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中,徐寧安突然自夢中驚醒,抬手在額上一撫,一手的汗。
似乎是夢到了什么,但她偏偏又記不清,伸手撫額靜了半晌,她才開口懶洋洋地道:“什么時辰了?”
“申時末!奔t秀一邊應著一邊走了進來,紅英隨后端著凈面的銅盆和布巾入內。
兩個人服侍著姑娘凈面洗手,重新梳頭。
“姑娘一會兒要去老夫人那邊嗎?”
“嗯,去陪祖母用晚飯!
紅英去將之前老夫人賞的首飾拿進來給姑娘看。
徐寧安打開匣子,看到里面放著幾件簪釵手鐲,看款式并不是祖母手中原有的,想是近日去外面鋪子里訂了買給她的。
祖母總是嫌她不愛打扮裝飾自己,可她實在是習慣了爽利,不喜歡身上東西叮叮當當的,尤其是那種垂珠搖曳的步搖之類的,讓她感覺很是礙事。
她從里面挑了一副青玉手鐲戴到腕間,又簪了一枝鏤空花紋金簪,打算去祖母面前展示給她老人家看——您看我沒拂逆您的好意,有戴。
徐寧安到安禧堂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五刻。
晚飯只有祖孫兩個人共用,并沒有其他人來打擾,服侍祖母簡單用過晚膳,徐寧安老實的陪著說話。
徐老夫人抓著孫女的手一臉悵然,“你這親事總是不順,就算先前有看著還行的,后面也莫名其妙的就不成了。不過,你也別著急,這親事是大事,咱們要慎重,不能輕率!
“都聽祖母的!
“你這憊懶性子,也不肯多出去走動走動,這樣哪里能覓到好親事!毙炖戏蛉擞行┼凉。
徐寧安倒是理直氣壯地道:“可如今這熱辣的天氣,出去那不是受罪嗎?”
沉默一會兒,徐老夫人一指頭戳到孫女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就懶吧,惹煩了我,到時候隨便給你配個人家!
徐寧安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那也行啊!
徐老夫人終于忍不住往她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又說渾話,你怎么就這么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呢?”
徐寧安無辜地眨眼,“祖母總歸不會坑我的啊,有祖母為我操心,我當然就不用擔心了。”能躲懶的時候就懶一懶,日子總歸是能過下去的,但凡讓她不好過的人,日子也一定過不舒坦,她有什么好擔心的。
“你呀——”徐老夫人無奈極了,對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滾刀肉似的大孫女真的是沒辦法了,“你就繼續沒心沒肺吧,也不知道將來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什么樣兒。”
“總歸是能過下去的!
徐老夫人橫了她一眼,就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她怎么能放心喲。
老大夫妻走得早,就撇下這么一根獨苗苗,偏她自己又是個萬事不上心的,反倒叫她這做祖母的有操不完的心。
“你就安心氣我吧!毙炖戏蛉藥е鴮櫮绲呢煿譀]有半點兒力度。
徐寧安小女兒似地倚在祖母懷中撒嬌,“祖母疼我!
徐老夫人半摟著孫女,認命地嘆口氣,“想必是我上輩子欠你這丫頭的,這輩子才總要替你操心,罷了!闭f到這,她扯開話題,“你三叔想讓超哥兒進太學院,祖母有些拿不定主意!
徐寧安想都不想地道:“姜祭酒與咱們家有梁子,嘴上不說,心里卻不知怎么想,太學院是他的地盤,怎么能去呢,文人下起黑手來狠著呢!睔⑷硕疾灰娧。
“我也是這么想……”但老三望子成龍。
徐寧安想了下,道:“不行就讓姜祭酒走人!
徐老夫人目瞪口呆,看著孫女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她家安丫頭是從哪里來的底氣說讓一個朝廷四品大員說走就走的?
徐寧安頂著祖母的震驚目光,云淡風輕地道:“祭酒之位有德者居之,姜家出了姜表妹這樣的污點,姜祭酒的位置坐得本來就不穩當,再有人使使勁兒,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徐老夫人閉了下眼,安撫好自己的心情,嚴肅地對孫女認真道:“日后你出嫁,萬不可在夫家胡言亂語,你就安分地當一個內宅婦人,知道嗎?”
“哦。”
徐老夫人唏噓,“你偏偏生成了個女兒家,若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家安丫頭明明是個胸有丘壑的,卻因性別被囿于內宅之地,最苦的怕是安丫頭自己。
唉,這大約就是命吧。
不過,她也在慶幸,幸虧這孩子是個女孩,否則的話,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要走其祖父和父親的老路,從軍啊,那可是九死一生,拿命給全家掙前程的事。
想到陣亡的丈夫和兒子,徐老夫人忍不住眼眶泛紅。
“祖母——”徐寧安察覺到祖母的情緒有變,想要出聲安慰。
徐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我沒事,祖母現在不求別的,只望著你們這些小的,個個都無病無災的,然后成家立業,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就好,功成名就什么的,那都是些不要緊的東西!
