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后,雷舒眉小睡片刻醒來之后,覺得整個“澄心堂”里有一種異常寂靜的詭譎氣氛,平日里,她總能聽見青青與其他丫鬟說話或忙活的聲音,可是今天卻是靜得能夠聽見窗外風(fēng)拂樹梢的沙動聲。
當(dāng)雷舒眉走到小廳,看見一個人的背影時,她終于知道制造出這一場詭異氣氛的兇手是誰,她想自己根本不需要訝異才對,這天底下,除了她爹之外,也沒幾個人能有本事,光是存在就足以震懾人心了。
雷宸飛聽見背后的腳步聲,回轉(zhuǎn)過來,看見女兒正看著他,那一張剛睡醒還帶著幾分紅潤的嬌顏,看起來有一點迷糊無辜,似乎還在思考著該用什么表情面對許久不見的親爹。
“爹!弊詈螅资婷架涇浀貑,帶著一絲埋怨,先下手為強道:“您都不想眉兒。”
聞言,雷宸飛哪怕是心情再沉重,卻還是被她的鬼心眼給逗笑了,“你這丫頭老是喜歡說話氣爹,怎么可能不想呢?”
“有多想?”她見親爹笑了,心也就大膽了。
“很想。”雷宸飛就連說著好聽話,表情都很冷靜。
“就這樣?”沒誠意。
“眉兒,爹不是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的人,別強爹所難!
“好吧!你是我爹嘛!我哪里會不知道,如果是別人說很想,那肯定只有那么一點點……”她以右手拇指與食指掐出一點點距離,“但如果是我爹說很想,那肯定有那么多、那么多……”
說著,她張開了兩只纖細(xì)的手臂,能張多開就張多開,夸張的樣子,把雷宸飛給逗得面上帶笑,一刻也舍不得從心愛女兒的臉蛋上挪開。
明明幾個月的時間沒見面,但是,父女兩人親昵的樣子,就像是昨天才促膝長談過,感情一樣好,雷舒眉忽然想到自己應(yīng)該要獻(xiàn)寶,興奮笑道:“爹,讓眉兒帶你到處看看,這個‘澄心堂’啊,現(xiàn)在可是屬于我的喔!”
她一邊說著,一邊環(huán)顧,又道:“以后,這里就是我另一個‘掛子門’,我都想好了,等生了孩子之后,就能開始敲敲打打不犯忌諱,在那兒,我要給自己弄一個書庫,還有……”
“眉兒,你可能會死。”雷宸飛壓沉的嗓音在女兒背后響起。
雷舒眉忽然一頓,回頭看著親爹凝重的臉色,失笑道:“爹,你說那是什么傻話?人終難免一死,我自然也不例外!你今天來這里就只為了告訴眉兒這種人生自古誰無死的道理嗎?”
雷舒眉心里涼涼的,今天,在見到她爹親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澄心堂”時,她心里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是有備而來的,這天底下,只有她爹能夠在她想要裝傻不認(rèn)時,還可以逼她面對現(xiàn)實。
他是來代替所有人,告訴她真相的。
雷宸飛確實不容她逃避,一字一句,巨細(xì)靡遺地對她說出這段日子以來她發(fā)病時的狀況,因為逐日加重的癥狀,讓姬千日和太醫(yī)們都不表樂觀。
在這段時間之中,他們甚至于透過陸雪龍與鳳彼舞之間的交情,讓當(dāng)初救元潤玉于危急之中的傅鳴生設(shè)法,但是他們連這位高人的面都沒見到,只有鳳彼舞傳了她家鳴爹的口信出來,只說他與雷家的機(jī)緣,在當(dāng)初蓮慶救雷宸飛一命之時,已經(jīng)了卻,他能夠修補當(dāng)初蓮慶沒有做到的缺失,可以讓雷宸飛的雙腳再度行走,但是他救不了雷舒眉,因為,他知道他們不只是要救雷舒眉的性命,而是要保她不癡不癱,他能保人性命,但并非無所不能的神仙,所以他無能為力。
傅鳴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所能做的,只是比那些醫(yī)者們多一項,那就是保住雷舒眉一口氣不斷,如此而已。
末了,雷宸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若只是一口氣,我們都知道……”
“那不是我要的。”
雷舒眉替她爹親把話說完,光想她成為一個活死人的樣子,只是想著她都覺得渾身害怕顫抖,她寧可死,也不愿意成為一個活死人!
說完,她看著爹親陰沉不語的臉龐,看見了他眼眸里的那一抹狠厲,讓她心生了恐懼,急忙道:“爹,別怪他,他不是故意的!”
