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沉沉,萬家燈火燃起,四處炊煙裊裊,正是家家戶戶團聚,享受晚餐的溫馨時光。
坐落于胡同小巷內的—處院落小廳里,空蕩的桌面上,立著一只白釉瓷瓶,在亮晃的玻璃燈罩下拽長了影兒,靜靜望著桌前肅著一張俊臉的男人,為身旁的小女子細心上藥。
指沾從瓷瓶中倒出的透明藥油,杜冥生托高嬌人兒一邊的臉龐,將藥油在刺眼的五爪紅痕上勻潤敷開,然后以指腹旋抹推揉,使藥效加速滲入肌膚。
“唔…”涼涼的藥油隨著指摩點點沁進了皮膚,壓抑住臉上麻辣辣的刺痛,蕓生仍忍不住輕吟了一聲。
微蹙的黛眉,教他看了擰心。
“涂上這個,明天就會消腫,也不會疼了。”他語調輕滑如絲,指尖力道柔緩似羽,任誰也瞧不出,此際他的腦子里是怎般狂風驟雨,暴怒得只想陷死自己!該死的!什么“快去快回,千萬別亂跑”、“千萬別走丟”,他干啥給這種一轉頭就能馬上忘記的叮囑?又怎么能胡涂地相信她會“去去就回”?她那股濃得足以害死自己的好奇心,和好騙好拐的天真單“蠢”,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為何卻直到她久去不歸時,才赫然警醒?一個下午,他像只發了瘋的無頭蒼蠅般,在當空烈日下胡亂飛檐走壁、上天下地急尋,讓每條街都熟識了“蕓生”這個名兒,卻不見任何回應。
直到市街上的攤販幾乎收市撤空,一眼即可望穿的大街令他已無處可去,他才懸著滿心手足無措的焦慮,勉強把夕陽映出的長長身
影拉離大街,抱持微乎其微的希望,往居所歸去。
腦中似火般燒灼的混亂,在看見那熟悉院落內散發出的柔柔燈光時,瞬間清明沉淀。
像漂浮在夜晚汪洋的小船,好不容易抓住唯一明燈,他飛快奔人那座自己親手打造的港灣,懷著驚喜推開家門——門后所見,給他驚喜,也讓他錯愕。
驚喜,是因為他沒想到,平日在他保護的羽翼下壓根不識東南西北的蕓生,竟真的回到了院落,讓他心上沉甸甸的大石總算安然放下。
錯愕,是因為他沒料到,會多出一名陌生男子在她身側,用“英雄救美”的方式博得了佳人的感激和信任,他因而泛起一陣酸妒;憶及那人眼中顯而易見的愛慕之意,他更是心生一股強烈敵意!在街上焦急找尋著遺失在人群中的熟悉倩影時,他惱怒過,不停猜測那個笨女人又被勞什子玩意見迷去了魂魄,一去不回;然而當見著她雪頰上不該存在的紅腫印記,并得知她險遭凌辱時,他又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深深自責中。
“令妹在街上獨自行走,遇上了幾個地痞流氓意圖非禮,若非在下適巧經過,及時搭救,恐怕如今見到的不會是這么簡單的小傷而已。”名喚鄭詩元的男人對他如是說道,不悅的語氣,顯然是對他這個怠忽了責任的兄長有所指謫。
腦海浮現數名不知名的混帳東西,無端冒出,放肆地糾纏她、欺侮她,甚至粗魯地拉扯她纖弱的身子、毆打她脆弱的小臉,他只恨不得立時把那些畜生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我那時真不該放開你,”他嘎啞低語,指梢輕觸她頰上僅存的無傷地帶。
劇烈的疼痛隨即在胸口滔滔漫開,健臂再忍不住地把她卷入了懷。“我那時候該跟你一起去的。如果不是我貪顧那些書本,讓你自己一人走開,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別這么想,這不是你的錯。”嬌人兒低聲安慰,小手在寬闊的胸膛上輕拍,想撫平他激動的心律,不忍他又把所有的責難和不是凈往自個兒身上攬,把自己弄得好似罪不可赦。
下巴摩掌著依偎在胸前的柔順發絲,杜冥生作了決定。
“我們明天就離開這里,把關于這里的一切都留下,走得遠遠的!”他要帶著她離開這骯臟喧囂的地方,到另一塊凈土去,摒棄多余的繁雜紛擾,寧靜廝守。
“明天?”蕓生一驚。
明天就離外,那朱平來得及帶他娘來求醫嗎?如果他們走了,朱大娘豈不是連最后一絲希望都失去了?“能不能……別那么急著走?”她忙問道。
“為什么?”男子俊爾的面上有著不解。
“呃,因為……”糟了,怎么接話?冥生哥哥并不知道她半路曾為幫助朱平而擅自出走,只道她是在前往茶水攤子的路上遭擄,如今她也不敢自行坦承......何況就算說出,他也不見得會答應治人,說不定反會為了避免麻煩,當晚就收拾東西,連夜出城呢!她只能盡量想辦法延遲離開的時間,盼望朱平早些想通,快快送母親來就診。
心意一定,雙臂摟住他勁實的腰身,小女子濃睫下瞬時淚光閃閃。
“因為我今天真是嚇壞了,只想暫時待在屋里好好歇幾天,哪里都不要去,也不想出門看見任何人……好不好?冥生哥哥,好不好嘛......”
