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冷風颼颼,寒意襲人,但在街道上,仍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胡同、瓦子邊聚集著,街上始終是一片繁榮景象。
“大人,這樣子似有不妥!
裘瓶靜坐在馬背上,挺直了背脊,硬是不敢讓自個兒的背觸上身后結實的胸膛。然而第一次騎馬,她真是快要嚇掉了半條命了,只敢用雙手緊緊地環(huán)住馬頸,怕不小心會摔下馬。
她以為尋大人是說著玩的,沒想到待她把衣袍給烤干后!他竟然不由分說地抓著她往外跑,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她上街。
這怎么成?她還有很多事沒做完,而且她不在小姐身邊,怕小姐又要遭那群不要臉的奴婢欺負。
“有何不妥?”尋朝敦瀟灑地笑著,微瞇的眼眸正逡巡著布鋪。
待目標鎖定之后,他便揚手,要身后的侍衛(wèi)退下,然后將馬停在鋪子前,率先跳下馬后,伸出手等著要抱裘瓶靜下馬,卻見到她一臉猶豫。
“大人,我看我還是回去好了!彼G訥地說道。
她斂下清滟的水眸,聽到的是近在耳邊的竊竊私語,她并不覺得難堪,只因她早就習慣了他人以她的身材大做文章,但眼前的情況不同,現(xiàn)在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況且,她的臉上還有傷,她最引以為傲的,只有這一張臉了,但現(xiàn)下卻花了,想必看來十分可怕。
“都已經(jīng)到了,下來吧!”
尋朝敦毫不理會她的拒絕,手一伸,不由分說地將她自馬上拉了下來,落在他的懷里。
“尋大人……”裘瓶靜顫著聲說不出話來。
天!他真是與一般的官宦不同,居然在這街道上抱著她……她的體態(tài)不算輕盈,他抱著她,會不會把他的手給折斷了?她心里思忖著,卻又不敢隨意亂動,怕一個不小心,真會惡夢成真。然而在她正擔憂著時,她卻感覺到他開始移動,她轉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正抱著她往布鋪走。
“尋大人,你放我下來,別這樣,我……”她驚慌地喊著,兩眼瞠得圓大。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是為了要羞辱她嗎?
可是不對呀!真正丟臉的人是他不是她,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放心,偎近我!睂こ貙⑺姆磻丛谘鄣,笑意更濃。
“可是這樣子……不合禮俗!彼÷暤卣f著,不敢讓自個兒的身軀接觸到他的身軀,小臉早已是一片羞紅。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么做,旁人會怎么看待他?
“啊,說的也是!甭犓@么一說,他才頓時發(fā)覺。
她說的沒錯,在街道上這些舉動確實是逾矩了,但是瞧她羞紅了臉的模樣,他卻又覺得莫名的喜悅,有點想戲弄她……是過分了,他卻突地發(fā)覺這是自個兒頭一次如此放肆。
尋朝敦將她抱入布鋪里頭,才將她放下,不自覺地握住她的小手。只覺得她的小手沒有姑娘家應有的柔軟細致,他不禁將她的小手拉起來一看。
粲白如玉的手心上,布滿粗繭,一看便知道這是做了許多粗活才會造成的繭。他的心不由得抽痛起來,腦海中所浮現(xiàn)的,凈是她趕著干活的畫面,在白天、在夜里。
“尋大人?”裘瓶靜挑起眉,眨了眨濃密的眼睫睇著他,不懂他為什么瞧著她的手心,難道他會看手相不成?
“沒事,你挑幾件襖子,待會兒我再帶你到街上走走,這臨安的街坊你定是不熟的,是不?”尋朝敦放柔了嗓音,輕輕地將裘瓶靜的小手放下,心底有太多對她的心疼。
“我?不成的,我是個下人,我怎么能……而且我得趕緊回去才成!彼钡鼐芙^道。
“放心,我說成便成!
瞧她不愿動手,他便主動上前替她挑了幾件襖子,外帶幾件繡工精細的衫子,動作利落迅速像是一陣風似的。
***
雖然花不到半天的時間,但尋朝敦難得蠻橫地帶著她逛遍了臨安的街坊。
裘瓶靜跟在他身旁,心里滿是疑惑。
尋大人為何對她這么好?難道他也與季府的老爺一樣,貪圖她的身體嗎?
