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是善忘的,退婚風波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漸漸平靜了下去。
徐家三個姑娘整整齊齊待字閨中,又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只是其中一個被退過親,讓徐老夫人對她們的親事更加著急。
偏偏徐老夫人眼光又高,不肯輕易把人許出去,對京城各府的茶宴小會也有挑揀,絕對不會病急亂投醫,這相看的事情就進展得緩慢。
在退婚風波終于過去后,徐老夫人挑了樂宜大長公主府上的荷花會帖子,帶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孫女前去赴會。
徐家三個姑娘被仔細收拾打扮過,徐老夫人親自把關,著重監察對象就是她那個最不省心的大孫女,于是被折騰著換了三回衣服,重梳了兩回頭,首飾頭花全部換上徐老夫人親手挑選的,徐寧安的打扮才終于令老人家滿意。
馬車在二門夾道停下,祖孫四人上了各自的馬車,徐老夫人自己一輛,三個孫女一輛。
一上馬車,徐寧安就懶懶地靠坐了下去,沒骨頭一樣,徐寧善瞪了她一眼,挑了個離她最遠的地方坐了。
徐寧慧倒是挨著大姊坐下,還半帶調侃地說了句,“大姊這是被折騰累了?”
“是呀!毙鞂幇灿袣鉄o力地回覆,一臉的不堪回首。
徐寧慧拿帕子掩唇輕笑,“大姊明明知道還偏偏跟祖母作對,何苦來著!
徐寧安苦哈哈地自嘲道:“我不是想著萬一祖母懶得搭理我呢!比丝傔是要懷抱希望活著的嘛。
徐寧慧搖頭,都不知道對大姊這種百折不撓、越挫越勇的精神說什么好,不過,大姊跟祖母都樂在其中吧。
徐寧安和徐寧慧偶爾還交談幾句,但馬車里另一個人,卻自始至終沒跟她們說過一句話。自打退婚后,徐寧善日漸沉默,別人也沒什么辦法,有些事別人的勸解終究蒼白,只能靠當事人自己走出來。
馬車在大長公主府的東角門停下,這里已經停了許多別府的馬車,由內院抬來的小轎、軟輦將來赴宴的女眷一個個接進去。
因為赴會的人多,小轎、軟輦有些不夠用,有些女眷便先在自家馬車上等著。
等得百無聊賴到快要睡著的徐寧安被妹妹提醒下馬車,她掩口打個呵欠,最后一個走下了自家馬車。
來的人多,大家身邊也不宜帶太多人,女眷每人身側都只帶了一名貼身婢女,徐寧安今天帶了紅秀。
這所謂的花會、小宴,不過就是各府內眷變相的一個社交場合,而樂宜大長公主上了年紀后就只有一個很多上年紀的人都有的愛好——給人做媒牽線。
所以,大長公主府上舉辦的各類宴會基本都帶有相親的性質,這也是徐老夫人這次帶三個孫女赴會的原因。
這還是徐寧安第一次參加這種目的明確的相親宴,她挺有幾分好奇的。
大長公主府的花園夠大夠美,還有一大片的人工開鑿的湖泊,湖中遍植各色蓮花,此時花苞盛開,美不勝收。
湖畔草坪上擺放了桌椅,放置了瓜果點心,任人取用,除此之外還設置了投壺、射箭、葉子牌等玩樂的項目,給與會者創造一些彼此接近觀察的機會。
簡言之,就是吃喝玩樂,順便相個親。
剛開始三姊妹還走在一起,隨著時間過去,各自去找了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便自然而然分開了。
徐寧安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玩了幾回投壺,就興致缺缺地走開了,最后,她站在了靶場邊,靜靜地看著幾個男子挽弓射箭,引來一些懷春少女的驚嘆仰慕。
而她看著別人,卻有人在不遠處看著她。
像,很像,這姑娘的神態幾乎同那人旁觀士兵操練時一樣的神情,淡漠而又專注。
不知不覺間,她脊背挺直負手而立,雖是弱質纖纖,卻別有一股韌性,如寒風暴雨中挺立的蒼松勁柏一般。
她一個人便生生站成了一幅風景,讓他移不開半點兒目光,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為什么會給他如此相像的感覺?
