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棄一夜都沒有合眼。
他緩緩起身,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商業(yè)心理學(xué)》翻閱,卻是一個字也無法入眼,腦中思緒紛紛、一片煩躁,偶然抬眼,窗口已射入一道曙光。
"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了吧?"君不棄起身推開窗子,看著窗外的油桐花,喃喃自語。
驚慌急促的腳步聲卻于此時在門外走道上響起,打破這片刻寧靜,君不棄心中一驚,再度躺回床上,冷冷地注視著門口。
門被猛力推開,海棠抱著小嵐,臉色蒼白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還沒走?"君不棄一愣,寒著一張臉開口,然而奇怪的是,他煩躁不安的心卻突然奇異似地平靜了下來。
"小、小嵐的額頭好燙,身體一直在發(fā)抖,都、都不認(rèn)得我了,我不要失去小嵐,我、我不要再失去小嵐了……"海棠緊緊抱著小嵐,淚眼模糊,幾乎要崩潰了。
她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一連串的打擊接連而來,再也承受不住了。
君不棄冷眼看著她的無助,終于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我們非親非故,我實在不該幫你的。"
"你能救小嵐?"海棠像溺水之人攀到了一根浮木,沖到他床前跪下,拚了命地磕頭。"你救救小嵐,求求你救救小嵐……"
君不棄伸手打了她一巴掌,沈著聲音說:"你冷靜點!我會幫你,可是我可沒辦法一邊照料這個小女孩,還得要分心照顧你!"
海棠清醒了過來,將小嵐放在床上,立刻轉(zhuǎn)身往門外奔去。"對不起,我去準(zhǔn)備一些清水和毛巾,待會兒讓小嵐敷在額頭上。"
"聰明俐落,原來是關(guān)心則亂啊!"君不棄看著她的背影,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凝神端詳了小嵐好一陣子,才起身走到書架上,抽出其中兩本書,緩緩打開。
書本里頭居然沒有內(nèi)頁,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小格子,放著些瓶瓶罐罐,他挑了兩、三個瓶子,又把書合上,重新放回書架。
"沒辦法了,只能將就用這些藥先退燒了。"君不棄眉頭微蹙,轉(zhuǎn)過身來,就見到海棠張大了嘴巴站在床邊。
"我能下床,你似乎很驚訝?"君不棄走回床邊時,額頭上已見汗珠,胸口更是不住起伏,顯得相當(dāng)吃力。
海棠點了點頭,訥訥地說:"你、你書里頭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更驚訝。"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君不棄坐在床上,從瓶子里頭倒出一些藥丸,喂到夜嵐口中。
海棠見狀,連忙將小嵐衣服脫下,用濕毛巾幫她擦拭身子,然后換過一條毛巾,沾濕敷在她額頭上,再輕輕柔柔地拉上棉被。
君不棄默默在一旁看著,眼中有絲贊許之色。"你做得很好,就算沒我?guī)兔,小女孩大概也不會有事?quot;
海棠沒聽見他的話,只是神情專注地看著小嵐,見她身體不再發(fā)抖了,鼻息沈沈,臉上漾起一抹甜笑,不禁開心地叫了起來。"小嵐沒事了,對不對?小嵐是不是沒事了?"
"是沒事了。"君不棄有些無奈,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不過她沒事,我可有事了。"
海棠一愣,轉(zhuǎn)頭看著他。"什么事?我可不可以幫得上忙?"
