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少耕野得一刀,無文,四面隱起山云文,斫玉如木。及貴,以視蔡邕,邕曰:此項羽刀。
——《王侯鯖》
長公主賞花宴這日,容如花靜靜坐在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庶姊當中,她聽著庶姊們互相比著身上的簪環配飾衣衫,神魂卻已飄得老遠。
長公主府占地遼闊,亭臺樓閣和大大小小或華麗或雅致的建筑就有二三百處,訓練有素精明能干的奴仆也有三千人,更不用提戍衛全府內外的千人制精兵了。
今兒應邀而來的世家子世家女多是嫡系的郎君和嬌嬌,其中雖有才華洋溢,抑或生得貌美出色的庶出子女,卻也大半流于陪襯。
方才容如花隨著平慶伯夫人踏入賞花苑中,自然而然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平慶伯夫人身邊那位小嬌嬌是誰?怎么好似有些眼生呀?”
“您不知道?妾身倒是見過一面的,就在上次平慶伯太夫人壽宴上——”其中一位官夫人壓低了聲音。
“噫,原來她便是前些時日冠玉侯說要納為貴妾的那位?”
“這貴妾不貴妾的,人家冠玉侯可從來沒有說過,還不都是平慶伯府自己在瞎嚷嚷!蹦彻拇蠓蛉肃土艘宦!捌綉c伯府心可真大,一個區區小庶女就想嫁入冠玉侯府,當咱們京城都沒人了呢!”
“話不能這么說,當時平慶伯太夫人壽宴之時,連東宮和冠玉侯都到場祝賀了,聽說便是沖著這位小九姑子的面子去的!庇袀雍容的勛貴夫人發話了,謹慎而持平地道:“咱們還是莫妄自議論了!
“襄陽伯夫人,您也未免小心太過了,平慶伯府都恨不得宣揚得天下皆知,咱們還有什么好說不得的?”
隨著那一頭貴夫人們的議論紛紛,矜貴的嫡女們對坐在這頭庶女圈中的容如花隱隱投來了敵意甚深的目光。
就連庶女這邊也下意識地坐離得她遠了一些。
容如花就這樣被孤立了。
端坐主人高位上的長公主柳眉皺了皺,胸口沒來由一陣不舒服的發悶,卻也忍不住怒其不爭地低聲道:“看看,本宮擔心的就是這個!”
宮嬤嬤何嘗不明白長公主這護短的性子,她不悅的除了小九姑子果然如自己所料那樣,輕易就被勛貴名門圈子排擠于外,恐怕最惱的還是這些誥命婦和嬌嬌竟膽敢這樣瞧輕她家瑯兒心愛的小九。
——小九過去幾年還幾乎是本宮手把手教大的呢!
向來溫柔優雅的長公主臉色一沉,暗中那點子復雜矛盾難言的心緒全化做了憤憤不平的火氣。
“嬤嬤,你去——”長公主深吸一口氣,正要吩咐,卻突然一頓,保養得雪白細致的纖纖素手按住了宮嬤嬤,神情略愕,上半身微微前傾!暗鹊龋
嬌嬌們那頭,大司空王昭的孫女兒王喬已然對上了容如花。
“敢問這位嬌嬌,”風姿綽約面若桃花,一舉一動皆帶世家大族貴氣風范的王蒿微笑著,語氣卻有一絲咄咄逼人。“你,可是平慶伯府上之庶女?”
在眾人或看好戲或擔憂的灼灼目光下,但見容如花慢條斯理地起身,姿態娟秀爾雅地行了一個不卑不亢卻完美無缺的禮。
“小女行九,正是平慶伯之女,見過王嬌嬌。”
“你知道我?”王薔美眸微瞇,心下略凜,隨即笑了!凹戎业纳矸,再行這個禮是否太不相宜了?我既是太原王氏正統嫡長女,祖父更是當朝大司空,嬌嬌是庶女,以禮相見該行的是跪禮才是,又怎會是平輩相交的屈身禮呢?”
容如花不語,只是那雙渾圓的杏眼有些訝然地微睜,眨了眨。
王薔出身門閥,自幼被詩書膏粱錦繡嬌養而成,身上自有一股傲然矜貴氣質,一流露而出自然威壓得身旁其余嬌嬌有些喘不過氣來,卻沒想到直接面對她氣勢的容如花卻神情如常,僅在最初有一絲訝異,隨即靜靜地含笑佇立在那兒,沒有半點下跪行禮的跡象。
王薔沒來由有些煩躁不安起來,可就連宮中生母地位較寒微的公主都對她殷勤地喊著王姊姊前王姊姊后的,這小小庶女又怎么敢直面于她卻無動于衷?
“非是我欲以勢欺人折辱于你,”王薔高昂起嬌俏雪白的下巴,嘴角笑意吟吟,“嬌嬌非是我等這階級之人,在這樣的場合上若失了禮,傳出去折損的還是嬌嬌自己。我祖父向來有聞風奏對,糾正百官過錯之權,平素也教我不可只知自省而不知規勸他人,需知人若無禮便如國之無法,不可不慎也!
貴夫人們皆一臉贊賞地看著王家嬌嬌引經據典侃侃而談,不愧出身世家門閥大族的貴女,涵養見識氣勢就是與眾不同,令人折倒。
“就是,王姊姊都這樣指點你了,你還不快快行跪禮?”
不光貴女,就連庶女們都迫不及待落井下石,其中尤以容如花那幾個害怕被連累的庶姊。
長公主臉色有些陰沉。
容如花卻是始終神色溫和,沒有被指摘的羞愧,也沒有手足無措的惶急,而是略想了想,柔聲問道:“敢問王嬌嬌,如今任我盛漢朝中何職何位?”