雷宸飛知道女兒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代表了什么意思,她口里說的那個“他”又是誰,他雖然知道她很喜歡問驚鴻,但是,卻不想是愛到了知道自己的血癥與他有關(guān),可能會因此而死的事情,率先想到的并不是擔(dān)心自己的性命,而是維護(hù)這位問家少爺,不讓他動手傷害絲毫。
她見爹親目中的戾氣不減,反倒因為她的維護(hù)而多添一絲怒意之時,她走到了爹親的車輪椅之后,跪了下來,近八個月的身孕,讓她跪下的動作顯得笨拙,讓她跪地的那一瞬間,膝重難受,可是,她也沒半點遲疑,就直直地跪立著,從身后環(huán)住爹親的頸項,低頭將額抵在爹親的肩上,話甫出喉,已經(jīng)哽咽。
“爹,對不起。”
“你起來!”雷宸飛怒喊,這一生,他從未讓女兒下跪過,哪怕是玩笑也沒有,如今,她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對他下跪,教身為爹親的人情何以堪?
“對不起。”她搖搖頭,執(zhí)拗著不起。
雷宸飛大掌按住女兒圈住他的纖手,沉重地閉上雙眼,嘆了口氣,“眉兒,為了他,你就是這么對付爹的嗎?”
話落,雷舒眉沒有接口,只是緊咬住嫩唇,她知道爹親的心已經(jīng)松動了,靜默片刻,再忍不住對爹親說出,藏在她心里許久的思念。
“爹,眉兒想你,好想、好想……”
沖喜——
或許,這是眾人為問驚鴻與雷舒眉趕辦婚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對于他們而言,這個目的倒在其次,他們想的是終于可以與彼此結(jié)成夫妻。
一連幾日,“宸虎園”的里里外外,都是人進(jìn)人出,不只是嫁出去的元潤玉回門幫忙,就連雷家眾人都是傾巢而出,來給他們的眉兒辦喜事,因為考慮到雷舒眉的身體狀況不宜奔波勞動,所以就直接在“宸虎園”接轎迎娶,只不過是從側(cè)門抬出,再從大門抬進(jìn)去,也算是過大門的明媒正娶。
新人的喜房設(shè)在雷舒眉的“澄心堂”,而不是問驚鴻的“樂雁居”,這個安排被蘇染塵開玩笑說,這不像是嫁女兒,倒像是把人家兒子娶進(jìn)門。
對于這個調(diào)侃,問驚鴻老神在在,不以為意,因為他家的眉說過,誰跟蘇小胖那妖孽的毒舌認(rèn)真,誰就是存心在跟自己過不去。
況且,最后把他們的喜房設(shè)在“澄心堂”,他以為他家爹娘也不無幾分向雷家賠罪的意圖,但總之是在一起,誰嫁誰娶,其實并不是太重要。
今天,是喜房安床的日子,前兩日,雷舒眉就已經(jīng)挪居到“樂雁居”去睡,因為在“澄心堂”里的婚床,要依她與問驚鴻的生辰干支再重新擺放。
除此之外,還要準(zhǔn)備一百零八枚的銅錢,以銅取同之意,將八枚銅錢壓在床腿下,象征“八字合同”,另外一百枚放在床頭床尾,取“同心同體”之意,床安好了之后,還要祭拜床母。
問驚鴻帶著雷舒眉過來時,正好要準(zhǔn)備祭拜的儀式,在捻香拜完之后,小兩口一起看著新房布置,較之先前,屋里多了不少從雷家送來的賀禮與嫁妝,還有門窗上的雙囍字與紅色剪紙,最搶眼的是一張新郎親著新娘的龍鳳合婚,不過,要論氣勢與張揚,都比不過掛在小廳里的一大幅百子刺繡圖。
但是,吸引住雷舒眉目光的,卻是一榴花白頭的掛繡,一雙白頭翁相依棲在結(jié)實開花的石榴樹上,雖說取的是多子之意,但是,在雷舒眉的眼里,卻只見到了那一雙白頭鳥。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看著那一雙白頭翁,她想自己能否與問驚鴻兩個人長相廝守,今日青絲,老來白雪?
“看什么?”問驚鴻走到她身后笑問道。
“看這幅繡的鳥兒很好,只可惜下面沒放個鳥巢能下蛋。”她打趣地笑說著,側(cè)首偎到他的懷里。
今天一早醒來,她渾身既虛又疼,記不起前一天自己做過了什么,但她已經(jīng)知道這通常是她發(fā)病之后會有的狀況,他依然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對清早醒來的她問是否餓了,要吃些什么?
看著他雙眼底下泛著淺青色,她知道他一宿沒睡,對她綻放的笑容,看起來有心而無力,讓她比起擔(dān)心自己的病情,更加不舍他所受的痛苦。
問驚鴻聽她可惜繡里沒有鳥巢,輕笑道:“沒有鳥巢是想讓這一對白頭翁自由自在的飛,只要它們飛在一起,就哪里都能是它們的巢家!
“好像是這個道理沒錯,我們家的鴻說的當(dāng)然都是對的啰!”雷舒眉半開玩笑的語氣,惹來他沒好氣的一記笑睨,她回頭看著新床,又道:“對了,今天聽說是蓮蓮要跟你一起睡?”