"再過二十分鐘,我的管家會過來,她要是看到這些飯菜沒吃完,可是會'擔(dān)心'的。"君不棄看著昨夜掉在地上的飯菜,臉上又露出一貫的譏諷笑意。
海棠懂了,快手快腳將地上的飯菜收拾乾凈,一陣風(fēng)似地往門外沖去。"我把這些東西埋到后面院子里頭。"
君不棄重新躺回床上,側(cè)過身子看著小嵐,喃喃自語。"你運氣比我好,有人這么在乎你,就算少了兩條腿,也不枉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海棠來來去去,接著收拾毛巾和臉盆,終于讓一切都恢復(fù)了原狀。
"辛苦你了。你們到二樓最右邊那間房間躲一下,小心一點,別讓我的管家發(fā)現(xiàn)。"君不棄見她一身是汗,嘴角泛起淡淡笑意。
海棠看著他的笑,覺得他的笑和之前的冷漠譏誚不一樣,帶著一些些溫柔、一些些親切,讓她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奏。
"躲、躲在那里,管家不會發(fā)現(xiàn)嗎?"她沒話找話,不曉得自己臉上已經(jīng)染上一抹嫣紅。
君不棄冷冷地笑了起來。"管家從來不進(jìn)那間房間的。"因為他的母親就死在那里。
海棠見他又恢復(fù)了一貫的表情,心里有些失落,輕輕抱起小嵐,低聲說:"你也要小心一點。"
這是在擔(dān)心我嗎?還會有人在乎我嗎?
君不棄心中一動,卻無暇細(xì)思,因為他已經(jīng)聽到一步一步、緩慢沈郁的腳步聲自樓下傳來。
君不棄定定地注視門把,慢慢改變了臉上表情,變得很蒼白、很虛弱,像死人一樣。
門緩緩打開,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婆婆走了進(jìn)來。
"少爺,身體有沒有好些了?"
"老樣子,半死不活。"君不棄眼神一黯,咳了兩聲,面容更形憔悴。"我托你買的書呢?有沒有?"
"買了買了,一本《貨幣銀行學(xué)》,一本《競爭策略》,還有上下兩冊的《臺灣野花365天》,是不是?"老管家邊說邊將書本一一從袋子拿出,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只是少爺身子不好,還花精神看這么難懂的書,實在是……"
"整天躺在床上,不找點事做,怎么打發(fā)時間?"君不棄眼睛半睜半閉,氣若游絲,有氣無力地說。"難下成陳嫂真要我躺著等死不成?"
陳嫂臉色微變,隨即又恢復(fù)如常,陪笑道:"少爺說笑了,陳嫂巴不得少爺身子趕快好起來呢!今天我還特地準(zhǔn)備了少爺最愛吃的燒餅油條、豆?jié){包子,少爺要不要先嘗嘗?"
"放著吧!"君不棄瞥了那些食物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她。
陳嫂有些尷尬,狠狠瞪了君不棄一眼,動手收拾昨晚的碗筷。
"少爺最近的食欲似乎不錯,飯菜都有吃完呢!"她猶似無心地說著,眼中卻閃過一絲寒芒。
君不棄心中一驚,面上神色不變。"聽說父親這陣子會從日本回來,不吃得胖些,父親見了豈不難過?"
陳嫂一愣。"少爺怎么知道老爺要回……"隨即驚覺,閉口不語,臉上神色更顯尷尬。
"我隨便猜猜,沒想到居然猜中了。"君不棄張開眼睛,極淡極淡地笑著。"再怎么說,后天就是母親去世十年的日子,父親再無心,也該回來到墳前灑兩滴眼淚的。"
陳嫂聞言,身子不自禁微微一顫,她最近愈來愈害怕和這個半死不活的少年說話,冷冷的目光像利刃一般,彷佛能看透了一切。
"我、我正要和少爺說這件事呢!沒想到少爺自己先猜到了。"
"喔?阿姨肯讓你說?"君不棄笑得好諷刺。
陳嫂眼皮一跳,差點接不上話。"當(dāng)、當(dāng)然,夫人最疼愛少爺?shù)模蠣敾貋,夫人?dāng)然會讓少爺知道。"
"阿姨疼我,我當(dāng)然知道,陳嫂何必這么緊張?"君不棄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我十年沒見到父親了,有些掛念他,陳嫂能否和阿姨說一聲,請父親回臺灣的時候過來一趟?"
