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沒聽見她開口說了什么,杭君山又嘮嘮叨叨地說上一堆,「一個姑娘家獨居荒山野嶺更要懂得保護自己,這世上好人雖多,但為非作歹的惡人也不少,妳不理睬外來者的做法是正確的,誰曉得他們安著什么好心,無名姑娘……」
「蘇,不要再讓我講第二遍。」她不想再聽到「無名姑娘」這個詞匯了。
「輸?」他一臉納悶地眨著眼。
「我的姓氏。」
他喔了一聲,做出恍悟神情!冈瓉硎翘K姑娘,這姓好,飽含詩情畫意,蘇杭美景冠天下,地靈人杰出才子佳人!
一句話吹捧了自己和嬌人兒,一語雙關的暗示蘇姓、杭姓是絕配,千古佳話一段。
「沒人想割了你多話的舌頭嗎?」他能活到現今,定是祖上積德。
一直平心靜氣的蘇寫意終于破功了,無法再抱持漠視態度而停下腳步,回身一睞。
臉皮特厚的杭君山咧齒呵笑著!笂吺穷^一個,蘇姑娘這是贊美我很會說話是吧!
「贊美?」她臉一沉。他的耳朵是裝飾用的嗎?
「贊美我口齒伶俐的,蘇姑娘是第一人,通常大家都是說我和善可親,視病如親,準備送我一面『仁心仁術』的匾額,我受之有愧卻也不忍推辭,畢竟是大家一番心意!顾皇毡闶遣唤o人家面子,反而傷了和氣。
「你耳朵不好,腦子也不好嗎?﹂看他楞了一下,她直言,「我剛不是叫你出林了嗎?別再跟在我后面!
既然無法叫他住嘴,蘇寫意使出釜底抽薪招式,輕踩蓮步足點細葉,草上飛縱一躍尺余,輕易地將無武功底子的男子拋在身后。
「蘇姑娘要去哪里?等等我,別使輕功,我追不上……」
「我采藥,你出林,各走各的,不必等了!苟K于得以清靜,蘇寫意音調多了點輕快。
「啊!別走呀!蘇姑娘,妳好歹指引我出林的方向,林子野獸多,我不想被吃掉……」
不一會,傳來她「指引」的聲音,「你在樹上做記號,遲早會出去的,要真死在這,起碼千冢谷里還有多人相伴,不孤單。」
「遲早?」這一遲一早關乎一死一生啊。
四周參天古木看起來都相似,被丟下來的杭君山痛心地無語問天,心想二十五年的好運終于走到盡頭,開始要面對重重難關。
。
「喂!你死了嗎?」
一根指粗的樹枝往臉皮直戳,沒死的人都會有知覺,何況是繞來繞去,找不出出路,暫時躺在樹底下闔眼休息的杭君山。
不過現下他也跟死了差不多,他四肢無力,體力耗盡,未曾正常進食的肚皮扁如山谷,神色狼狽地沾滿一身污泥和草屑。
對住在千冢谷的人而言,每一棵樹、每一顆石頭都了如指掌,即使它大得一望無際,在他們眼中如同自家后院,想要迷失其中是難上加難,畢竟誰會在自家里迷路。
可是對初來乍到的生客來說,同樣高大的樹木全都是一個樣子,左邊一繞是死路,右側一走懸空壁崖,回頭不見來時路,往前是層樹相迭,瞧不見桃紅李白,坐困愁城。
但杭君山更衰,一般的千冢谷已經很難找到出路,他還一腳踩入五行八卦陣。
變幻莫測的奇門遁甲時時在變化,隨著光線和時辰轉化不同陣形,讓人一旦進入便脫不了身,因死陣中……當然,這局是蘇寫意設的。
此陣范圍并非涵括整座林,主要是因為這附近有許多蘇寫意親自栽種的珍貴草藥,不想外人破壞,偏偏杭君山哪不去,硬是一腳踏進這陣法。
不過他該慶幸好運尚未用盡,恰好碰到追著銀貂玩耍的小漾,也幸好小漾天性善良,還未受某些人影響,他才有機會逃出生天,未淪落獸腹之外,還能坐在這竹椅上。
「小漾,我不是說過,不準妳再撿些沒用的東西回來?」
一聽到「沒用的東西」,杭君山盛飯的手頓了一下,眼神飄忽地默默夾菜。
「可是他是人呀!不是小花、小紫,而且他說他餓壞了。」想到以前常常吃不飽,被人趕來趕去的,她就無法對他置之不理。
滿眼憐憫的小漾撫撫盤繞小手臂的青花蛇,低視在腳邊鼓腮的紫皮夜光蟾蜍,這兩樣「寵物」都含有劇毒,見血封喉。
「要是外頭的人都說他餓了,妳要拿出妳所有的米糧來喂飽他們嗎?」人各有志,她不會要小漾跟她一樣,但得教她什么叫量力而為。
一聽見要餓肚子,小小的圓臉立即恐慌的皺成一團!笇懸怄㈡,妳不能餓死我!