但尋大人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呀!他對她不像是有所圖的感覺,反倒有點像是同情。
是同情嗎?他是因為同情她的處境嗎?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她,會帶著她逛街坊、帶著她買襖子、買糕點……以往在季府,她也未曾踏出門,他這樣子待她,反而令她有點不知所措。
可是,他為什么要同情她呢?她抬眼瞅著他漾著豪爽笑容的俊臉,一顆心狂亂跳著,一下下強烈的撞擊令她慌亂。
“說來說去都是因為觀老爺,否則今兒個我同小姐的處境就不會這么不堪了!弊隈R背上,在回觀府的路上,裘瓶靜嘴里不斷地喃喃低語著,或許是第一次找到可以訴苦的對象。
長這么大,不管在季府受到什么非人的對待,她從來不曾向任何人傾訴過;這會兒是因為他想聽,她才愿意說。
不過,他一路上就這樣靜靜的聽著她說,著實令她感到有些難為情。
“這些時日朝中發(fā)生了許多大事,中書令大人陪著皇上議和去了,短時間是不會回來的!睂こ氐氐溃桃庾岏R匹慢慢地踏著步,想的念的全都是這一張粉嫩的小臉。
她正在對他傾吐心事與擔憂,但是她說的都是別人的事,從方才到現(xiàn)下所說的都是她家小姐。
“是嗎?可也不能放著我家小姐,連一句交代都沒有。
她著急得很,自從嫁入觀府,小姐才短短一個月的光景便消瘦得可怕,這要她如何能不擔憂?
“這是國事,眼前恐也容不下兒女私情!
尋朝敦的雙手放在她的身側拉住韁繩,他有一股沖動想緊緊將她擁住,擁住她如羊脂玉般的身軀,想要釋放她心底的苦楚;他一出生便在官宦之家,生活所需從來不虞匱乏,他無法想像一個窮人的生活到底有多艱苦,直到看見她那一雙布滿粗繭的小手,他的心莫名地痛了。
他想要將她擁在懷里疼,卻又怕敗壞了她的名聲。
“倘若他不給小姐一個該有的名分,小姐的處境……”
裘瓶靜自顧自地說著,卻感覺到背后傳來炙熱的體溫!緊緊地貼附在她的背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是那樣的沉穩(wěn)。
這是怎么著?現(xiàn)下還在大街上,雖說人潮不多,好歹也有人在旁邊走動,尋大人這么做……雖說這會兒是比不上方才他抱著她的震撼,但這個舉動不知會讓多少人掩面竊笑哩!
“你老是說你家小姐的事,那你呢?”尋朝敦溫熱的氣息像是春日的風,淡淡地拂向她的耳畔,熨燙著她的心。
“我?我不打緊呀,我當人家奴婢的,原本便要對自個兒的主子盡心,不顧著自個兒的主子要顧誰呢?”裘瓶靜淡笑著,盡管臉上是一片燥熱,她仍是努力地佯裝鎮(zhèn)靜。
尋大人到底是怎么了?難道他都沒看到街上已有許多人正用極詭異的眼光看著他們嗎?她一身下人裝扮,跟在他的身旁豈不是令他更難堪?
“你怎會對自個兒的主子這么盡心?”他不禁問出他心中的疑問。
尋府里亦有下人,雖說不似觀府里的下人荒唐,但除非是非常體己的,其余的人是不可能如此盡心盡力地為尋府做事。
“這是當然的,我的爹娘都是季府的下人,可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是夫人好心收留我,讓我跟在小姐身旁,甚至讓我跟著小姐習字讀書,這樣的大恩大德,我怎能不報答?”裘瓶靜神情堅定,頓了頓又道:“夫人臨終前,交代我一定要好好地保護小姐,我自然要竭力以報,所以就連小姐出嫁,我也要跟在小姐身邊,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她。”
人要懂得報恩的,是不?況且夫人待她恩重如山,要她如何能忘恩負義地棄小姐于不顧?
“她是個小姐,身份如此高貴,她哪里需要你保護?”他好笑地睨著她,難以置信一個姑娘家竟也懂得這一番道理,不過看在他的眼里,只是更令他心疼、更不舍。
“尋大人,小姐的命……”裘瓶靜嘆了一口氣,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好含糊地道:“其實我家小姐是很柔弱的,倘若我不好好保護她,依她的性子,她定會任人欺負而不還手,而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的,即使賠上我這條命,我也要讓我家小姐獲得她該擁有的幸福!
