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問驚鴻收回直望天邊的視線,轉(zhuǎn)頭看著爹親,在他俊美蒼白的面上盡是化不開的苦澀。
“人真的是不能做虧心事,真的不能!眴栿@鴻撇唇,自嘲一笑,道:“因為,誰也永遠(yuǎn)不能料想,在哪個下一刻,自己會不會把原本不喜歡的人或物,給放到心坎兒上,其實,要是永遠(yuǎn)都不喜歡,倒也就省事了,要是永遠(yuǎn)不喜歡,也就……不會心痛了,是不是?”
現(xiàn)在,他的心,很痛。
他從來就不知道,只是躺在胸口的心臟,可以在未受刀劍傷害的情況之下,痛得像是要碎開,痛得他想要將它給挖出來,好不再繼續(xù)痛苦下去。
可是,他的眉一定更痛。
他這一點痛,又算得了什么?
問守陽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兒子,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能說善道的人,而且,他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任何話都是于事無補(bǔ),但身為一名爹親,看著兒子仿徨的側(cè)臉,心里滿滿的都是擔(dān)憂。
才不過多久之前,問守陽才聽他的妻子說過,對于兒子的將來,她感到十分放心,因為,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找到了可以廝守一生,相信相知的伴侶。
任誰都看得出來,兒子與雷家小姐這一段時間的甜蜜恩愛,但是這一刻,那一張年少的俊美臉龐,看起來卻很仿徨,琥珀色的眼眸里,雖沒了從前的孤獨,卻多了比孤獨還要無助的害怕。
……怕被孤零零地拋下,被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伴侶,給獨自留下。
她被當(dāng)笨蛋了。
又或者,是傻瓜?
過年之后,二月,很快進(jìn)入春天,今年的春天回暖得特別快,雖然天候還是有些寒涼,但是栽在“澄心堂”前的兩棵高大的銀杏樹在抽綠之后,也在差不多時間里開出了銀杏花,花朵小而白嫩,小得幾乎看不出花瓣的形狀,但坐在堂檐前遠(yuǎn)遠(yuǎn)望去,會覺得那新綠的枝葉之中,被抹上很一致的淡白色。
這兩天,花期末了,風(fēng)刮起時,會吹落點點白花,錯落在草地與菱形的石磚上,沒有太特殊的香味,要不,會教人以為是八月的桂花迤邐一地。
今天,風(fēng)稍小些,一早就是湛藍(lán)的晴空萬里,即便偶爾有輕風(fēng)吹拂,感覺也是暖暖的,所以,雷舒眉終于被允許可以在“澄心堂”的院子里擺書案,就著晴好的天色,趕一下她自覺已經(jīng)嚴(yán)重落后的小說進(jìn)度。
沒錯,這幾天,她沒有得到問驚鴻的允許,還不能隨便到室外吹風(fēng),他的理由是有身孕的婦人不好見風(fēng),以后容易犯頭疼,她先前就是太不當(dāng)心,現(xiàn)在才會時不時的覺得頭痛欲裂。
若不追究她被他當(dāng)笨蛋或傻瓜的事,其實,她是挺喜歡被問驚鴻一邊擔(dān)心一邊管教的感覺。
聽他一臉正經(jīng)的叨念,會讓她覺得自己被他給關(guān)心著。
只是她不免心想,再這樣正經(jīng)八百下去,她的痞子都不痞子了呢!不過,以后他在她筆下,確實不是痞子,而是大俠商了!