「為什么不能?」她瞧瞧半空的飯桶,眼神難免嚴厲了些。
清心寡欲不代表沒有脾氣,蘇寫意之所以不愿出谷,是因為驚人美貌總為她帶來不少麻煩,每每叫她困擾不已,即使常年累月不踏出千冢谷一步,聞其美色的登徒子也總在谷外徘徊,欲一親芳澤。
因此她每次出去一回便購足半年的份量,舉凡茶、米、油、鹽等用品以車來計算,布帛綢緞論捆搬,絕不多跑幾回。
若是以一大一小兩名人兒的食量,她預估存糧尚能用到中秋過后,畢竟她倆的胃口一向不大。
但是眼前一口氣吞掉兩碗公白飯的白食客顯然不知節制,一邊夾著五花臘肉,一邊撕著獐子腿,滿嘴油花的進食,她想,不出月余光景,家中存糧鐵定見空。
「呃!這個……這個……白胡子爺爺喜歡我,要是我餓死了他一定佷傷心!剐⊙s忙搬出無雙老人當靠山,因為她不是無雙老人的徒弟,所以不喊他師父,就叫他白胡子爺爺。
蘇寫意故意朝她鼻頭一彈,嚇嚇她,「師父他老人家不會在意這等小事,人一上了年紀忘性大,說不定早忘了妳是誰。」
這話并非空口無憑,頑童心性的無雙老人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行事作風沒個定性,今日山西玩蛐蛐兒,明日大漠追千里駒,黃河水患他上錢塘江看熱鬧,湖北鼠疫他反而大啖灰鼠全餐。
總之她的奇人師父所做所為全憑一時興起,無道理可言,年過百歲卻有如二歲幼童,時而瘋癲,時而頑幼,時而捉弄小輩,從無尊長威儀。
她猜當年他會收下她跟師妹,也純粹是好玩而已。
「寫意姊姊,妳不要故意嚇我,大不了我明天陪妳上山采草藥!箵臒o米可食的小漾輕輕扯了杭君山衣角兩下,要他少吃一點。
「不必,妳跟著去只是會替我添麻煩!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有什么用?她心里嘟囔,其實是怕險山峻嶺她吃不消。
「寫意姊姊不要每次都說得這么無情,至少我可以幫妳找藥草、曬藥材、做陷阱捉雉雞,我比只會吃飯的叔叔還有用!箤嵲谑丘I怕了,救回來的寵物也沒主人重要,手一指,小漾就把杭君山出賣了。
吃了八分飽的杭君山正打算再盛一碗飯,餓太久了真的不覺飽意,一有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哪有不狼吞虎咽之理。
可是那句「只會吃飯的叔叔」飄進耳中,持箸的手緩緩放下,他也是頂天立地有廉恥心的昴藏男子,怎能讓個小女娃瞧不起,除了吃飯,他還有好多她及不上的才能,起碼他個子比她高、力氣比她大、干起事來比她利落,絕不是白吃白喝的米蟲。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讓蘇姑娘瞧不起!
輕咳了兩聲,他清清喉音,一副一切有我的英勇樣,中氣十足地開了金口。
「寫意姊姊要采什么藥草,我去!挂环虍旉P,萬夫莫敵。
「你?!」
豪氣萬丈的雄心在四束鄙夷的目光中,微微委靡!肝摇也恍袉?」
好歹他是四肢健全的男子,又是名大夫,誰能比他更熟知各類藥草的藥性?