溫香軟玉在抱,嬌柔又帶點虛疲的聲音軟軟懇求,縱使心存疑竇,他也擠不出半個“不”字。面對她的以柔克剛,他從來都不是對手。
“好吧,那就再多等幾天。等你決定動身了,咱們再走,嗯?”
她馬上點頭如搗蒜,甚是欣然,“謝謝冥生哥哥!”
“天色不早了,我現在去燒水,你先好好泡個澡,等你沐浴完畢,我也差不多把晚飯弄好了。”
“嗯。”蕓生嬌懶地頷首,才離開溫暖懷抱,看著他挺起堂堂七尺之軀,去為她費心忙和。
支著細膩的下顎等著坐享其成,嬌人兒心窩滿是濃膩得足以調出油來的縷縷蜜意。
她想,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被這個男人寵壞的感覺,更加美好的了……等了兩天,沒等著預期的朱家人,倒是等到了鄭詩元的再
次登門造訪。
裝著上好胭脂、水粉、首飾、彩帶、絹巾的禮盒,和—件件絲綢女裝、幾疋絲緞,擺滿了小廳的桌面。一架精致的梳妝臺,由工匠小心翼翼搬入了蕓生房內,兩名隨行而來的丫環笑咪瞇地把佳人拉進房間,說要為她試衣,留下兩個男人在小廳里。
“禮物一時送得沒了節制,還望杜兄別責怪在下唐突。”一身華服端坐廳上,鄭詩元臉上掛著有禮的微笑,啜一口杯中清水。
斜倚座上,杜冥生冷眼眄睨來者隆重的“誠意”。
“不需要這么鄭重其事吧?”他淡應,什么道謝的客套話、場面話,全部省略。反正對方只不過是在向他炫耀優渥的家境而已。
鄭詩元笑容不減,“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見著這些物件,打從心底覺得由蕓生姑娘配用再合適也不過,便大肆張羅來了。”年輕的面龐,洋溢著對心上人訴不盡的愛意!爱斎,今日此行還有一事相求,
望杜兄能大方成全!
擱下茶杯,青年整衣斂衽,端正儀容,正色向杜冥生央求,“那日一見之后,在下便對蕓生姑娘傾心不已,想請求杜兄將她許配予我!
“許配你?憑什么?就因你對蕓生一見傾心?”杜冥生冷淡扯動唇角,“鄭公子,普天之下,會對蕓生一見傾心的男人何其多?很抱歉我必須告訴你,你的一見傾心并不特別!
“不錯。我也聽聞,杜兄已經為蕓生姑娘推掉了近三十樁親事!
堪稱秀水城奇聞咖!沒有人知道,這個哥哥究竟想拿自己妹子的后半生怎么辦。
那日陪著蕓生等兄長歸來時,為了不讓她的情緒一直陷於恐懼,他逕自與她攀談,逐漸轉開了她的注意力;而那使她放松心情、暫時忘卻那場惡夢的關鍵話題,正是眼前的男子——杜冥生。
“長兄如父,杜兄雖和蕓生姑娘相依為命,卻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彼傆X得杜冥生把自個兒的妹子抓得太緊了,以致蕓生眼里、心里、嘴里全都是“冥生哥哥”,再沒有其他。然而……“相信杜兄也希望妹妹幸福吧?可她真正幸福與否,應是取決于未來的丈夫,
而能不能替她配個好夫家,才是你的責任!
