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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嬋娟 第一章
作者:煓梓
   
  這個女人很有趣。

  哀傷的氣氛充斥在布滿白色布幔的喪堂上,仲裕之卻忍不住如此想道。

  這是他今年所舉辦的第幾個葬禮了,第三個?聳聳肩,露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他并不真的在意。

  這時,一道道不以為然的目光從他身邊朝他投射,他想起該收斂一下。

  咳咳。

  他直起身,咳了兩下,表示抱歉。之前他還身若無骨的倚在堂柱上,完全沒盡到主事者應(yīng)盡的義務(wù)。

  那些瞪他的人;亦即他的遠房親戚,見他稍具悔意,才又轉(zhuǎn)過身直視前方正跪在地上唱哀歌的女子,為她臉上深刻的哀痛,和沙啞宏亮的嗓音感到動容。

  哀歌內(nèi)容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

  君匆匆到世上走一遭,未曾遺下子女,只留下豐功偉業(yè)。所有親戚都為他惋惜,都為他傷心。因君是如此杰出的人,卻這么早就走了,徒遺留下數(shù)不盡的懷念……

  動人的歌聲,哀怨的唱腔。

  在場的每一個人,莫不被女子如訴如泣的歌聲、傷痛欲絕的表情感動。從她那哀痛的表情中,可以清楚的看見對死者早逝的不舍。從她布滿淚痕的俏顏中,不難感受到她的聲嘶力竭。雖然她只是喪家請來的代哭者,卻比喪家本身更像家人,更為哀痛……

  每個人都快隨著她的歌聲哭出來,只有仲裕之例外,事實上,他想笑。他想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

  “這女子的哀歌唱得真好!

  “是啊,尤其是她的表情,悲傷極了!

  “真令人感動。”

  “就好像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一樣。”

  “眼淚流個不停!

  “是啊、是啊!”

  底下的人感動得一塌糊涂,每個人都在想,她要真的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就好了,至少哭得比較像樣,不像那倚著柱子的畜生,平白無故獲得一筆財產(chǎn)還不懂得感激……

  正當(dāng)大伙兒為死者抱不平,為代哭者富含感情的杰出表現(xiàn)贊賞時,代哭的女子突然站起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 

  “今天的法事結(jié)束,我明兒個再來!

  眾人一片錯愕,呆呆地看著她那張素凈的臉。

  怎么會這樣?臉上連一滴淚也沒有。按理說,她不是傷心欲絕?就算法事結(jié)束,起碼也該留幾滴淚在臉上,可她卻一副他家死人,與她無關(guān)的絕情模樣。

  “仲公子,可以借一步說話嗎?”藺嬋娟才不管眾人怎么錯愕,她還有事要找主事者商量。

  “當(dāng)然,到后廳如何?”仲裕之竭力忍住當(dāng)場大笑的沖動,當(dāng)著大家的臉,邀請?zhí)A嬋娟到后面的大廳商談,再一次嚇壞眾人。

  這就是他為什么想笑的原因! 

  基于前兩次的經(jīng)驗,仲裕之歸納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別對藺嬋娟在工作上的事情太過于感動。他親眼瞧見,前兩次的親友們?nèi)绾蔚乇凰母杪曃,如何地為她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痛苦情景,也跟著嚎啕大哭。有趣的是,一旦法事結(jié)束,她立刻會回復(fù)到原來冷淡的樣子,過程不到幾秒鐘,眼淚殘留不到半滴。  

  “這邊請!敝僭V疄t灑的比了個邀請的手勢,藺嬋娟立刻隨著他轉(zhuǎn)進內(nèi)院,不管身后的人怎么議論。

  這又是他另一個欣賞她的地方——不管他人流言。尚未出閣的她。根本不管他人怎么在背后猜測她不嫁的原因,怎么譏笑她的職業(yè)。她就是我行我素,甚至懶得回避,只管她的工作能不能進行順利。

  寬闊的內(nèi)廳,不見半個人影,所有的丫環(huán)們都到喪堂去打理雜事,只有藺嬋娟和仲裕之共處一室。

  “坐!敝僭V钟卸Y的請?zhí)A嬋娟坐下,大有先札后兵之勢。

  “謝謝。”藺嬋娟不客氣的生進黃花梨木制的椅子,表情仍是一派從容,管他仲裕之怎么輕佻。

  仲裕之揚起嘴角,覺得她的冷靜十分有趣,但從另一個方面看,也很惹人嫌。

  沒錯。他就是想把她弄上床。只不過這個計劃到現(xiàn)在為止都不太奏效……正確來說,根本一點用也沒有,他得加把勁兒才行。

  “你今兒個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出色,我外頭那些個親戚們,都被你精彩的表演給唬過去了,厲害厲害!睉袘械厣扉L了腿,仲裕之開口就是諷刺,完全看不見努力的誠意。