終于,在坐了小半個時辰,卻沒落筆寫幾個字,雷舒眉擱下毫筆,雙手束擱在大腿上,抬起嬌顏,蘊(yùn)著淺淺笑意的眼眸,從澄澈如洗的天空,緩慢地飄移至那兩棵宛如“澄心堂”門神的高大銀杏樹上。
好片刻,她一雙目光看著那隨風(fēng)輕搖的綠白銀杏樹,心思卻已經(jīng)飛往天外,想著這些日子盤據(jù)在她心頭的事情。
以她雷舒眉的精明才智,沒有笨到看不出來問驚鴻這段時間的改變,仿佛在短暫的幾天之間,她所熟悉的囂張大男孩,忽然長成了成熟的男人,在與她說話的語氣,以及注視她的目光,教她見了既是熟悉,卻又陌生。
雖然,她有點不適應(yīng)這種改變,甚至于有點不喜歡,但是,卻不是太排斥,因為,她喜歡問驚鴻比起以前,更加倍疼愛她的呵護(hù)態(tài)度。
雖然他們偶爾還是會小拌嘴,但是她能夠從他沒轍瞪她的眸光之中,確實看見他在乎她的關(guān)切之情。
所以,她就算覺得事態(tài)有異樣,但還是樂得裝傻乎,果然,還是被老一輩的人給說對了,女人不必太聰明,笨些,才能討得男人喜愛嗎?
呵!她雷舒眉才沒笨到去相信那種論調(diào),其實,以她看來,那些懂得在男人面前裝笨的女人,無論聰不聰明,都是天底下最狡詐之人。
從前不明白,如今她卻懂得也樂意去裝笨,看著心愛的男人為著她急,為著她慌,為著她手足無措,為著她花盡心思,實在是太有樂趣的一件事。
“小姐,藥煎好了,趁熱喝吧!”
青青的聲音從屋里傳來,雷舒眉卻只想裝作自己沒聽見,收回目光,落在長案上那一頁沒寫幾個字的文章上,柔嫩的嘴角不悅地輕撇了下。
“小姐,喝藥了!
青青走過來,把端著的湯方擱在長案的一側(cè),見她家主子仿若未聞般,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書頁,就像個小孩般的耍賴表情,教人好氣又好笑。
“小姐,青青知道你有聽見,喝藥了,趁著溫?zé)峥禳c喝,要不然等一下涼透了,你又要說藥反苦,推拖不肯喝了!
“就算現(xiàn)在藥湯是熱的,喝起來也還是苦。 崩资婷冀K于肯轉(zhuǎn)頭看著她家婢女,“人家不是說有身孕的女子最好別亂喝藥嗎?為什么我就偏偏跟人家不一樣,每天照三餐喝藥,你們就不怕我肚子里的小閨女被我喝出什么問題嗎?”
“這副藥是姬大夫親自開的方子,托染塵公子拿進(jìn)宮去給幾個厲害的太醫(yī)參詳過,他們都說這副方子能解小姐的頭疼,也最不會傷到你肚子里的小少爺……是是是,是小閨女,是小小姐,小姐你必定一舉得女——必定!”青青被主子一瞪,連忙陪笑改口,又道:“如果小姐不信姬大夫,總該相信太醫(yī)吧!他們可是天底下醫(yī)術(shù)最厲害的人,總不會有問題吧!”
“誰說太醫(yī)就厲害,我也沒聽說這世上,哪個皇帝妃子真的能夠千歲千千歲,萬歲萬歲萬萬歲的。
要說起牙尖嘴利這門功夫,雷舒眉絕對是不遑多讓,當(dāng)然更不可能會輸給沒一次能說贏她的青青。
她其實不怕藥苦,只是這幾天下來,天天要喝上幾碗藥,喝得她心里怕了,她真的會怕那些苦湯汁里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藥材,或許會傷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為了她與問驚鴻的親生骨肉,她才不管哪個厲害的大夫說得再斬釘截鐵,她也不肯輕易全盤信任。
畢竟,這些時日以來,她不是沒有感到異樣,從眾人對待她的態(tài)度之中,她看得出來他們有些事情瞞著她沒說,就算為了問驚鴻的呵護(hù),她樂得裝傻瓜,也難止心底深處,隱約涌動的不安。
“小姐,你就別管那些人有沒有千歲萬歲,只要按照大夫的指示乖乖喝藥,調(diào)養(yǎng)身子就好,青青不希望你千歲萬歲,我聽人家說過,是禍害才會遺萬年,我只希望你的頭不要再疼就好了。”
好半晌,雷舒眉瞪著從小陪她長大,感情就像姐妹般的婢女,吃了一驚般,楞得回不過神,有種被這丫頭給反將一軍的感覺。
雷舒眉撇撇嘴角,心想她以后不能小覷這丫頭了,竟然連什么禍害遺萬年這種話都出來了,瞧這丫頭說得頭頭是道,她也不好指正說,整句話該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換作是她家小痞子,想法肯定與這丫頭不同。
她家小痞子肯定與她同一條心,肯定是覺得既然當(dāng)好人不能長命,那便是當(dāng)?shù)満τ秩绾?小痞子絕對會希望她能夠長命百歲,好與他一起白首偕老……
驀然,沒由來的,一股冷涼滑過她的心間,讓她沒由來地打了個冷顫。
雷舒眉說不上來心底陣陣的透寒是什么感覺,仿佛是預(yù)感般……不!不會的不會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她好吃好睡,人好好的坐在這兒,能出什么事情?