"少爺交代的事,我自然會向夫人提起。"陳嫂陪著笑,語氣中卻凈是敷衍。
"只是夫人最近常常抱怨,說老爺光顧著談生意,每次在臺灣待不上幾天就走了,所以……"
"父親要是沒空來,我自然不會怪你。"君不棄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中卻早巳了然。別說陳嫂不會幫自己轉(zhuǎn)達(dá),即使說了,"阿姨"也絕不會告訴父親的,自己不過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罷了。
陳嫂別開臉,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對?諝庾兊糜行┥驉,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而急促的敲門聲卻在這時候從樓下傳來。
"奇了,這地方怎么還會有人來?我去看看。"陳嫂急欲擺脫他的目光,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是!這種地方怎么還會有人來?"君不棄悶悶地笑了起來,略一沈吟,叫住了陳嫂。"這里難得有客人來,不管來的人是誰,都先請他們上來坐坐。"
"是。"陳嫂點了點頭,開門離去。
不多時,就見她滿臉笑意、殷勤周到地迎著一男一女進(jìn)來。
"這兩位是……"
"這位就是祈少卿先生,出了名的慈善家,名字照片天天上報呢!"陳嫂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說。"我剛剛開門,見到祈先生的時候,還不敢相信就是本人呢!祈先生可了不起了,年年當(dāng)選好人好事代表,教育部還打算把他的事跡編入小學(xué)課本……"
"老婆婆過獎了。"祈少卿打斷她的話,謙遜地笑了笑,看著躺在床上的少年,略顯尷尬地說:"不知道主人正在休息,冒昧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祈先生太客氣了。"君不棄打量了他一眼,臉上含笑,彬彬有禮地說:"我身體不好,下不得床,請祈先生在這里見面,才真的過意不去。這位小姐是……"
"我是左芙蓉,'愛心育幼院'的院長。"左芙蓉神色可不似祈少卿鎮(zhèn)定,略帶惶急地說:"我們實在無意打擾主人,只是我院里昨夜走失了兩名院童,一直遍尋不著,所以、所以才登門請教,想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哦?"君不棄心中一動,問道:"幾歲大的院童?叫什么名字?身上有什么特徵?"
"一個十三歲,叫海棠,長得比芭比娃娃漂亮;另一個七歲,叫夜嵐,是個殘廢,少了兩條腿。"左芙蓉說得急促,不復(fù)平日溫柔斯文模樣。
君不棄定定看著她,若有所思地問:"報警了嗎?"
"當(dāng)然報警了。"左芙蓉剛要回答,祈少卿已搶先開口,臉上凈是憂色。"只是最近治安不大好,警方效率又差,不快點找到這兩個孩子,我們實在是放心不了。"
君不棄見他眼神閃爍,心中明白這回答有不實之處,面上卻也是一臉憂容。
"的確是令人擔(dān)心啊……只是我這里也沒有線索,幫不上什么忙。"
祈少卿和左芙蓉一臉失望。"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
"陳嫂,送客人出去。"君不棄轉(zhuǎn)頭吩咐陳嫂。"你要沒事,也可以回去了,我想安靜看一會兒書。"
"是,中午我再幫少爺送午飯過來。"陳嫂巴不得聽到他這句話,緊跟著祈、左兩人的腳步離去。
隨著三人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終至悄然無聲,海棠也抱著小嵐出現(xiàn)在門邊,面色蒼白如紙。
"關(guān)上門,進(jìn)來說話。"君不棄從床上坐起,示意她們在椅子上坐下。
海棠依言掩上房門,低聲說:"謝謝你。"
"謝我什么?謝我沒把你們的行蹤告訴祈少卿?"
海棠點了點頭,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顫抖著聲音說:"我和小嵐在房里聽到又有人來,從門縫里偷看,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是祈先生和院長找到這里來了,真的好怕好怕,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和小嵐就躲在這里……"
"你認(rèn)為我會告訴他們?"