  藺嬋娟垂著一雙秀眼,對他尖銳的批評不感任何興趣,只想趕快把事情搞定。

  “謝謝仲公子的抬愛,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她用淡然的語氣回道,清秀的麗容上。沒有任何表情。

  唉,如此一位難得的清秀佳人,居然只對工作有興趣,枉費他這么熱心勾引她的注意。

  “你有什么話想說就說吧,我在聽!敝僭V南胨热粚Ω廊苏f話比較有興趣,干脆表現(xiàn)出他已升天的懶絲樣,或許較有希望也說不定。

  藺嬋娟面無表情地自腰帶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白紙,當(dāng)著他的面攤開,冷靜的問道:“這回你打算火葬還是土葬?”

  果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她真的對死人比較感興趣。

  “咱們先別談這個。談點別的。”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仲裕之伸長手把紙推開。“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只對工作感興趣?”

  這是個老問題了,幾乎每回私下相處,他都會問上一回,答案永遠相同。

  “我是只對工作感興趣。”她把紙再一次攤回桌面!爸俟樱@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

  “那么終身大事呢?”他又一次把紙推開!皳(jù)我所知你已經(jīng)不小了吧!可以算是個老姑娘了,為何還不出嫁?”

  第二個老問題,答案還是一樣——

  “不干你的事!彼碱^動都沒動過!斑@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一”

  “可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無聊嗎?”仲裕之干脆把紙抽掉,揉一揉丟在地上!叭松驹摱嗖识嘧,成天和那些紙糊成的假人一起生活有什么樂趣?不如放開心胸,多多結(jié)交朋友,你說是不是?”

  仲裕之的笑容十分瀟灑,俊美的臉龐看起來尤其浪蕩不羈,看得出平時他的確很努力“出外結(jié)交”。

  頂著一臉漠然的表情,藺嬋娟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后彎下身把原先那張紙撿起來,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回望仲裕之那張無賴的臉。

  他。今年不過二十七,此她虛長兩歲,卻已臭名滿天下。整個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他仲大公子生活放縱,特別愛跑青樓,就算是身戴重孝也照跑不誤。

  “請回答小女子的問話,你要火葬,還是土葬?”藺嬋娟可不會被他有名的笑容迷倒。他仲大公子的底細,她可是一清二楚,不會輕易上當(dāng)。

  本來她應(yīng)該尊稱他“您”的,她對喪家一向是如此,因為他們是雇主,出錢的大爺。但她偏偏就對他例外,說到底原因沒別的,單純因為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如此放蕩。

  大伙兒都在私底下偷偷叫他“掃把星”、“衰鬼”,這點連仲裕之自己也知道。畢竟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連死三個親戚,一般人還很難碰到。更絕的是,每死一個親戚,他的財產(chǎn)就多一倍。要不是人人都知道他死去的親戚,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州縣,人家還會以為是他故意派人去暗殺他們,好讓自己的財產(chǎn)多一些,以供他揮霍。更令她納悶的是。每回他辦喪事,一定找她的喪葬社代為辦理,無論是多遠的州縣,都照找不誤。

  “我還在等你的決定,仲公子!彪m不解,藺嬋娟還是克盡職責(zé),詢問他之后的種種事宜。當(dāng)知法事做完以后,還有一大堆后事等著安排,一刻也不能耽擱。

  仲裕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藺嬋娟——不,應(yīng)該是瞪著藺嬋娟才對。他都暗示得這么清楚了,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把他對她有興趣這個念頭敲進她的腦袋,或許他該直接把她拉上床才是。

  “火葬和土葬有什么不同?”懶懶地回應(yīng)她一成不變的問話,仲裕之的腦子里裝的還是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價錢上的不同!碧A嬋娟把那張揉爛了的紙攤開!斑@上頭把這兩種安葬方式的各項開支都列得清清楚楚,請仲公子過目!