雷舒眉故作淡然地往那碗還冒著微煙的藥湯望去,想她或許根本不該多心,就算眾人有事瞞著她又如何?
她不信問驚鴻會忍心傷害她與他們的親生骨肉,那碗藥苦了些,可是,必定不會對他們的孩子有任何危害的,她相信他,絕對不會惹她傷心難過。
“把藥端過來吧!”她皺了皺俏鼻,對青青說道:“先不說那藥苦,我怕我家小閨女在我肚子里苦成一張苦瓜臉,光看那黑呼呼的顏色……青青,你說我和鴻的膚色都白凈,會不會因為我喝多了這些黑藥湯,讓我家小閨女的皮膚在我肚子里變得又黑又黃?為了不讓她怨我,我這個娘是不是應(yīng)該從現(xiàn)在開始就多曬日頭,把自己的膚色曬黑一點,說她皮膚黝黑是隨了我,好讓她不會覺得自己是我們隨便從路邊抱來的小娃娃?”
這時,恰好走過白英紛落的銀杏樹下,進(jìn)了“澄心堂”地界的沈晚芽剛好聽到這一番話,忍不住失笑出聲。
“眉兒!鄙蛲硌恳娝齻冎髌蛢扇寺犚娝男β,一起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她們,沈晚芽笑罷才又道:“快把藥給喝了吧!至于孩子的皮膚顏色,至少據(jù)我所知,我們問家還未出過皮膚不白晰的后代,不過,要是真的出了個膚色又黑又黃的孩子也不打緊,那孩子要想做自個兒是路邊抱來的也好,總歸我們都會極疼他,想來這般養(yǎng)大的孩子,應(yīng)該會因為我們對他不舍不棄,而更加乖巧好養(yǎng)才對!
“我不要。”雷舒眉想也不想就回道。
她才不要與問驚鴻的親生孩子,因為誤會自個兒不是他們親生骨肉,而更乖巧好養(yǎng),他們都如此受到自家爹娘疼愛,他們的孩子當(dāng)然也要備受寵愛才可以!
“說笑的,你當(dāng)真呢!”
這丫頭的孕傻,只怕不太一般,沈晚芽忍不住心想,是不是懷孕前越聰明的女子,懷孕之后,孕傻的情況反而嚴(yán)重?
雷舒眉哼哼了兩聲,雙手捧著藥碗,完全不掩滿面愁苦地啜喝著,但就在藥湯還剩下小半碗的時候,她忽然感到頭里一陣銳痛,雙手一松,藥碗翻落,烏黑的藥汁灑在腿上,半熱的溫度從衣料滲入肌膚。
“眉兒!”沈晚芽擔(dān)心地喊,讓青青快去喚人。
雷舒眉先是看著腿上的藥汁污痕,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打翻藥碗,然后,她抬頭看見沈晚芽擔(dān)心的面色,看見那樣子好像正在喊著什么,但是她聽不見,耳朵里嗡嗡直響,讓她什么也聽不見……
“鴻,我冷……抱著我,我很冷!