海棠臉上陣青陣白,訥訥地說:"我、我騙你說,我們在這里迷路,現(xiàn)在既然有人來找我們,而且又是像祈先生這樣的大好人,你自然會告訴他們了。"
"很合理的推論。"君不棄臉上淡淡的,不見喜怒之色。"不過一來,我昨天第一眼看到你們,就覺得你們不像是迷路,反而比較像是躲避獵犬的兔子;二來嘛,我向來不相信好人,尤其是大家口中所謂的好人。"
海棠聞言一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她覺得這個蒼白少年的想法好奇怪,所有來院里參訪的來賓都相信祈先生這樣的大好人,也都相信院長的話,不論她們這些孤兒說些什么,永遠(yuǎn)都只是專家學(xué)者口中問題少年的偏激、不知感恩的言論罷了。
"我曾經(jīng)碰過一個大家口中的'好人',所以我比較相信自己的眼睛。"君不棄臉上表情忽然變得很復(fù)雜,有些失神地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海棠心中的疑惑。
"那你看出了什么?"海棠忍不住開口詢問。
君不棄不答反問。"小嵐行動不方便,可是,你會用'殘廢'來形容她嗎?"
海棠臉色變了,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小嵐是最可愛的小天使,才不是……你別胡說八道!"
"可是左院長卻用了這兩個字,不帶一絲芥蒂。"君不棄笑了,笑容中卻帶著譏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芙蓉既然是在祈少卿手底下做事,這個'好人'為人如何,我自然得打些折扣了。"
"所以你才沒告訴他們?"海棠懂了,卻也驚訝于他的心細(xì)如發(fā)。
君不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單如此,他們兩人即使沽名釣譽(yù),育幼院中的院童'走失'了,他們還是應(yīng)該會報警才對。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們做了些見不得光的事,而這些事,也和你們有關(guān)。"說了這么多話,君不棄顯得有些疲憊,臉色也愈見蒼白。"可以告訴我是什么事嗎?"
海棠還沒開口,夜嵐卻終于嚇得哭了出來。"他們要來挖我的心臟了,他們要來挖我的心臟了,海棠姊姊,我的心臟不要給別人、不要送給別人……"
海棠看著小嵐這個樣子,又疼又憐,輕輕將她抱在懷中,柔聲說:"小嵐別怕,已經(jīng)沒事了。等我們找到曉書以后,就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他們一輩子也找不著我們,好不好?"
君不棄從她們之間寥寥幾句對話當(dāng)中,忽然猜想到一個可怕的真相,臉色全變了。"難不成他們想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心臟給挖出來,移植到別人身上?"
海棠點了點頭,臉上猶有驚恐之色。"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找誰幫忙,只能拚命地逃、拚命地逃。"
"警察也不能相信?"
"大人只會相信祈先生和左院長的話,警察找到我們,也只會把我們送回育幼院。"有幾個男孩子因為受不了育幼院的生活而逃跑,被警察找到送了回來,然后、然后……海棠用力搖了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逃?!難道這兩個相依扶持的小女孩就只能這樣一輩子逃下去?
君不棄慘然一笑,心頭忽然有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好想狂吼大叫出聲,然而他連吼叫的力量也沒有,只能艱辛萬分地走到書架旁,取出藏在書本中的一顆顆黑色團(tuán)子。
"即使要逃,也得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上н@些燒餅包子吃不得,只有這些團(tuán)子,雖然不好吃,多少止得了饑。你們拿著上路吧!"