  “不必了,我懶得看。”仲裕之揮手拒絕她的好意!拔覍r格沒興趣,你只需要告訴我,哪一個方式比較不麻煩就行!笔O碌囊磺,金錢自會處理,不勞他操心。

  “若單純以麻煩程度來看,自然是選擇火葬!碧A嬋娟就事論事!巴猎岜容^麻煩。要準(zhǔn)備的事較多,花費也較高。”  

  “可土葬感覺起來比較有誠意,不是嗎?''仲裕之是對這個突然掛點的遠房親戚沒什么感情,可他好歹也留了一大筆遺產(chǎn)給他?傄M點心。

  “原則上是這樣沒錯!碧A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頭!翱扇绻猎崃艘院,墓一直沒人去掃,也沒有什么意義。”

  換句話說,她不信他會勤快維持墓地的干凈,在她的眼里,他比伸手白要錢的叫化子還不如。

  揚起一雙濃密的眉毛,仲裕之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jīng)壞到這么徹底,不但活人不相信他,連死人也不相信他,還得透過為他料理后事的人,代他抗議! 

  “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倒是一時分不清到底哪一種方式比較好了!彼绞乔撇黄鹚,他就越想逗她!斑@樣好了,咱們暫且不談這種殺風(fēng)景的事,改談咱們倆的事好了!

  話鋒一轉(zhuǎn),口氣一陣。仲裕之的語氣瞬間變得又黏答、又親密,恍若情人間的愛撫一般。

  “咱們倆除了公事之外,我看不出來還有什么值得好討論的。”藺嬋娟像避蒼蠅一樣地避開他親昵的口氣,還有他一直往她靠攏的俊臉。

  “當(dāng)然有了!彼俳釉賲!澳銜缘梦乙幌蚓蛯δ銟O感興趣,尤其很想——”

  “少爺、少爺!外頭有人求見!”

  仲裕之的話還沒能來得及講完,一個仆人就急急忙忙沖進內(nèi)廳里,氣喘吁吁的大聲嚷嚷。

  “什么人求見?”仲裕之很不高興的皺眉。好不容易他才逮著機會,想好好勾引藺嬋娟時,不識相的仆人就跑來攪局。

  “一位自稱是紅蘭的姑娘!逼腿舜。

  “紅蘭?”這突來的名字教他愣住。“她來干什么……快請她回去!爆F(xiàn)兒他家正在辦喪事,不宜接見外客。

  “我說了,少爺。”仆人滿腹委屈!翱蓪Ψ皆趺匆膊豢想x去,非得見到您不可!

  “你還是請她回去。”傷腦筋,她怎么這么固執(zhí)!澳憔透嬖V她,此刻我正在靈堂守孝,沒空理她!

  “沒用,少爺!逼腿擞执稹!拔以染褪沁@么說的,可那位紅蘭姑娘卻回答說,您不可能乖乖待在靈堂,泰半躲在內(nèi)廳休息!

  不愧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什么德行,一清二楚,瞞都瞞不過。

  “那就騙她說,我身體不適,躺在房間里休息好了!敝僭V行├Ь降拿腿顺吨e!熬透嬖V紅蘭,說我因悲傷過度,所以不得不——”

  要死不死,仲裕之的謊言尚未編織完畢,他那位紅顏知己就“哇”地一聲沖進他的懷里,傷心欲絕的大哭起來。

  “怎么了,紅蘭?”仲裕之抱著突如其來的女子,柔聲安慰!澳阆炔灰,當(dāng)心哭壞身子,又倒下……”

  女子哭哭啼啼地賴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剛死了哪一房親戚,實際上是抱著她的人剛死了親戚,只不過看在外人的眼里,立場完全相反。

  “我先告辭了,仲公子!蹦鹕恚A嬋娟冷淡的通知對方。“關(guān)于安葬的事,咱們改天再討論!彼幌朐倭粼谶@里看人唱大戲。

  “等一等,藺姑娘!”仲裕之急忙叫住她。

  “咱們還沒討論完,你不可以現(xiàn)在就走!彼囍褢阎械呐送崎_,無奈她的手好比八爪章魚,黏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咱們還沒討論完!碧A嬋娟冷眼看他的窘?jīng)r!暗滥隳壳暗那樾慰磥恚孟駴]辦法再討論下去!