問驚鴻點頭,從背后圈抱住她,“嗯,聽說習(xí)俗是要小童子一起壓床,晚些時候蓮蓮就會背著他的小包袱過來跟我睡一晚,我聽說他已經(jīng)一晚興奮得沒能睡著覺,被笑說怎么看起來好像是他要當(dāng)新郎倌似的!
“他可好了,能跟他最愛的堂哥一起睡,那今天晚上誰跟我睡?”雷舒眉說著一臉苦惱,黑白分明的美眸忽然一個滴溜,看起來淘氣生動,“我也一起睡吧!難得這幾天大家都在,今晚把他們一起叫來,湊成一屋睡覺吧!辦喜事,當(dāng)然就要越熱鬧越好……”
大紅花轎,鑼鼓喧天。
依‘云揚號’與“京盛堂”兩家在商場上的人脈與財力,今天的成親場面可謂是隆重浩大,不過,今天被請來與宴的客人,許多人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是做生意的商人,有些或者高大魁梧,有些或者渾身刀疤,有些不怒不笑,只是隨便一瞥,就足以把孩子給嚇哭,各形各色的兇神惡煞漢子,說他們這些人是綠林大盜,都會有人相信。
客人們都聽說,這些人是新娘子的朋友,聽說這些還是少數(shù)其中幾人,要是新娘子的朋友們?nèi)珨?shù)都請來了,不知道要嚇壞多少人?
但是,這些兇神惡煞卻被一個人給嚇壞了,不過將他們給嚇得心臟一度都要停止的人,非但長得一點都不丑不惡,反而生得是俊美斯文,溫潤翩然,但是其中幾個老人認(rèn)了出來,那張美得十分妖孽的臉蛋,與當(dāng)年的元奉平一模一樣,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的,前來的鏢局弟兄們都知道了。
若非當(dāng)中的解伏風(fēng)事前知情,把他們給喊住,只怕這些曾經(jīng)叱咤武林的高手們早就已經(jīng)嚇得夾著尾巴逃掉。
新人拜堂時,在他們左右雙方都有人在忍耐,站在解伏風(fēng)身后的兄弟們,一個個都忍住了不拔腿逃掉,而站在另一邊藏澈身后的蘇染塵則是在忍住不發(fā)難,生平他就最恨有人盯住他這張妖孽美的臉蛋不放,偏偏在他前面就有一堆人不知死活,他回視那票家伙,眼神帶著森然的痛恨。
最后是藏澈實在忍不住,移動了腳步,把他家蘇小胖給完全擋在身后,不讓雙方視線再交鋒,壓沉嗓音警告道:“蘇小胖,今天是眉兒的大喜之日,再難忍耐也都請忍過去,誰教跟你共用一張臉的元奉平當(dāng)年下手如此之狠呢?”
“誰要跟那個混帳共用一張臉?!”蘇染塵咬牙切齒,現(xiàn)在他光聽到“元奉平”三個字,就痛恨得想將那個人碎尸萬段。
“說話留神,他好歹是我娘子的親爹,你得罪玉兒,就是得罪我!
“哼!”
今日堂上,坐著兩雙父母,乍見之下,還真是分不清楚現(xiàn)在是嫁女兒還娶兒子,但可以清楚明白的是,日后雷問兩家的姻親關(guān)系是再斬不斷了。
三拜過后,送入洞房,這時,家人朋友們分成了兩股,一些人留在大堂準(zhǔn)備后續(xù)的宴客,有人則送新人進(jìn)洞房,解伏風(fēng)自告奮勇走在最前頭,手里提著一大籠筷子,完全不管有人過來阻止,一捉一把木筷銀筷,叮叮咚咚地撒著,一邊念道:“筷子筷子,快生貴子,筷子飛揚,子孫滿堂,筷子落地,狀元及第!
雷舒眉在紅蓋頭下,聽了直皺眉,纖手扯了扯她家新郎倌的紅衣袖,悶悶地嘟嚷道:“鴻,去跟解伏風(fēng)說,我要生女娃娃,不要生狀元!
問驚鴻知道她的心思,咧嘴笑哄道:“你別認(rèn)真,就是一個習(xí)俗,再說女娃兒也不是不能考狀元的,是不?咱們想個辦法,讓你家長得像元奉平的蘇小胖去跟皇帝陛下打個商量,未必不能通融一個女狀元嘛!”
“我家女兒要當(dāng)大俠女,我都已經(jīng)替她找好師父了!崩资婷颊f什么都不依,用力地扯了下手里的新郎袍袖。
原來,她背著他不止義父義母,連孩子的師父都找好了?問驚鴻哭笑不得,真想問問她是不是連孩子的娃娃親對象都定好了?如果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覺得自己似乎也不會太驚訝。
她總是能夠教他意外,總是給予他無限驚喜。
殊不知,他所想的娃娃親,她真的給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