蕭展毅垂眸看著自己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纖瘦而白皙,不似一個男人的手。
以前便有許多人說他有一雙漂亮的手,光是這樣一雙美手,便能讓人移不開目光。
蕭展毅再次抬眼去看,她依舊負手站在那里看別人射箭,突然,她輕輕勾起了唇線,勾勒出一抹淡笑,極淡極淺,卻又極美。
他不由得自己轉著輪椅過去,停在她身邊,這個時候徐寧安也因為聽到聲響而扭頭看過來,四目相對。
“既然感興趣,怎么不下場試試?”
徐寧安再次將目光移向靶場,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感興趣不一定要下場啊,看別人射箭也是一種消遣。”
蕭展毅掀了下唇角,又是似曾相識的感覺,意識到這點,他伸手在太陽穴上按了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他不說話,徐寧安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頭的意思,兩個人便這樣沉默著一起看靶場里的其他人。
無論如何,蕭展毅都是一個引人側目的存在,所以他這樣與他人相安無事地待在一起,還是個女人時,讓許多看到的人都暗自吃了一驚,有不少人甚至偷偷去打聽能這樣跟蕭世子和平相處的少女是誰。
打聽得來的結果讓他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徐家的那個大姑娘啊,那剽悍得無法言說啊,她能跟蕭世子和平相處,好像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畢竟她本身就是個挺特立獨行的存在了。
徐大姑娘在京城生活了十二年,但那十二年里她給大家留下的印象甚至比不上她這次回京幾次露面帶給大家的更深刻。
徐大姑娘說話行事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甚至坦率到有些可恨的地步。
甫一回京,就硬氣地鬧得徐家三房直接分了家。
有些事,大家講究看破不說破,可徐大姑娘偏不,她看破了,還要說破,然后試圖給徐家姑娘潑臟水的姜表妹就犧牲了;毅勇伯家的嫡次子上門理論,被直接戳了肺管子,現在都沒能緩過勁,還在持續頹廢中。
不過誰都不能否認徐寧安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她的行為舉止剽悍不羈,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也是挺和諧的。
徐寧安看了半天的射箭,最后看得興致索然便轉身離開了,打算重新去找個讓自己感興趣的活動,用來打發一下待在大長公主府上的時間。
她甚至沒有跟一直和她待在一起的蕭展毅告辭,似乎是忘了身邊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在。
蕭展毅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神深幽,沒有人能看懂他眼中的情緒。
徐寧安四下看著花園里的那些少男少女們玩樂,轉了一圈,最后決定到湖畔去垂釣。
釣魚確實是一件打發時間最好的活動項目,聽她說要釣魚,大長公主府上的侍女就為她拿來了馬札,遞上備用的魚竿。
徐寧安便安下心踏踏實實地釣起魚來。
湖邊垂釣的人并不多,每個垂釣者之間都有一定距離,因著這一定的距離,所以垂釣了半天的徐寧安偶一轉頭才發現自己左邊多出來的那一個垂釣的人是鎮北侯府的蕭世子。
她略略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跟他打招呼。
但她這一扭頭卻是被蕭展毅注意到了,他主動跟她打了招呼,“徐姑娘的收獲如何?”
徐寧安覺得他問了她一個扎心的問題,她在這里垂釣了半天,水桶里一條魚都沒有。
其實并不是她的釣魚技術有爛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而是她的心根本就沒放在釣魚這件事上,魚有時候上鉤了她都沒動,所以收獲凄慘。
被問了扎心問題的徐寧安并不想搭理提問題的人,直接選擇了無視,擺出一副“我們不熟,不想理你”的態度。
蕭展毅心中驀然升起一股笑意,反應過來后他自己也不由得愣了,他有多久沒有這樣有想笑的慾望了?