  這倒是,紅蘭的手簡直比藤蔓還緊。

  “那……我再去找你!”仲裕之對著藺嬋娟的背影大叫,一方面還得應(yīng)付懷里的紅蘭!斑^兩天我去你的店里找你,商量安葬的事!”

  仲裕之拚命朝著她遠去的背影吼,就怕她誤會他跟紅蘭之間的關(guān)系。藺嬋娟聳聳肩,表示他不必這么急于撇清。

  因為,他跟她什么關(guān)系,對藺嬋娟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

  她只在意自己的工作。

  ★  ★  ★

  藺嬋娟她家的店,就位于金陵城內(nèi)最熱鬧的街上。由于她家是老字號,因此只要提起“永平號”這家杠房,金陵城里的大大小小都會指點正確方向,鮮少弄錯。

  杠房就是葬儀社,一般人都愛這么叫,招幌也做得十分簡單。藺嬋娟家的尤其不顯眼,長長的布幌上,只見繡了冥冠、冥枕、冥靴等冥器圖形,而且還不像其他店家用木頭站立,反倒是掛得高高的懸掛在天際,不用心的人根本看不見。

  這條街永遠都是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各式各樣的招幌飄揚在街道上,夾雜著各異其趣的木制招牌,或躺或坐,或直或橫,將這條商業(yè)鼎盛的街道點綴得異常熱鬧,也相對吵雜。

  秋風(fēng)吹起的晌午,商業(yè)街如同往常一樣熱鬧。一大清早就開門的店家,無不大聲吆喝,用力推銷自家販賣的商品,只有一處顯得特別安靜。

  “小珍,把昨兒剛進貨的冥紙數(shù)一數(shù),別教人給誆了!碧A嬋娟淡淡地吩咐手底下的幫手,要她進內(nèi)院去把小山高的紙堆數(shù)個仔細。

  “是,老板!毙≌浞畔率诌呎奂堝X的工作,準(zhǔn)備進內(nèi)院,卻忍不住被外頭的熱鬧吸引。

  “每一個店家都在吆喝著呢,真熱鬧!蹦南袼麄冞@家店這么安靜。

  “你要是羨慕的話也可以到門口站著!碧A嬋娟立刻回應(yīng)小珍的渴望!安贿^我想就算你再怎么大聲喊,也沒有人希望踏進咱們店里,但你可以喊喊看,我長這么大,還沒有喊過!

  藺嬋娟的表情雖冷,但語氣十分認真。從事這行這么久以來,她還沒有過當(dāng)街拉客的想法,值得考慮。

  “呃……不了,老板。都怪小珍多嘴,我這就立刻進內(nèi)院數(shù)冥錢去!毙≌洚(dāng)機立斷,一溜煙便跑不見,就怕真的上街去招攬生意。

  開玩笑,誰敢開口到處問他家有沒有死人?不被活活打死才怪。

  看著小珍飛也似的背影,藺嬋娟微微抬起秀眉,不明白她在緊張些什么,她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聽不出來嗎?

  算了。

  輕輕的吐一口氣,藺嬋娟決定以后再也不同人說笑話了。反正她的笑話沒人聽得懂,無論她說什么,都被人當(dāng)做是意見,轉(zhuǎn)而慎重考慮。

  或許這和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

  俐落地拿起一捆束好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心想這全怪她的工作。誰叫她的工作專門給人建議,成天問人喜歡何種安葬方式,難怪人家要怕了。

  她聳聳肩,轉(zhuǎn)個身,將手里頭的黃麻絞帶給捧到店門口。待會兒有一處喪家要用到這些絞帶,得宜早準(zhǔn)備才是。

  藺嬋娟一向就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尤其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她家是老字號。身為老店的繼承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既有的名聲發(fā)揚光大。若是不能,最起碼也不能丟臉。所以她做起事來格外謹(jǐn)慎,至今還沒有任何喪家對她表示過不滿,多半是豎起大拇指稱贊她了不起。當(dāng)然,這僅僅止于工作上。至于她的私生活,就沒有那么為人稱道了,畢竟她特立獨行,又和桑綺羅她們是結(jié)拜姊妹,蜚異聲從不曾間斷過。

  彎腰放下手中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壓根兒不在乎別人怎么講她,嘴長在人的臉上,她也管不住,只要自己過得愉快就行。

  正當(dāng)她忙著整理門口那些黃麻絞帶時,街口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原來是“喪綽”來了。