徐寧安伸手抱了抱祖母,知道祖母是怕了,傷了。
她于是又把話題扯開,“三叔怎么會想起來讓二弟進太學院?”這是對二弟的功課有多大的誤會才會生出這樣的奢望來。
徐老夫人忍不住哼了一聲,言語間便忍不住帶出了些對三媳婦的不滿來,“還不是你那個好三嬸,自己的兒子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瞧著娘家的子侄都在里面便給你三叔吹枕邊風!迸时冗@種事什么時候都是免不了的。
而說到三房,徐老夫人又想到徐寧善,“你三妹的婚事如今也是難為,江家實在不是個東西!
見祖母又生起氣來,徐寧安趕忙安撫,道:“他們家也沒討著什么好,犯不著為這種人家生氣。咱們換個方向想,也幸虧三妹沒有嫁過去,否則日子也鐵定過不好,那種心有所屬的男人——哼!
徐老夫人搖搖頭,“總歸是不甘心。”
“人在做,天在看,那些壞良心的人,壞事做多了自然會有報應的!
徐老夫人又嘆了口氣,“唉……”話是這么說,可人有時候并不想等老天給對方報應,更喜歡自己親手報應給對方看。等天報應,那不過是現時無能為力的一種說辭罷了。
祖孫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徐寧安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并沒有燈下看書的習慣,簡單洗漱更衣之后便歇了,幫著祖母順毛捋也是挺費心力的一件事。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因避暑不肯出門露臉的徐寧安突然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京城主母圈竄紅——命硬克夫!
當流言擴大到不可阻擋的時候,當事人也終于后知后覺地收到了消息。
徐老夫人氣得在安禧堂砸了東西,這是誰家存心往她家安丫頭身上潑臟水啊。
徐寧安倒是沒有第一時間憤怒,而是反省自己這是礙了誰的眼、誰的路了,讓人家這樣不遺余力地抹黑她,生怕她嫁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對徐寧安來說倒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黑鍋這種東西卻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背在身上。吃虧認命不是她徐寧安的風格,誰把鍋給她扣下來的,誰就準備崩掉幾顆牙下來給她解氣。
“徐姑娘開始查流言了!笔捳挂愕拈L隨千風將消息上報給主子。
聽到回話的蕭展毅卻是不動如山。
千風不禁問:“可要做些什么?”
蕭展毅目光掃向束手而立的長隨,散漫而不以為然地反問:“為什么要阻止?”
您就這樣紅口白牙地給徐大姑娘扣了一頂“克夫”的帽子,人家查到您頭上不打您一頓才怪,您現在還一副無辜的口吻問為什么?
做為主子的長隨,千風都覺得世子的臉真欠打。
偏偏這個時候蕭展毅又說道:“她不查,怎么來找我算帳!
那女人成天窩在徐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縱有再大的力氣也沒處使啊,得把人釣出來才行。
千風小心選擇了一下措辭,才道:“這種事擱誰身上都會很生氣的吧!蹦敢讓人找上門來?真欠打啊?
蕭展毅忍不住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略顯頹喪地道:“這不是沒辦法嘛,前幾年爺把名聲弄得太糟,徐老夫人根本不把我列入考慮的名單,只能先讓她沒機會嫁出去再說了!
千風嘴角抽搐,心說:讓您使勁兒的胡鬧,當初鬧得有多歡,現在就有多頭疼。您把自己的名聲毀了個干凈,還把人家姑娘的名聲也搭上了,這是想注定孤獨此生嗎?
其實,蕭展毅心里也苦啊。
當初他以為自己愛上男人,是個斷袖,而所愛之人又已亡故,為了絕后患,他才將自己弄得聲名狼藉,打算這輩子就這么孤獨終老了。
可誰知道,峰回路轉的,死去的心上人變成個大姑娘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他這不是自己把自己坑了嗎?
在自己不好洗白的情況下,就只好劍走偏鋒,如今他得先拖延她訂親的時間,才能趁著這段時間想辦法討好徐家還有她,展現自己的優點,讓他們接受他這個姑爺人選。
“咱們府里的事也得處理處理了,不能讓她進門鬧心!彼⑷诉M門是用來寵的,不是讓她來受折磨的。
看到心如死灰的主子重新振作起來,千風是打心里高興,可是目前府里的情形,他也真的覺得挺麻煩的,要是人家徐大姑娘并不樂意摻和他們府里的一堆破事,直接揍世子一頓就走,那樂子可就真大了。
現在的鎮北侯夫人并不是蕭展毅的親生母親,而是鎮北侯續娶的繼室,一開始倒也是安分守己,對原配留下的兒子用心照料。
可等到這位繼夫人生下自己的嫡子后,心思就變了。
只可惜,她那千寶貝萬小心照看著的嫡子,五歲時一場風寒便要了命,夭折了;更青天霹靂的則是,鎮北侯身子垮了,她沒可能再生個兒子出來了,身邊只有一嫡一庶兩個女兒。
而這個時候,因為她的陰謀詭計,原配的兒子跟她已經徹底離了心,雙方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已經是極為不易的事。
若管不了,就想法子把人送家廟修身養性去吧。
最后,蕭展毅拿定了主意。
在蕭展毅針對繼母出手的時候,徐寧安的追查也成果顯著,很快便查到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游方道士身上。
等到她策馬出了城門,要去找那道士,跑了沒五里路,她突然感覺不對了。
順!太順了!她一路追查流言來處,出乎意料的順利,對方似乎根本不怕她查出來,或者根本不在乎她查不查。
這是明晃晃地挑釁?