"燒餅包子吃不得,你又把這些團(tuán)子送我們,那你吃什么?"海棠不敢接受,也不能接受,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一個人只要不想死,總有辦法活下去的。"君不棄將手中團(tuán)子塞在她和小嵐手中,柔聲說:"書本給我知識,也教會我活下去的方法,我餓不死的。"
夜嵐哭累了,肚子也餓了,接過團(tuán)子就咬下去。"好苦!好像泥巴!"差點沒吐出來,但她卻還是死命吞下去,滿臉脹得通紅。
"我可是吃了快四年這種東西啊!"君不棄摸了摸她的頭,勉強(qiáng)一笑,只是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多虧了這些'泥巴',我才沒有餓死,也還能勉強(qiáng)從床上起身,看看窗外的桐花似雪。"
海棠看著他的笑,眼淚愣愣地流了下來。"為什么有人要這樣害你,這樣折磨你?你明明是個大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guī)湍,不過是物傷其類罷了。"君不棄搖了搖頭,催促道:
"你們該離開了,祈少卿這人看來精明得很,他要是找不到人,恐怕還會再折回來。"
海棠卻站著不動。"我雖然不聰明,可是我或許能幫得上你一些忙。"
"幫?怎么幫?"君不棄澀然一笑,喃喃地說。"為了讓我安心'養(yǎng)病',這里沒電話、沒手機(jī)、沒電腦,完全無法和外界聯(lián)絡(luò),而且以我的身體狀況,也根本走不出這片林子……"
"但是我可以。"海棠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君不棄聞言一愣,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知道自己或許幫得上忙,海棠不禁笑開了臉。
這笑,真美,讓君不棄的心莫名悸動,也失神了。
"你怎么不說話?"海棠看著他,柔柔的聲音中有一絲不快。"你別擔(dān)心,不管什么事,我都做得來的。"
"我不擔(dān)心。"君不棄回過神來,揚起一抹微笑,從頸子上頭取下一個金鎖片。"后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將這副金鎖片放在母親的墳前。"
海棠接過金鎖片,卻不明白他這么做的用意何在,愣愣地看著他。
君不棄極輕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只是那嘆息中,卻彷佛藏著無窮無盡的悲戚激憤。
"這鎖片是我父母親聽了算命先生的話,特地請金匠打造,在我周歲時送我的護(hù)身符,希望保佑我這一生無病無痛、幸福快樂。嘿!真是可笑啊,寄幸福于這么一個蠢物……可是我現(xiàn)在卻只能寄望父親在墳前見了這金鎖片,能想起我這個他遺忘了十年的兒子,愿意來看我一眼。"
"十、十年?"海棠聞言悚然。"你已經(jīng)十年沒見過你父親了?"
君不棄淡然一笑,自嘲地說:"母親去世后,我就開始'生病'了,父親他向來都是個強(qiáng)者,不耐煩見到我這種半死不活的模樣……"
"不會的,你父親一定是不忍心看你生病受苦,才沒來看你的。"這故作輕松的自嘲,讓海棠心口一緊,情不自禁出言安慰。
"是啊!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君不棄茫然地點了點頭,許許多多不堪和下足為外人道的往事,又何必多說呢?說了又如何,就能夠平息自己心中永不停歇的憤怒悲傷嗎?
"你放心,我一定會將這副金鎖片放在伯母的墳前的。"海棠問明白佳城所在,默默看了他一眼,帶著一抹溫柔微笑,抱著小嵐轉(zhuǎn)身離去。
桐花似雪,兩個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桐花林中,君不棄倚著窗口,愣愣地看著,漸漸地癡了……
※ ※ ※
海棠沒有忘記她的承諾,所以君不棄終于見到了父親君承恩。
他沒有多說什么,也不能、不敢多說什么,只"哀求"父親能安排他到美國"養(yǎng)病",在寄宿學(xué)校就讀。
而君承恩或許是對這個兒子問心有愧吧!也無視于有人堅決反對,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因此君不棄在美國漂泊了三年,舉目無親,寂寞又孤立無援,卻也終于鍛煉好身子,從一個蒼白瘦弱少年變成一個偉岸俊朗男子。
即使他始終面無表情、眼底深處的寒意終年不化,但是年輕貌美女孩的青睞搭訕卻也從來沒有斷過。
可是他心底深處,始終牽絆著一朵海棠花的微笑,所以他又回到了臺灣。
然而再見到那抹微笑,卻已經(jīng)是回到臺灣半年后的事了……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風(fēng)不寒楊柳風(fēng),即使是臺北,在春雨紛霏中,也別有一種恰然悠閑的情調(diào)。
"陳嫂身子還好吧?"君不棄視線從窗外的雨景移回,看著坐在駕駛座上的區(qū)北海,若無其事地說。"我記得她有氣喘的老毛病,最近還有發(fā)作嗎?"