王薔一怔。
眾人也是一陣錯愕。
長公主陰郁的神情霎時消散了大半,美麗眸兒不禁彎彎笑了,一旁的宮嬤嬤也看得好笑。
主子明明就心疼著人呢,平常偏還強撐著不認,這下可露餡兒了。
宮嬤嬤眼神不由得望向高高矗立在滿園花木另一端“掬豐閣”露臺上熟悉的高挑身影,那傾身向前的焦急勁兒……
——不是說不露面嗎?還是擔心了吧?
哎,這母子倆的口是心非還真像了十成十。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王薔回過神來,美眸微慍地揚聲道:“便是我無職無位,如何指教不得你了?”
“自古嫡庶之分,嫡者為主庶為從,王嬌嬌有以教我,不論私心與否,如花自是深感甚謝!比萑缁匮缘匾蛔忠蛔值纴,“然,我盛漢律法亦有云:貴賤有別,嬌嬌雖為王氏嫡長女,我父卻是受爵伯爺……”
底下的未竟之意,就是她不說,眾人也霎時恍然大悟,面面相覷。
畢竟容如花再低微,終究出自朝廷勛貴門庭,王家再顯赫,王薔也只是個官家女……
王薔要比嫡庶,容如花就同她比貴賤!
“你——”王蘅臉色瞬間難看至極,嬌美端麗的臉龐微微扭曲了起來。
眾姝先是傻眼,隨即有人不覺憋笑出聲,卻惹得王薔怒目相視。
容如花從頭到尾眉眼含笑嬌憨溫和,相較王蘺的氣急敗壞,誰占了上乘誰落了下乘,還用比嗎?
“這下你可安心了吧?”掬豐閣露臺又出現了一個高大修長風姿如仙的男子,正慵懶地搭在自家“美人弟弟”肩上,笑咪咪問。
計環頊收起滿臉為他家小九引以為榮的燦爛笑容,沒好氣地橫了這個一手搭在自己肩頭、站沒站樣的一國儲君。
“大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
太子一僵,啼笑皆非又不免哀怨!肮卤成喜鍧M滿兄弟射的暗箭,身子自然重了!
這下換計環瑯被口水噎到了。
——這位東宮,您還能再更無恥點嗎?
你背上插的是暗箭,你那些兄弟掉的可是大坑……
不久后,長公主府上馳名京師的百花茶膳宴在如仙樂般的絲竹聲中,一一呈上。
按平慶伯夫人所想,容如花原該是被安排在庶女群中,故此她特意將之攜于自己身側共席,為的就是想顯擺平慶伯府對這個小女兒的看重,及她那份不可言說的私心。
只是伯夫人萬萬沒想到,容如花方坐下不久,一位發梳環髻玉釵,身穿深紫緞袍的中年婦人在幾名侍女的簇擁下到來。
“見過平慶伯夫人!
“您是?”平慶伯夫人見這中年婦人高貴氣質流露無遺,面上不由得恭敬了起來,淺笑問。
容如花嬌小身子微微一動,雖是努力壓抑住,眸底依然掩不住一絲驚喜歡快之色,抬頭對著那中年婦人甜甜一笑。
中年婦人目光接觸到容如花的笑眼,眼神一暖,淺笑道:“老奴乃長公主身邊宮嬤嬤,奉命領貴府小九姑子前去向長公主見禮,還請伯夫人允可!
平慶伯夫人一震,驚怒疑惑的眸光掃向身邊的容如花,頓了一頓,隨即笑得好不親切歡喜,催促道:“小九,既得了長公主青睞,你便隨這位宮嬤嬤去好好向長公主大禮請安……切記,長公主金枝玉葉尊貴已極,你一言一行皆要謹慎守禮,如同方才那樣得罪王家嬌嬌的事兒是萬萬不能再做了,否則冒犯了長公主,母親也護不住你這條小命!
話語狀似關懷提醒,實則字字句句都是威脅和恫嚇。
宮嬤嬤久浸深宮人老成精,又如何聽不出平慶伯夫人威脅恫嚇底下的那份幸災樂禍?
她心中暗生惱怒,不禁臉色冷硬嚴肅了起來,正要開口喝斥,卻瞥見容如花對她不著痕跡地搖頭示意,立時恭順地悄悄頷首。
“小九明白,多謝母親提點!比萑缁伛Z道。
平慶伯夫人含笑點頭,藉由假意替她拂理鬢邊的當兒,挨近她耳邊警告道:“長公主傳召于你,自己嘴巴便把嚴一些,別真當自己就要飛上枝頭作鸞鳥了,就可以恣意妄為……呵,不過區區一貴妾的身分,別說長公主不會為你撐腰了,就是惹得為娘的我不高興,留你在府中小佛堂為我長年祈福,這天下也沒人敢指摘我‘為母不慈’——懂了嗎?”
“小九懂了。”她眸光掩落,低聲應道。
“去請過安便立馬回來,別想著要在我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戲!”平慶伯夫人聲音森冷了一瞬,隨即揚聲慈藹憐惜地笑道:“好孩子,去吧,母親在這兒等著你呢!”
“諾!比萑缁▼尚∩碜庸,一副無比孝順依從的乖女模樣。
可她越恭敬乖巧,平慶伯夫人越覺心下莫名發冷——這個小賤人能屈能伸,行事話語滴水不漏,著實不是好對付的。
只是再聰慧,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就跟她那個下賤淫蕩的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