  綽;其實就是職業(yè)乞丐,江湖上的行話一般都這么叫。綽又分好幾種,此如響綽、蟲綽、臭綽、喪綽等。光看這些個字眼,就知道他們有多嚇人,更別提真的碰見了。

  而像藺嬋娟他們這些個做買賣的店家,最怕遇見這些江湖行綽,只要他們一上門,多半是趕緊給錢,請這些職業(yè)乞丐快快走人,以免妨礙他們做生意。

  可今兒個,就很不幸來了個喪綽。所謂喪綽,即是頭戴麻冠,身穿重孝,手持衰杖的職業(yè)乞丐。他們謊稱喪了考妣,懇求掌柜的恩典資助。店鋪為避免觸霉頭,多半會給。若遇有不給的商家,喪綽便會賴在門口大聲哭嚎,或唱哀歌,直到商家肯給為止。

  今天這個喪綽,很顯然也是個中高手。只見他身穿三升半的衰衣,頭戴苴麻制成的首绖,麻梢垂左耳處,應(yīng)是死了至親之人,而且這個至親還是個男的。

  演技甚佳的喪綽,就這么一家走過一家,一處要過一處,凡是他走過的,沒有一戶不給錢的,就怕沾了晦氣。

  終于,喪綽來到了藺嬋娟店門口,也不抬頭看看招牌,就對著藺嬋娟哭鬧起來。

  “咱家昨天剛死了老父呀,還請掌柜行行好,給咱幾文錢,好湊合著回家葬父……”

  喪綽這哀歌唱得是又亮又響,眼淚掉得是唏哩嘩啦,每唱一句,氣就抽上一回,可謂是唱作俱佳。

  “掌柜的行個好,給咱幾文錢,回頭給您磕頭謝恩……”

  喪綽又是跪、又是拜的,卯盡全力跟藺嬋娟要錢,無奈她仍是文風(fēng)不動。

  哭喪哭到她家來,這不是在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丟人現(xiàn)眼嗎?她若的給他,她家這“永平號”的招牌,豈不教人給拆了?更何況他家并不是真的死人,只是想假借著喪家的名義騙錢而已。

  任憑腳底下的喪綽怎么賣力演出,藺嬋娟始終站得挺直,冷眼垂看喪綽的一舉一動。

  四周的人潮很快聚集過來,圍著他們看熱鬧,其中包含跟藺嬋娟說好要過來找她的仲裕之。

  “喂,你這個人怎么這般沒有同情心?我都哭了半天了,你好歹也該給我?guī)孜腻X,讓我回家辦喪事!眴示b見藺嬋娟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不甘心的大叫。

  藺嬋娟面無表情的看著喪綽,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漏掉,眼光之冷,教喪綽又是一陣心有不甘。

  “你到底給不給錢?你要是不給錢的話,我就賴在你店門口?薜侥銦o法做生意。”這喪綽是江湖老手,想趁著這么多人圍觀的同時,逼迫藺嬋娟就范。

  只見她藺大小姐不慌不忙的點點頭,表示隨便他,這下?lián)Q喪綽傻眼。

  怎么辦,這哭還是不哭?大伙兒都在看了。

  不管,豁出去了,非得要到錢為止。

  喪綽“哇”一聲地哭出來,哭得是天旋地轉(zhuǎn),風(fēng)云為之變色。圍觀的人聽得議論紛紛,為他哭訴中的身世大表同情,唯獨藺嬋娟沒有一絲憐憫。

  “你哭完了嗎?”就在喪綽幾乎哭啞了嗓子之際,藺嬋娟終于出聲。

  “差不多了,怎么著?”喪綽不明白她為何問他。

  “抬頭看看上面。”藺嬋娟要喪綽看清她家的招牌,喪綽抬頭一望

  哎呀,不妙,竟然哭到杠房來!

  “看清楚了吧!”藺嬋娟淡淡的說!坝榔教枺@招牌夠大了吧!要不要我把你剛剛哭訴的內(nèi)容再哭一遍?”什么三歲喪母,四歲死舅舅,五歲死奶奶。人家兩個月之內(nèi)連死三個親戚的都沒他哭得這么離譜,他同人家囂張什么?  

  這個殺千刀的惡婆娘,居然不事先知會一聲。

  “你……你明明是戲弄我,為何一剛開始的時候不講清楚?”喪綽惱羞成怒的怒斥藺嬋娟,此時圍觀的人們又在一旁偷笑,更是讓他氣得雙頰脹紅,惱到不知如何是好。

  “是你自己硬要哭,我也沒有辦法。”藺嬋娟聳肩!皼r且,你的演技也太差,到處是破綻!