徐寧安坐在馬上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筆直向前延伸的官道上,她忽然勾起了唇線。
那又怎么樣呢,她一向快意恩仇慣了,管背后之人有什么想法呢,找到了人,打一頓就是了,其余的,她也不在乎。
目前看來,對方是不想她能嫁出去而已,只怕是她礙著某些人看中的婚事,這才暗中對付她,應當不會有后續手段,有的話,她也沒在怕的。
這么一想,徐寧安招呼一聲,帶著身邊一名體形健碩、渾身煞氣的護院繼續朝前趕路。
徐府里帶有煞氣的護院大多是老將軍父子留下來的親兵,還有一部分是軍中退下來的傷殘老兵,這些人除了看家護院保護府中主子的安全外,還有一些分散安置到徐家的莊子上。
這些人都是最忠于徐家的,平時不顯,真要遇到危險,他們就是徐家最后的保障。
出京尋人,這種長途跋涉辛苦奔波的事,紅英、紅秀那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徐寧安就不會帶,只點了一名曾經的親兵隨行。
天黑的時候,他們趕到了一處距離京城七、八十里的鎮子。
主仆兩個先去找了個落腳處,洗漱更衣,又吃了晚飯,這才不緊不慢地出去找人。
之前,徐家的人撒出去,查到了這位游方道士最后的落腳點便是在這鎮子,他似乎還在這里租了個小院,有長期居住的打算,很是方便他們找上門來。
深夜的窄巷,一戶人家的大門被人叩響。
來開門的是一個蓄須的中年道士,收拾得倒也齊整,在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還是很鎮定。
徐寧安此時一身男裝,一副貴家公子的派頭,絲毫看不出女性的痕跡。
手中的摺扇輕輕拍打在自己的手心,徐寧安并沒有進門的打算,就懶洋洋地倚在墻上,漫不經心地問道:“說說吧,關于徐家大姑娘命硬克夫的事情!
中年道士似乎早知會有這么一天,沒有絲毫隱瞞地道:“大約半個月前,有人拿了二十兩銀子給我,讓我將這消息想辦法放出去!
徐寧安發出一聲輕笑,果然,背后之人根本懶得做過多掩飾,也絲毫沒做掃尾,半點兒不擔心她追查出源頭,“知道是什么人嗎?”
“這個小人實是不知,不過,當日來找小人的人,小人倒是將他的容貌畫下來了!
徐寧安提起了一絲興趣,微微站直了身體。
“兩位稍等,小人進去取畫。”
徐寧安兩個人都沒有跟進去,他們一點兒不擔心這人會跑。
事情果然越來越有意思了!這是怕她沒線索找起來不方便,還帶主動提供幫助?是還要她當面致個謝嗎?
謝他奶奶個腿兒!到時候給那人把腿打折,這擺明是玩她嘛。
真以為徐姑娘沒脾氣的嗎?她會讓他知道花兒為什么那樣紅,保證他永生難忘!
道士很快將畫像拿了出來,交到兩人手上。
徐寧安借著屋里漫出來的燈光以及天上的月光,隨便瞅了瞅畫上的人,然后臉色一沉。
呵呵——背后黑手找到了。
畫像上的人是某瘸腿世子的親隨,她見過的,她這人向來記憶力很好,但凡見過一面的人都會有印象。
這不是耍她的問題了,這是赤裸裸地挑釁,這小子分明是在告訴她:我發現你曾經的身分了,來打我啊。
徐寧安握緊了拳頭,當年他第一次上戰場的仗還是她帶的,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抹黑她這個老上司?
他可真是有本事!不記得當初是誰從死人堆里把他拉出來的了?姓蕭的顯然腦子進水,亟需有人給他倒出來。
“走。”徐寧安一把將手上的畫像扯爛了,轉身就走。
親隨一聲不吭,跟上。
道士站在門口默默目送兩人離開,暗自松了好大一口氣。
他的小命果然保住了,剛剛看到那個一身煞氣的大漢時他心臟都差點兒停止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