“你就能保證一定給她幸福?”杜冥生陰惻惻一瞥,“鄭公子家大業大,想必日理萬機,將來她冷了、渴了、餓了、累了,你可有閑暇顧及?”他自信這世上再沒幾個男人對她能做他這般無微不至。
鄭詩元聞言,不禁失笑!吧頌樗恼煞,我在意的應該是如何才能讓她開心快樂、無憂無慮,而非去煩惱那些老媽子專門的瑣事吧?”
老媽子?男人俊爾的面容沉著,心卻被大大撞了一下!腦中盤桓著自己平日勤灑掃、整家務、理三餐、乃至對小女子諄諄教誨的身影…居然還真是該死的像個老媽子!難道讓蕓生這樣依賴他、仰仗他是錯的?蕓生根本不會因此就愛上他?或許就是如此,所以直到現在,他甚至還無法確切認定蕓生喜歡他與否,至于愛或不愛,只怕是更遙遠了。
然而,如果所做的這一切都不能算是愛,還不是幸福,那么“愛”這個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愛”之中所包含的“幸福”又是怎樣?
無止盡的甜言蜜語和風花雪月嗎?他真的不懂。
現在才想學著懂,會不會太慢?“少爺,姑娘試好衣裳啦!”
機伶的丫頭們在蕓生房里喚道,接著一個拉、一個推,迫不及待地把剛細心妝點好的絕色美人送入小廳,你一言、我一語地報告。
“少爺果然好眼力,挑的幾件衣裳不但都很合身,而且姑娘穿上,都好美好美唷!”
“姑娘天生麗質,那些胭脂水粉用不太到耶,少爺您瞧瞧!”
站在兩個丫頭中間的蕓生,局促地緩緩昂起香首,讓廳里的人看個仔細。
時逢秋季,她身上的金栗色絲服緞裙,裙擺袖緣精繡著片片楓葉,恰好與人秋正熟的栗子、丹楓等時景相映成趣,外加一件淡黃薄
紗,朦朧中更有縹緲美感。青絲經丫鬟巧手梳理后,加上花細簪飾,愈見風情萬種。而稍稍施粉點朱的紅顏;更是美麗絕塵。
似云的芙頰淡顯桃紅,黛眉巧、瓊鼻俏,黑白分明的雙瞳皎潔如月、漆如墨,羽睫扇動眨點,宛若風拂西湖,流波瀲滟,櫻紅的粉唇輕輕一揚……一笑,傾人城。
鄭詩元又一次看傻了眼,杜冥生亦是。
他一直以為,他的蕓生不用打扮,便是最美;而今稍加妝點后,他才知道,她的嬌麗其實有多么醉人神魂。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遲鈍,糟蹋了她的天生麗質。
他忘了,花不僅要養得好,更要養得美呵!嬌人兒含羞的瑩眸。
脈脈望了來!摆ど绺,我這樣好看嗎?”看男子微微啟口,好像有道不盡的千言萬語,她趕緊豎起貝耳,笑靨愈加柔媚,一顆女兒心滿懷期待,等著他細細訴來。
良久,良久,他終於出聲——“好看!
小女子偏了偏螓首,笑問:“然后呢?”
“沒有了。”
一愣,她不大相信!熬汀瓦@樣?”
“就這樣!彼芸隙。
想了許久,他發現自己實在想不出什么天花亂墜的花言巧語來刻意討好,只能很真實地表達內心唯有的短短兩個字。
嬌人兒小小的不滿,推高了嫩唇。
笨冥生哥哥!人家她可是對妝鏡中的自己驚艷了好一會耶!花那么多心思巧扮,不過是想換得他多多“美言”而已,難道多幾句稱贊哄哄她,也辦不到嗎?瞧他尊容這會兒又是一派清淡,還無辜得很理所當然:她就明白,甭想再從他嘴里盼出什么好聽話了。
唉!這個堪稱完美的男人啊,全身上下唯一僅有的缺點,大抵就是“沒情趣”吧……“我認為,和蕓生姑娘一較,什么國色天香、沉魚落雁.恐怕也不過如此了。”鄭詩元心醉贊嘆。
“鄭公子過獎了!笔|生輕語一謝,幽瞳暗自朝杜冥生丟去一抹哀怨。
怎么,原來就是要這調凋?挑挑眉,杜冥生若有所悟,心底卻不以為然。
哼,用詞浮濫,表情太虛偽,有欺騙嫌疑!“是真的。在下果然沒有看走眼。像你這樣美麗的姑娘,所穿的衣裳繡鞋、札的發帶、簪的頭布、拿的絹巾,都合該是最最好的,才配得起你,也才能顯出你脫俗的美!蹦抗廪D至杜家哥哥,鄭詩元話中有話,“杜兄,你說是嗎?想養嬌貴的蘭花,就該用最好的溫房、最好的土壤、最潔凈的清水,而不是隨便栽在土墩子里就算數……我想你應該也贊同這道理吧?”