  “你這瘋婆娘到底在胡說些什么?”聞言喪綽心虛的反駁!笆裁蠢献拥难菁己懿?”

  “還不承認!”藺嬋娟冷冷看他一眼!昂茫覇柲,你說你剛死了父親?”

  “沒、沒錯!眴示b答!笆莿偹懒烁赣H!

  “既然如此,那么為何你系著齊衰用的腰绖!”藺嬋娟捉他的小辮子!澳闵泶⿺厮サ乃ヒ,頭戴斬衰的首绖,可卻系錯腰绖。敢問,你究竟是死了父親,還是母親?”斬衰為父喪,齊衰為母喪,兩者的喪服并不相同,就連小細節(jié),也有明顯的差別,不過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些。

  “請問,你府上到底是誰過世?”藺嬋娟更進一步的追著喪綽要答案,喪綽一時心慌。竟胡亂答。

  “是母親……不,是父親!眴示b手忙腳亂!翱蓯!臭娘們,你給我記著,改天一定找人報仇。”

  喪綽眼見苗頭不對,立刻給跑了。眾人議論了一陣子以后也跟著離去,于是四周又恢復(fù)原先的安靜。

  “你處理危機的方式真是使我大開眼界,小生萬分佩服!

  藺嬋娟才剛跳過一個危機,另一個麻煩緊接著來。

  “言重了,仲公子!碧A嬋娟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轉(zhuǎn)身進屋!安贿^是一個騙子,我還應(yīng)付得過去。”

  “但是這個騙子可能是個潛在的危險,我看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敝僭V谔A嬋娟的屁股后頭踏進店里,就怕她太大意。

  “我相信仲公子一定有更好的建議!碧A嬋娟一點也不意外他會來找她,人家是恨不得一輩子不要踏進棺材店,他卻是一天到往這里跑,怪哉。

  “的確有!敝僭V姓J。“像這種時候,我就建議你不妨找一個保鑣,一來護身,二來排遣寂寞!

  仲裕之語帶曖昧的說法,使得藺嬋娟原本忙碌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排遣寂寞?”她冷淡的看他!拔椅ㄒ粫X得寂寞,是我在專心工作的時候遭人打擾,剩下的時間,我覺得還好!

  意思就是請他快滾,沒事別來煩她。

  “嘖嘖,藺姑娘,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喜歡跟那些紙人相處,而討厭活人!彼驹谒拿媲岸伦∷娜ヂ,屈身誘惑她。

  “看看我,聽聽我活蹦亂闖的心跳!彼又`開一個微笑!拔乙恢毕氩煌ǎ衲氵@么迷人的女人,為什么只對那些火葬啊、土埋的瑣事感到興趣,像我一樣游戲人生不是很好嗎,嗯?”

  墮落的笑容,慵懶的語氣,在在顯示他多么了解自己的魅力和身價。

  這個男人,是一個花花公子,而且毫不掩飾對她的企圖。

  “請教你,仲公子;在你百年之后,你還會覺得這些是瑣事嗎?”懶得同他解釋,藺嬋娟干脆請他自己揣測。

  “不曉得,誰知道呢?”仲裕之先是歪頭想了一下,立刻又恢復(fù)輕佻的樣子!盎蛟S百年后我身邊葬了一堆妻妾,陪我享受死后人生——”

  “也有可能就此孤獨終老,死后一個親人都沒有!碧A嬋娟面無表情的戳破他的春秋大夢,他不怒反笑。

  “你真懂得怎么傷一個男人的心,藺姑娘,我敢打賭你就是這樣嫁不出去的。”要不擺著一張棺材臉,要不出口傷人,尤其愛傷他。

  “謝謝你的贊美。”藺嬋娟頷首!拔夷懿荒芗蕹鋈ナ俏易约旱氖拢粍谥俟淤M心。”

  “此話差矣!敝僭V畵u搖手指,表示她錯了。“我可是一向都很關(guān)心你,尤其關(guān)心你婚姻狀況!

  “是嗎?”她慧眸冷睇!澳愦_定你是關(guān)心我的婚姻狀況,而不是關(guān)心我會不會上你的床?”