楚楚可憐的聲音,伴隨著哭泣的哽咽,讓此刻被人緊抱在懷里的雷舒眉看起來就像是個被拋棄的孩子,她不停地在發(fā)抖,覺得自己的身軀就像是要被冰凍了一樣,就連她心愛男人的懷抱,都不能給她些許溫暖。
“問公子,請將雷姑娘松開一些,好讓老夫為她取穴下針。”
一名老太醫(yī)站在床畔,手里捻著銀針,表情有些擔(dān)心與無奈,就怕遲了有半點差錯,回宮之后難以向?qū)Υ耸率株P(guān)注的帝王交代,他們心里也都清楚,雖然雷舒眉已經(jīng)懷孕七個多月了,但是,她與問驚鴻還未成親。
“不要!”
問驚鴻的雙臂才稍稍松開,就聽見懷里人兒瘋狂的尖叫,叫得他只能再將她給緊緊抱住,他抬眸對太醫(yī)求道:“或許要辛苦大人,讓我抱著她,大人同時幫她尋穴入針,要不她一旦掙扎不從,對她與肚里的孩子,都會有傷害吧?”
“是,就照問公子所說的辦吧!”老太醫(yī)與一旁的同僚都只能點頭,他們親眼見過雷舒眉在激動時的抵抗有多難以控制,雖然他們都知道那是因為她承受著極大的苦楚,但見了仍舊不免心驚。
“鴻,抱緊一點,我冷……你抱緊一點!
雷舒眉扯著他的衣袍,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將她抱緊,她不是告訴他她很冷嗎?為什么他不抱緊她?對了,他不喜歡她,他說他們之間不可能,一時之間,她恍恍惚惚的分不清楚從前與現(xiàn)在,她覺得連心都痛了起來。
“我們真的不可能嗎?小痞子,就一半的一半喜歡……也可以,我不貪心,真的……你不要說我們不可能好不好?喜歡你,我可以等……等你喜歡上我的那一天,我只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遲……”
在場眾人,只有問驚鴻聽得懂她所說的話,其中錯亂著過去與現(xiàn)在,真實與虛幻,這一瞬間,他只想緊緊地抱住她,將她給揉進(jìn)他的骨子里,他想,或許,只有他們?nèi)诔梢惑w再不分離,才可以教她不會再不安?
可是,他卻什么也不能為她做,只能勉強(qiáng)讓她不要妄動,讓太醫(yī)為她在頭面以及在雙手雙腳上取穴下針。
在太醫(yī)為她施針之后,沒過多久,她陷入了昏睡之中,太醫(yī)為她把脈,確認(rèn)脈象穩(wěn)定了下來,告訴他們這次算是勉強(qiáng)渡過了。
在眾人都離去之后,寢屋里只剩下他們二人,問驚鴻抱著心愛的女子,心痛地感覺到她的身子在昏迷之中,偶爾還有一兩下無法控制的抽搐,他親吻著她被汗水濡濕的發(fā)際,在她的耳邊低語,說著在她其中一卷小說里,小痞子在歷劫歸來之后,曾經(jīng)對大俠女說過的話。
“……我只想你,在離開你的時候,我去看了大山與滄海,也去看過了黃河與長江,那些地方都很美,我遇到了許多許多人,跟著他們一起做了許多大快人心的事,跟他們在一起,我很快樂,可是,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只想見你,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好想你……眉,對不起,我早該說,我愛你!
記不得了。
無論雷舒眉幾次努力回想,她腦海里的記億總是片斷零落,好像有許多事情她沒記住,可是她很想記起來,因為覺得那些事情很重要!
她只記得疼……頭疼之后,鴻說她捱不住疼就睡了,讓她多吃幾帖藥,這頭疼病很快就能夠痊愈。
起初她一直追問,但后來,她不問了。
不敢問。
在一次醒來,除了渾身的筋骨酸痛,偶有的一些瘀痕,她還看見了問驚鴻臉頰上一道被什么刮過的傷痕,然后她同時就在自己的一片指甲之內(nèi),看見了干涸的血痕,她的身上沒有傷痕,那不是她的血。
血是他的。
從那一刻起,她就怕得不敢問。
在她記不得的時候,對他做了什么?
為什么她會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