隔壁的徐寧安為了證明自己的釣魚技術其實并不爛,終于收竿釣到了一條一尺多長的魚,扔進了桶里。
然后,她又有些走神起來。
隔壁的蕭展毅就看著她的魚竿晃悠了一次又一次,而她卻再沒有收過一次竿,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專注觀察她的蕭展毅已經把她今天從頭到腳的妝扮都看了個一清二楚——月白的對襟上衫,外罩一件茶白繡花的半臂,下著一條艾綠色的織錦長裙,腰間系了一只淡粉色精致的荷包,還墜了一塊圓形的玉佩,玉質看起來中上,手腕上的是一對絞絲銀鐲,耳上無璫。
梳了一個百合髻,髻上墜了幾枝精致的小花簪,發髻正中插了一把小玉梳,素雅而清淡,臉上沒有涂抹胭脂,只在唇上抹了唇脂,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頸間掛了墜寶石的瓔珞項圈,金色的項圈,紅色的寶石,黃色的流蘇,讓她單調的上衣立時便鮮亮起來。
她這一身妝扮顯見是用了心的,刻意突顯了她溫婉淡雅的氣質。
想想她的年齡,還有徐老夫人帶她來赴會的目的,蕭展毅心里突然升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喜來。
他與她同年,一樣的年歲,不一樣的人生。
想到這里蕭展毅突然悚然一驚,為什么徐寧安的身上有這么多跟那人相似的地方?
徐寧,徐寧安,一字之差,性別雖異卻同齡,聲音像,容貌像……他的整顆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就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嚇一般,急促而紊亂。
蕭展毅捂住自己的心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終于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猶自不知神游何方的人,轉動輪椅離開,他得去查一查,印證一些他匪夷所思的猜測。
蕭展毅的離開并沒有引起徐寧安的注意,因為她根本沒分神注意過他。
也因為一直心不在焉,所以直到徐寧慧找過來時,徐寧安的水桶里也依舊只有那一條魚,十分的孤單。
徐寧安近來的名聲有點驚人,但是她本人的長相氣質還是很具有欺騙性的,因此朝徐老夫人打聽她的夫人們也還是有的,反倒是徐家本該最有市場的徐寧善少人問津,到底還是被之前退親的事拖累了。
樂宜大長公主的荷花會徐老夫人不虛此行,事后帶著三個孫女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天氣熱的時候,徐寧安就懶得動彈,她一向不是個會勉強自己的人,所以最近別家的千金邀約聚會什么的,她一概沒去,倒是她的兩個妹妹都有去參加。
為了婚事,她們也是滿努力的!
咸魚一樣癱在自己屋子里避暑的徐寧安,一手話本,一手溫水,過得十分愜意。
這個季節喝冰鎮飲料才是最佳的選擇,只是她的小日子來了,冰涼的東西就不適合入口,只能忍痛割愛。
只不過,話本看著看著吧,她怎么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停下翻頁的手,仔細思索了一下,徐寧安悟了——這不就是江志城跟姜表妹那凄美的愛情故事嗎?
里面對兩人感天動地的愛情倒是沒怎么深刻表述,但對兩個人頻繁密會動不動就上床滾一滾的劇情描述得十分詳盡,且花樣繁多。
書中的女主角已然化身為慾女,而男主角則是色魔,兩個人激烈的床事寫得十分的……呃,香艷。
書是好書,就是一旦書里的人容易讓人想到現實中的人物,這對徐寧安來說就有那么點不美妙,她于是將看了一半的話本扔到了一邊,又伸手到一邊的匣子里去翻找。
匣子里都是紅秀紅英幫她買來的話本子,不拘什么文筆,只要是話本子就行,這是徐寧安不多的消遣愛好之一。
為了當好一個祖母眼中合格的大家閨秀,徐寧安放棄了許多屬于自己的喜好,看話本已經是她所能保留的為數不多的消遣了。
唉,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捏了枚蜜餞放入口中,她點頭,甜中透酸,味兒還成。
這個時候紅秀掀簾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只盅。
“姑娘,這是老夫人讓廚房給你熬的紅棗桂圓湯,快趁熱喝吧!
還沒喝,徐寧安已經覺得身上開始冒汗。
紅秀揭了蓋子,然后將盅遞到她手邊,她只能拿起來,一點點喝掉,祖母的一片慈愛之心,總歸不能拒絕。
喝完這盅湯,她果然出了一身的薄汗。
原本她因小日子來了,屋里的冰便用得少,勉強保持清涼無汗已屬不易,稍微進些熱食,頓時就將她辛苦維持的清涼一掃而光。
好在她也不出去見人,居家的衣飾以最大程度的清涼為主,綃紗薄透,內襯輕薄的素紗,整體透氣而不裸露。
拿帕子拭去額頸上的汗,徐寧安覺得小腹熱烘烘的,越發懶怠地倒在羅漢床上不肯動彈了,躺了一會兒,徐寧安便生出了些倦意。
見姑娘眼眸半閉,昏昏欲睡,紅秀放輕了動作,悄悄退了出去,好讓姑娘休息。
把東西送回廚房,紅秀回來坐在門口打絡子的時候,紅英拿著一個小匣子回來了。
“這是什么?”紅秀用目光詢問。
紅英小聲回道:“老夫人賞給姑娘的幾樣首飾!