  精辟的見解,一針就刺進他的肉里,惹得仲裕之大笑。

  “真不愧是金陵四姝之一,什么話都敢直接說出來!彼盗藗口哨!凹热荒阋呀(jīng)知道我的企圖,一句話,答不答應(yīng)?”  

  她干脆,他也不羅唆,一句話就想確定彼此的關(guān)系。

  藺嬋娟淡淡看他一眼,不曉得他是頭殼壞了還是有其他原因,反正她也不想猜。

  “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既然不想猜,她索性把老話題拿出來,逼仲裕之給她一個回答。

  仲裕之瞅了她許久后,重重嘆氣。

  “怎么每回見面你都說這一句話,咱們之間就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嗎?”土葬火葬還不一樣都得葬,干嘛分得這么清楚。

  “沒有。”藺嬋娟冷淡回答!爸俟釉俨豢禳c下決定,小女子往后的工作很難安排。”

  “好吧!”誰叫她藺大小姐紅,城里大大小小喪事都找她!巴猎岷昧,這回就用土葬!

  “你確定?”聞言,藺嬋娟反問!扒皟纱文愣加没鹪帷!

  “有這回事?”仲裕之偏頭回想!拔也挥浀昧!彼柤纭!胺凑龁试岬氖孪騺碛赡愦蚶恚抑还芴豌y子!

  沒錯,他只管事后付帳,至于費用的來源,一律遺忘。誰叫那些親戚們膝下無子,便宜了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帳。

  “說起來,我這個親戚對我其實不錯,留下了一大筆銀子給我!眱墒纸晃赵谀X后,仲裕之突然懂得感恩起來。

  “所以這回你要用土葬!闭媸请y得,這混帳也會良心發(fā)現(xiàn)。

  “是啊!”他斜瞄她一眼,她的驚訝全寫在臉上!拔疫@親戚小時候曾遭遇過祝融,教火給燙傷了!彼攘嗣济戏降奈恢!斑@里,就是這里。他就是教火給燙傷這個地方,因此他一生都很怕火。如今他雖然死了,但我絕不能再用火把他燒一次,所以這回就決定用土葬,花多少錢都沒關(guān)系!

  有情有義的論述,她還以為他只懂得吃喝玩樂,沒想到還挺懂得還人家恩情的。

  “明白了,我會盡可能把場面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不教你的親戚喪失顏面!碧A嬋娟允諾她會拿出看家本事,這反倒引起仲裕之的高度興趣。

  “謝謝你照顧我親戚顏面……不過我很好奇,你的顏面在哪里?”說是挑釁也不過分,仲裕之是真的想挑戰(zhàn)她。

  “我的顏面?”藺嬋娟冷眼回望他。“仲公子的意思是?”

  “大伙兒都知道‘永平號’是金陵城內(nèi)信譽最良好的杠房,我甚至聽說貴杠房的扛夫,任何時刻都能將肩上的靈柩抬得四平八穩(wěn),請問有沒有這回事兒?”仲裕之的嘴角此刻正勾成一個有趣的弧度,擺明了找碴。

  “是有這個說法!碧A嬋娟聳肩。“敝杠房底下的扛夫,無論所經(jīng)之路有多崎嶇,要爬過多少階梯,肩上的靈柩,必兩端俱平,絕不傾斜!

  別看藺嬋娟這話說得很輕,可眉宇之間那股驕傲清晰可見,這更加深仲裕之游戲的決心。

  “那你敢不敢同我打賭?”仲裕之突然興致高昂起來。

  “賭什么?”面對仲裕之這無聊的紈绔子弟,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會感到意外。

  “就賭你的扛夫!彼较朐接X得有趣!凹热荒惆涯愕目阜蛘f得這么神,我倒想瞧瞧,在棺材上擺了一碗水之后,他們還有沒有你說的本事!笨峙轮皇钦f大話罷了。

  “可以。”任何事情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一定要維護她家的聲譽。

  “咱們這次就在令親戚的棺柩上置上一碗水,從貴府起棺,在到達墓地的途中,若沿路曾落下一滴水,這回所有喪葬費用統(tǒng)統(tǒng)不算!

  “同樣地,若你底下的扛失真能做到你說的那樣,不落一滴水。那么此番的費用加倍。我如數(shù)照給!

  奇特的約定,就在兩人看似平和,其實激烈的口角中拍板定案。

  究竟誰能獲勝,就看彼此的功夫和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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