「你能爬得到十丈高的陡壁嗎?」以他的文弱身子,只怕連十尺也到不了,重點是,她不想帶一個腦子壞掉的人去采藥!
「十……十丈高……」口水一吞,杭君山拍胸脯的氣魄當場滅了一半。
「或是在湍急的溪流中采擷流黃草?」不曉得會不會像之前一樣捧成浮尸,還要勞煩她助他「一臂之力」。
「這……」溺過一次水,他有恐水癥。
「千蛇出洞中取出三十年一開的白靈花?」她想,若他讓蛇群包圍了要怎么脫困……他大概會怪那群蛇不明事理,然后念上兩個時辰吧。
「什么,這里有早已絕跡的白靈花?!」但一想到千蛇環伺,他的聲音就稍嫌氣弱。
「不過樹上的晶蘭應該難不倒你,它攀附著老榕樹樹根生長在懸崖下方,你只要半個身攀附在屋頂伸長臂膀便可摘取!巩斎唬绻麤]往下掉的話,應該采得到。
「……」有些傻住的杭君山頓時無言,額頭一滴冷汗往下滑落。
「這樣你還要自告奮勇嗎?」她看他的用處就是吃飯跟荼毒她的耳朵,她還不如就當遇山匪讓人搶了一頓糧,早早讓他出林好。
「我……我……」又是毒蛇,又是急流峭壁,他的命一定要這么苦嗎?這個他心目中如菩薩般善良的蘇姑娘,真要這么為難他?
久久等不到他的響應,不及他腰高的小漾學大人模樣重重嘆了口氣。
「他不行啦!寫意姊姊,妳瞧他胳臂雖然比我小手臂粗,可是肯定連捆柴也扛不動!挂怯谐燥埍荣,他一定是第一名。
「誰說的,十個妳我也扛得起,別輕忽男人的氣力!」不想被看扁的杭君山一拍桌子,氣勢凌人。
「是嗎?」
面對大姑娘、小丫頭的質疑眼神,他咬下牙硬扛起重擔。「走,我們上山去,我非讓妳們瞧瞧我的能耐不成!」
「不要勉強,我討厭替人收尸。」到時候她一樣會讓他當花肥。
「是呀!阿叔,你多吃飯就好,我小小年紀拿不動鋤頭,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寫意姊姊如果心情不錯,說不定會奴役我挖個坑將你拖去埋!顾虐藲q,絕對搬不動尸體。
「妳……你們……」他真有那么不濟事嗎?竟然連「阿叔」這種詞都出來了?!「小妹妹,我不是阿叔,叫聲杭哥哥。」
「杭哥哥?」小漾眨了眨眼,滿臉疑惑。
「乖,杭哥哥過兩日下山買糖給妳吃。」聽說小孩子都很好哄。
洋洋得意的杭君山正咧嘴開心著,誰知小漾下一句話便將他推入萬丈深淵,讓他頓時兩眼淚汪汪。
「阿叔,一把年紀就別裝小了,很丟臉吶!」跟白胡子老爺爺一樣想太多。
也不知是水質關系,或是天性如此,被帶到千冢谷撫養的她就像個背負天下蒼生的小老太婆,言談之間充滿不合她年紀的早慧、老氣橫秋、正經八百,活似歷盡滄桑的半百老婦。
「哪會丟臉,我和妳寫意姊姊年歲差不了多少,妳喊她一聲姊姊,自然也要喚我句大哥,我還沒老得當妳阿叔!购季秸裾裼性~地和一名小女童爭論,絲毫不肯妥協。
蘇寫意一度以為自己看到兩個小孩在吵架。唉,這杭君山怎么跟外傳的不太一樣?她還是早早趕他出林好了。
小漾看了他一眼,面露同情!赴⑹澹艘凶灾,寫意姊姊乃是天女下凡,姿色若仙,歲月不留痕,始終是姊姊,你一介凡夫俗子別妄想有不老藥,早早認清事實才不會肝腸寸斷。」
雖說她寫意姊姊心性要說是仙女,求診的病患都能作證絕對是誤傳,但說到長相可就無懈可擊了。
「哼,我會用氣力證明我也是哥哥不是阿叔,采藥我去!」杭君山還不知,他賭氣的一言,將為自己帶來更多的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