“那你的呢?”
瞧她說得義憤填膺,尋朝敦忍不住問道。
“嗄?”裘瓶靜錯愕地愣住。
她的?她的什么東西?是說她的幸福嗎?她不需要這種東西,她很清楚自個兒是什么命。
“你替你家小姐爭取屬于她的幸福,那你的幸福呢?”他的大手撫上她纖細的肩頭,難以猜想這個小小的身軀到底承擔了多少痛苦,是多么倔強的不肯透露出任何悲傷。“你要保護你家小姐,但是又有誰會保護你?”
聽他這么一說,裘瓶靜不覺愣住了。
她?她從未考慮過自個兒的事,畢竟下人不就是要為主子賣命的嗎?她從未想過要找一個人保護她。
況且,又有誰愿意保護她這個下人?
“小姐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不需要別人保護,我可以保護我自己。”裘瓶靜淡然地說著,笑得有點凄涼。
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這條路似乎很遠,好似怎么走都走不回觀府。
“是嗎?”尋朝敦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松開手,抓緊韁繩策馬往前奔去。
不知為何,他居然感到難受,一種難以釋出的郁悶凝窒在他胸口,仿若有一只手揪緊了他的心,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怎會出現(xiàn)一個這么教他心疼的人?
她真的很特別,和一心想要攀上主子、享盡榮華富貴的婢女不同,和一心想要尋求依靠的婢女也大相徑庭。她居然只想要靠自己,這么纖弱的肩膀,到底能夠承擔多少?
更何況觀府可算是龍蛇混雜之地,多是非人,多是非事,想要在里頭生活,不算是簡單之事,她又怎么能撐得下去?
可惡,明明是心疼的,但怎會一聽她這么說,偏又覺得有一股熾烈的火在胸臆間燒得教他難受?
“尋大人,你怎么了?”
裘瓶靜瞪大眼,感覺馬兒愈跑愈快,仿佛快要飛起來似的,她的心似乎也跟著飄起來。
到底是怎么著?方才不是像是在散步一樣,怎么現(xiàn)下卻又像是要飛起來般?
“你不是想要早點回去嗎?”尋朝敦輕揚著笑,想要甩去心頭不該有的怒意。
“哦。”她點了點頭,便不再開口。
過了半晌,觀府便已在眼前了,尋朝敦跳下馬扶她下馬,隨即又上馬準備要離去。離開之前仍不忘叮囑一句:“記得襖子要穿上!
裘瓶靜羞赧地點了點頭,望著坐在馬上挺拔不群的他,一襲月牙白的袍子更顯出他的頎長瀟灑。
心不由得劇烈跳動,她提起勇氣問道:“尋大人,你為什么要對奴……對我這么好?”
她長這么大,除了夫人和小姐,沒有半個人愿意待她這么好,仿似一種不求回報的疼惜。
“你覺得我對你很好?”
不過送了幾件襖子,帶著她逛街坊,這樣子便算是對她好嗎?她未免要求得太少,也太容易滿足了。
只是,他對她到底是什么樣的情感?否則依他的性子,又豈會對一個下人掏心掏肺地給予?
不要再多想了。
“這樣子已經(jīng)很好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彼卸鞯卣f著,水眸子里漾滿感恩之意,仿佛要她以身相許都無妨,不過礙于身份,她自然是不敢這么想。
尋朝敦睨了她一眼,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你就像是我的妹子,兄長疼惜自個兒的妹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你毋需多想。進去吧!我走了!
話落,心便狠狠地抽痛了下,讓他落荒而逃似地策馬離去。
***
裘瓶靜怔愣地望著尋朝敦離去的背影良久,直到再也見不到他的蹤影她才悵然若失地走進觀府,然而才踏進觀府,那群婢女隨即又圍了上來。
她知道她們又打算欺負她,果然她們一開口便道:“不要臉的賤人,居然真厚著臉皮與尋大人一同出游?”
“那還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你說,你這個不要臉的丑妖精到底對二少爺做了什么,居然讓他愿意娶你為正妻?”
仿若平地一聲雷,這消息震得裘瓶靜慌亂得不知所以。
二少爺要娶她為妻?難道是因為小姐……想著,裘瓶靜連忙拔腿便跑,不再理睬身后的冷嘲熱諷,一心只系著自個兒的主子。
不成!二少爺要怎么欺負她都無所謂,但是她絕對不允許他再欺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