杜冥生眼神一稟。
好啊,這家伙字字句句帶刺,敢情是嘲諷他粗茶淡飯地虐待了蕓生嗎?不察兩個男子用視線在半空中無聲交鋒,蕓生看著桌上那一疊疊禮盒,面露為難,“鄭公子,你前兩日才幫助過我,這份恩情我們尚未還,實在不好再收你這么貴重禮物……我想,你還是收回去吧?”
禮物意外被打回票,鄭詩元一愣,“這……”
“收下吧!焙龅,杜冥生開口!斑@些是鄭公子專程為你準備的,你不收,只怕他也無處安置。是嗎?鄭公子!庇腥诵母是樵府攧P子,不收白不收。
“正是!编嵲娫s忙笑答。
“那……既然卻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蕓生綻露唯美笑顏,“謝謝你了,鄭公子,你人真好!彼磁宕巳说膫b義心腸,更欣賞他在
鐵漢外表下有顆懂得呵捧芳心的柔情。相比之下,旁邊那個一臉漠 然的男人,真該跟人家好好學學才是!學學人家的俠士精神、樂于助
人、路見不平……樂于助人?小臉忽而靈光一閃。
“冥生哥哥,我想和鄭公子出去走走,可不可以~~”她端出滑膩 的聲音,甜甜央求。
什、什么?杜冥生愕愣。
鄭詩元也怔了一下,隨后馬上在心中放起歡慶煙火。
“只是在這附近走走,可不可以?”她又問。
“就你們……兩個人?”伊人眼中那抹奇特的神采,令他胸口突然 緊縮!安挥梦腋?”
她搖搖頭,“去一下下就回來了。你放心,鄭公子也會武功,他會保護我的!彼冻端囊滦,“可不可以嘛?”
瞟一眼她身后男子勝利的煥燦容光,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輸得這么快。
“去吧!睋沃┯驳能|體,他勉力吐出一浯。
“謝謝冥生哥哥!”
金栗色的嬌影翩翩盈步出院落,一身天藍色緞面衣杉的男子隨行其后,陽光下,同是耀眼的兩個人,看起來似乎更像一對……雙肩—頹,他疲憊掩面,凌亂渾沌的心思沒來由地打了個突,五臟六俯隨之翻騰起來。
是了……難怪蕓生執意不要太快離開,原來,她是在等那個姓鄭的?那天下午,在這屋子里,等候著不知情的他歸來時,兩人是否談了些什么?又許諾過對方什么?呵,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許,這事再稀松平常不過。她是一朵嬌生慣養的蘭,而非浪跡天涯的漂萍,她當然需要溫暖、渴望安定,他怎會蠢到以為她會喜歡和他一道漂泊?當初說要跟他走,不過是因為除了他,她別無所依,故她必須跟他一起走。眼下,情況卻不同了。
所以,他盡心呵護的蘭,戀上了那個能供給溫房的人?無語,是唯一的答案。
不愿承認,在自己陷得那么深、那么無可救藥以后,才猛然觸見了,愛情和依賴之間那模糊不清的界線,也才發現,原來全都錯在自己的……一相情愿。
“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 。
晨光初醒,烹煮早餐的灶火才剛要起,小院落的大門外便傳來一陣急切的拍擊聲,和殷殷的呼喚。
將一根柴薪放人灶口,杜冥生頭也不抬,置若罔聞。
雷鳴般的叫門聲卻不因此稍停,門板砰砰砰地拍得似擊鼓,終於驚動了左右鄰里前來查看。
只見一對膚色黝黑的兄弟,小的攙扶著一名橫躺在門階上,面色泛黑、雙頰凹陷、形容枯槁的婦人;大的則直挺挺跪在門前,扯嗓叫喊:“大夫!我把我娘帶來了,求您開開門,替我娘診治診治吧!大夫.....”
“年輕人,你要找大夫啊?”隔鄰的陳大娘—臉疑惑,“你是不是找錯地方啦?我們這條湖桐里沒有大夫啊!”