區(qū)北海聞言,身子卻是一僵。"少爺怎么知道我是、我是……"
"陳嫂的孫子?"君不棄接口,淡淡一笑,然而眼底深處卻沒有任何笑意。"我一回國,父親便在公司幫我安插了個高級顧問的職位,還配了個司機(jī)給我,不過顧而不問,這差事老實說還真是清閑得很。你要知道,人一閑,難免就會想探人隱私、說些長短,也就多多少少知道些消息了。"
這話似乎是隨口聊天,又似乎意有所指,區(qū)北海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只能維持沈默,以不變應(yīng)萬變。
"不過阿姨也真是疼我,找了個哈佛的EMBA來幫我開車。"君不棄一派悠然,口氣中卻滿是嘲弄之意。"可憐陳嫂當(dāng)了人家半輩子的奴才,到頭來,孫子卻還是奴才的命……"
"少爺!"區(qū)北海臉色一變,打斷他的話。"少爺有什么話直說吧!用不著拐彎抹角。"
君不棄笑了,笑容中卻沒有絲毫溫度。"該說的、不該說的,你都已經(jīng)跟你的主子、我的阿姨說了,我還能說什么?"
區(qū)北海心中一凜,自嘲一笑。"原來少爺已經(jīng)知道了……嘿!想不到哈佛的EMBA,居然連做別人的走狗也不合格?!你放心,我明天會主動向常夫人辭去這份工作。"
君不棄輕嘆一聲,轉(zhuǎn)頭看著窗外,臉上神情顯得有些蕭索。"沒有人天生是做走狗的料子。陳嫂有些把柄落在常詠月手上,你自然也就難免受制于人了。"
區(qū)北海默然,有些事他雖然不想做,卻不得不做。
"陳嫂含辛茹苦將你帶大,還送你出國讀書,也算是不枉了。"君不棄語調(diào)很誠懇,不再有譏誚諷刺。"可是如果讓陳嫂知道她一生中唯一的驕傲,卻也走上她當(dāng)年的老路,這打擊也未免太大了吧?!"
區(qū)北海面色一黯,咬著牙低聲說:"我父親嗑藥嗑死了,母親濫賭,欠了一屁股債,被地下錢莊的人砍死在小巷子里頭。為了不讓我被人口販子帶走,奶奶每天從太陽升起做到月亮落下,拚了命地工作還錢……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奶奶的,即使要我出賣靈魂!"
"能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你和陳嫂都是了不起的人!雖然──"也讓我的人生因此狂亂顛沛……君不棄搖了搖頭,澀然一笑,轉(zhuǎn)過話題。"我母親在世的時候,陳嫂就來君家?guī)蛡蛄,她被人害死的時候,陳嫂可也是唯一在場的人。"
區(qū)北海聞言一震,緊急踩住煞車,回頭看著君不棄,表情陰狠。"原來你都知道了!"
君不棄迎向他的目光,神色平靜。"是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母親是在喝了陳嫂送來的蓮子湯之后,咳血而亡。"
區(qū)北海眼中露出殺機(jī)。"殺人償命,我賠你一命,如果你不接受,我也不介意同歸于盡!"
"何必呢?"君不棄笑了起來,笑得凄涼。"陳嫂和母親無怨無仇,她何必要下毒手?我又何必找你賠命?"
"不是?!"區(qū)北海愣住了。"可是常夫人說奶奶不小心將除蟲的農(nóng)藥混入了蓮子湯里頭,才會害死了前夫人。"
"你被騙了,陳嫂也被騙了,也因此做了一輩子別人手中的傀儡。"君不棄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你不會想步上你奶奶的后塵,也當(dāng)一輩子的傀儡吧?"
"我怎么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區(qū)北海目光如電,定定看著他。
"因為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君不棄沈靜的語調(diào)中帶著凜冽寒意,一字一句地說:"常、詠、月!"