紅秀朝內間看了一眼,“姑娘睡著呢!
紅英示意自己猜到了,順手將匣子放到一邊去,然后坐到紅秀身邊,從她的針線筐里挑合適的絲線也準備打絡子。
凡舉針線上的活計,那是指望不上她家姑娘的。
在徐寧安泰然小憩的時候,京城某座府邸的書房內有人卻情緒波動劇烈,兩手用力抓在身側的椅子扶手上。
十二歲之前深居簡出,外面幾乎沒什么人見過徐大姑娘的面,而后扶棺回鄉守孝,在老家四年間幾乎從不露面,徐家二房回鄉守孝時才得已偶爾露面。
時間線都對得上,“他”在邊關恣意飛揚的時候,她如同消失一般。
太多的巧合堆砌在一起,那便不是巧合!
十五、六歲男子的聲線大多會發生很大改變,之后,想必是因為她的身形已經不太好掩飾性別,索性便詐死離開,回去做她的大家閨秀,將之前所有的放浪不羈統統遺棄,拋卻那段屬于她的曾經激蕩壯烈的熱血生涯。
她走得無牽無掛,卻將他永遠留在了那年的戰場……
當年他得知徐寧的死訊時,整個人一下子就懵掉了,心里空落落的,彷佛被人挖掉了一塊,永遠都填不上。
那個時候他什么都不想,就想趕到邊關親眼去看一看,是不是距離太遠消息有誤?
他不想相信那樣一個強悍的人會突然在一場戰役中就沒了。
心神失守的他失魂落魄地趕到邊關,卻得知徐寧的骨灰已經灑到了關門之外的山山水水間,他甚至連具完整的尸身都沒能留下。
那個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校尉,那個皺著眉頭一臉不贊同看著他,對他說——
“你是不是傻子,別人不喜歡你,你就更得喜歡自個兒了,怎么能因為不相干人的看法就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你知不知道這里有多少人想活著卻不可得?”
“你這家伙心思太重,不好。做人呢,還是要想開些,看看這邊關的天地,多寬闊,眼光放長遠些。”
“對敵人最大的報復呢,就是比他過得好,比他活得爽,尤其是當他看不慣你又干不掉你時,那感覺真是爽到骨子里!
那個打過他,罵過他,開導過他,最后笑著將他送出軍營的校尉沒了……
當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邊關,又是怎么被人中途埋伏重傷了雙腿,那個他藏在心里的人不在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他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若不是記得徐寧說過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好,他也許就直接隨著徐寧去了。
那個他在乎的,藏在心里的人沒了……
他在懷恩寺給他立了塊無字牌位,那種禁忌的愛,他不敢讓別人知道,怕對徐寧造成褻瀆,“徐寧”這兩個字就是他的傷,從此他不敢提,又忘不掉。
什么功名富貴,他不放在心上。
傷了腿,壞了名聲,他將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世人懼怕的形象,從此婚姻女人都與他沒有瓜葛。他想著的是,他與徐寧今生沒有緣分,那就只能守著這份情感孤獨地走完這一生,他希望來世他們不再錯過……
可沒想到,那個人,換了一個樣子,重新出現在他眼前了……
蕭展毅心情激動得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雙手握拳狠狠地捶在書案之上,他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完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辭語來形容表述。
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伴隨著苦澀空落的茫然,讓他不知道要喜還是要悲?
找到了她,她卻仍是那個沒有情愛羈絆的人,而且徐老夫人還正忙著幫她議親——蕭展毅的表情瞬間扭曲猙獰起來。
他發出兩聲意味不明的冷笑,就算她心有所屬,他都不打算放手,何況她仍是心無罣礙,那她必然就不會有半點機會屬于其他男人。
“來人!
有青衣侍從應聲而入,束手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