“就是啊……”旁邊的街坊們齊點頭。
“我是來找杜大夫的。”
“杜大夫~~”對門的劉老爹更是不解,“這家人是姓杜沒錯,整條湖桐也只有他們姓杜,可他們家里并沒有大夫呀!”
“沒錯的!杜冥生確實就是大夫,他不但是個大夫,還是江湖人稱『玉華陀』的神醫,我是來求他醫治我娘的!”年輕人篤定言道,隨后.不再理會街坊的議論紛紛,兀自繼續拍門叫喚。
久久不見里頭動靜,等著看戲的鄰居們禁不住開口幫襯起來。
“杜公子!蕓生姑娘!你們誰來開個門,幫忙看看嘛!”
“蕓生姑娘,開開門哦!”
景況遂從原本一人勢單力薄的叫門,變成幾個人助陣,到最后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腳;陣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門討債。
正當大夥兒鬧得不亦樂乎,咿呀一聲,門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偉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聳立門后。
杜冥生緩緩掃視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顏極盡寒凜,銳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門前這票閑人全體霜凍於瞬間!“大清早的,吵什么?”鬼附身般陰沉的臉色,宛如從閻羅第十八殿傳來的森森音調,教所有人頓時惡塞上身地打了個顫。
眾人立時噤聲,邊擦冷汗邊縮到門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輕人毫不畏懼,撲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兒,求您給條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腳邊人,杜冥生認得這莊稼青年,也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沒血沒淚地驅走這人!霸趺从謥砹?”隨著年輕人的目光尋去,見到倒臥階前滿臉病容的婦。人。他眉頭一緊。
下一刻,他撂開據著大腿的障礙物,跨步上前,彎身執起婦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診脈,過了須臾才放開。
“大夫?”扶著娘親的少年盯著他全無表情的臉,想找出任何—點關于病情的線索。
又是樁疑難雜癥。
這些天心情糟透,他對此麻煩并不想搭理,可還沒開始拿捏怎么趕人,腦袋里卻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療程、該用什么藥材等等情事。
一動,就停不下。
閉上眼睛掙扎了一會兒,他無奈睜眼,沉沉指示,“馬上把她送進屋里去!
俗語有云:久病成良醫。這么些年來,朱平看過不少大夫治療娘親的病癥,方法、療程、用藥等,他皆可猜個八九不離十。唯獨杜冥生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連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經過數回含服丹藥、針灸扎穴導脈、放血、飲湯藥后,短短三天時間,原本病得已幾個月無法開口的母親,竟能簡短言語了!當娘親張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時,他激動得熱淚盈眶,沖著曾被自己咒罵成“杏林敗類”的“斂財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記響頭。
“神醫!您真的是神醫!”他大喊,笑淚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輕人一眼,“甭抬舉了,我只是用對方法,且付癥下藥而已。真正值得欽佩的,該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頰仍是削瘦,但氣色已恢復泰半的婦人!斑@滿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個兒的意志力撐持過來,只怕饒是仙丹妙藥,也派不上用場。”
聞言,朱大娘飽嘗風霜的臉孔,展開淺淺笑容。
“我怎么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兩個兒子,“想等崽子們成家…想抱孫呢……哪舍得死?說什么也要拚命……忍著不死啊…”母性的光輝,顯露無遺。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涕淚縱橫。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頭泛過一陣酸楚。
忍著……不死?天知道,沉痛深重時,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讓人寧可一死以求解脫,而這個婦人卻為了記掛孩子,鼓起勇氣一路咬牙捱下,那該是多深重的牽掛、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著苦痛的病體,一步步走過那滿布折騰的荊棘路?“你是個偉大的母親!
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羨?v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這類高尚的情感,是個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攏上房門,留給這一家三口團聚的空間。
懷著些許落寞,才轉身,陡見光線明亮的小廳內,不請自來的鄭詩元正同蕓生背刈打他,有說有笑,儼然是另一幅他不該介入的美好畫面。
身后,是他未曾有過的真摯親情;眼前,是不屬於他的甜蜜愛情。
難以言喻的孤冷惆悵,似一場提早降臨的冰雪,蓋滿心谷,讓一切都結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見,也什么都沒有。
跋前后的困頓中,他獨自心寒,曾經以為擁有卻又失去后襲來的寂寥,遠比從前所習慣的,猶要強烈上千百倍。
只覺得,好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