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將話說清楚么,既打定主意,就別再拖泥帶水,反正總是要說的。
“我這就開門見山的說了你應該有點感覺,我對你并無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意外嗎?一點也不。云瑛笑得無辜。
“我可沒拿刀架著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點頭。
“你是沒逼我,不過你爹卻在逼我程家!
云瑛很沒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個燙手山芋?你居然還有興致嘻皮笑臉!”潮生無法臆測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腦袋裝些什么。
云瑛挑眉,口角揚起一抹不以為然的弧度,輕笑。
“你是在怪我嗎?從頭到尾我都沒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聽她說得沒心少肺,翻了個白眼送她。
“我是為你的名節與你那侍郎老子的聲譽才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云瑛收笑,狀似漫不經心的幽幽說道:
“其實,我只是你的一個絆腳石,要踢開我也不是沒方法!
潮生揚起俊眉,眼光中有著不可置信的神氣。
“哦?怎么?”
云瑛微微一笑,渾沒將他的不悅放在心上。才覺得有點渴,暮霞早貼心的為她遞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對美婢暮霞贊賞道:
“你今兒個用的茶葉比之前好,水的溫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后我們流落市井,還能靠這點本事糊口飯吃。我這小姐得靠你這小丫頭啦,你別撇下我不管!”說到最后,云瑛將俏臉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動的肩頭,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沒錯,云瑛確是在偷笑。這家伙應該聽明白她所指為何了吧。
潮生納悶。她最后說的那句話是在暗示什么嗎?
“你不要同我打太極,你有計策說了便是!
云瑛再抬起秀臉時,早束斂自己神色。聽他提問并不意外,因為這正中她下懷。揮退暮霞后,云瑛才啟唇娓娓道來!
“我知道自己沒有成為程府二少奶的資格,也不愿耽誤公子,所以,我已經為往后余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掛懷。婦有七出:對父母不孝、無生子嗣、淫穢放蕩、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饞言、竊取偷盜,你可以用隨便任何一條罪名趕我出門,我不會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結舌,不相信陸云瑛真的打著這種主意。
他沉下臉,良久,說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睕]有一點躊躇,說得天經地義。
潮生堅決的凝望云瑛,又重復一次,這回的口吻有著不容反對的威儀。
“我不休妻,你聽清楚了嗎?”
云瑛錯愕的瞪著他,直覺他的神情有異。那決絕的模樣,仿佛宣誓,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嗎?為什么不愿放手?
云瑛閑適的神態隱褪。
“你這又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