區(qū)北海臉色全變了。"可是常詠月是你母親的親妹妹!"
"所以陳嫂才會完全相信她說的話,還對她幫忙遮掩一事感激涕零。"君不棄面無表情,冷冷地說。"為了不讓自己的孫子孤苦無依,她不能坐牢,也為了栽培這個孫子,她愈陷愈深,完全聽命于常詠月,做了許多她不想做、也不應(yīng)該做的事,就如同你現(xiàn)在一般。"
區(qū)北海終于恍然大悟,奶奶常常到廟里做功德,流著淚為一個"無名氏"點平安燈祈一瞄,原來、原來……
他心中有愧,低聲說:"你一定很恨我奶奶。"
"我要是恨她,我不會告訴你這些事。"春雨如絮,飄揚灑落,君不棄口中說話,心緒卻也亂如春雨。"畢竟這世間太無情,你們祖孫問的深情,我無法恨、也不該恨。"
區(qū)北海深深看了他一眼,表情變得很復(fù)雜,帶著些許掙扎。"你跟我說這些,就不怕我告訴常詠月?畢竟君實企業(yè)自總經(jīng)理以下,全是常詠月的人馬,我又何苦……"
"自尋死路?"君不棄接口,神色淡然。"被迫做傀儡是一回事,自愿做傀儡又是一回事,這是你的選擇,不是我的。"
區(qū)北海垂下頭,默不作聲。
君不棄也不再多說什么,搖下車窗,讓亂如柳絮的雨絲隨著春風(fēng)卷入,帶來陣陣清涼。"空氣悶得很,這樣涼快多了。"
區(qū)北海見他一派輕松自若,終于忍不住開口。"你一無所恃,為什么還能這么冷靜?你今天所說的話,若是有只字片語傳入常詠月耳中,以她的手段,你是必死無疑。"
"一無所恃?!你別忘了君實企業(yè)的董事長畢竟還是我的父親──君、承、恩。"君不棄知道他心中動搖了,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口氣篤定地說。"你是千里馬,我就是伯樂。我們兩人合作,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績,他不會看不見的。"
區(qū)北海又沈默了,許久許久才終于說:"你要我做什么?"
"舊市區(qū)的'天王星再開發(fā)計劃',已經(jīng)決定采。拢希缘墓倜窈献髂J,利潤估計上千億,下個月將公開招標(biāo)。"君不棄語調(diào)平緩淡然,目光卻鋒銳如利刃,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知道底標(biāo)的內(nèi)容。"
區(qū)北海聞言,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主其事的邱主委作風(fēng)正派,為人處事小心謹(jǐn)慎,底標(biāo)的內(nèi)容絕對不可能外泄。"
"每個人都有弱點的。"君不棄又露出一貫的譏刺笑意,只是這笑中,卻帶一絲愧疚。"邱主委很信任自己兒子,他兒子也的確是個人才,只不過,這位公子的眼光似乎不太好。"
"什么意思?"
"他最近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個蕩婦淫娃,憑你的條件,應(yīng)該很容易就能擺平她。"
區(qū)北海一愣,禁不住苦笑。"你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好像和干牛郎差不多。"
君不棄又轉(zhuǎn)頭看著窗外。"周五晚上,她都會在'狼窟PUB'出現(xiàn)。今天剛好是周五,你放個假,讓自己輕松一下。"
區(qū)北海還來不及說話,君不棄已經(jīng)開門下車,從窗口遞了張紙條給他。"別讓我失望,我相信你的能力。"
"能力?什么能力?"區(qū)北?粗垪l上的人名地址,好生尷尬,苦著一張臉說:"你真的把我當(dāng)成千里馬,不是種馬?"
君不棄聞言大笑,擺了擺手,看著車子漸行漸遠(yuǎn),手腳卻終于不聽使喚地輕顫起來,冷汗?jié)裢噶艘r衫。
"孤注一擲,總算得了個幫手。"他喃喃自語,拭去額際流下的汗水,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那抹魂牽夢縈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