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夢里顫栗,深沉陰冷的幽暗里,有無情的言語呼嘯如刀。
“這個孩子,我不應該生下來的!
“為什么這樣說?”
“他不是我老公的種。”
“什么?”
“他是……天曉得那男人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總之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糊里糊涂地跟某人上床,結果就莫名其妙地懷孕了!
“呵,很像你的風格。”
“本來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誰的種,等他生下來我便知道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個地方長得像我老公,我偷偷去驗DNA,果然不是親父子!
“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只好瞞著我老公養下去了。說實在的,我好幾次想掐死那孩子,萬一被他爸爸知道了真相,我大概吃不了兜著走!”
“好狠心的母親!怎么舍得弄死自己的孩子?”
“我連他親生爸爸的名字都忘了,你說我能對他有多少感情?我只覺得好煩,最好趕快送他到國外讀書,不要來煩我最好!”
“她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喔。”
“你不就是迷戀我這一點嗎?”
“我迷戀的才不是你的心,是你這里,還有這里……”
“唉呀!好癢,別鬧了……”
恣意歡愛的聲響比蛇蝎還毒,侵蝕著他合黑無垠的夢境,他好痛,身上處處麻癢,不知哪里被噙咬了,一片又一片地撕裂。
他的體膚、他的血肉,還有他以為早已不該存在的靈魂,都碎了破了,連最基本的生命氣息都被奪去,不能呼吸。
水漫進來,不停地漫進來,他被淹沒了,快沉了……
我恨你!嚴永玄,我永遠都恨你,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她要他走,她說不想再看到他。
所以,便要殺了他嗎?
有一雙手掐住他頸脖,掐著他血脈,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留情,究竟是誰的手?是她的嗎?
“夏雪……”
一張清甜俏美的容顏逼近他,他心喜,不及扯開微笑,那張臉驟然變了,變得扭曲,陰邪而恐怖。
“你是來殺我的嗎?”他在夢中低喃。
“對,我來殺你!
“就這么討厭我嗎?”
“對,我討厭你!
“那就……殺了我吧!”反正他早就不想活了,他從出生在這世上就是個錯誤,連他親生母親都不歡迎他。“殺了我吧……”
“魏如冬,你醒醒,快醒醒!”
有人在呼喚著他,低啞的聲嗓蘊著關切與焦急。
是誰?
“快醒來,你在作惡夢!
是嗎?他在作夢嗎?但夢境怎能如此令人驚悚地真實?
“沒事了,你快醒來,睜開眼睛看著我!
好難。
眼皮沉重,身軀陣陣痙攣,他該如何醒來,掙脫這個桎梏他多年的夢魘?
“魏如冬!如冬!”
不對,那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是魏如冬,他是……
頭好痛,尖銳地刺痛,他粗重地喘息,努力吸著稀薄的空氣,然后,驚懼地睜眼。
“你還好吧?你流了好多汗!币恢卉浘d綿的玉手撫摸著他。
他瞠著眼,迷蒙地望著眼前的人影,甜美的容顏,就如同他在夢里見到的一樣,什么時候會開始變得丑陋呢?
他不覺向后傾,粗暴地揮開她的手!澳銊e碰我!”
她怔住,一時茫然無措。“怎么了?是我啊,我是夏雪!
他知道她是誰,她是那個令他失去呼吸的女人。
他近乎憎恨地瞪著她,目光灼灼似火.燒痛她。
她更慌了。“你是不是……還沒清醒?認出我是誰嗎?我是夏雪,我不會傷害你的,我保證!
她如何能保證?她是“女人”!跟他那個陰毒無情的母親一樣是個女人!
“你看起來……好慘!彼厶扼@慌漸褪,漫蘊的是藏不住的憐惜!霸趺锤粯幽兀俊
“跟誰一樣?”他戒備地問。
“永玄。”她嘆息地吐落這個名。“他作惡夢的樣子……跟你太像了,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像?”
他咬牙,全身緊繃,暗暗掐握雙拳。
“不對,你不是他。”她喃喃地說服自己。
“如果我是,你會怎樣?”他喑啞地試探。
她震懾,好片刻,神智空白。
“嚇到了嗎?”他冷笑!澳闩滤墓砘昊貋砑m纏你?”
“不準你這么說!”她驀地怒視他!八麤]死!”
“他死了!”
“沒有!”
“我說死了就是死了!”
“你胡說!”一道冰銳的掌風劃破空氣。
他愣住,她也愣住,兩人都料想不到她會甩他巴掌。
他的半邊臉,辛辣地痛著,但更痛的是他的胸口。
“對不起。”她道歉,倉皇地想退開。
他陡然鉗握她的手。
“你放開我!彼囍鴴昝撍。
他不放,臂膀一展,將她整個人拉進懷里,緊緊圈抱著。
她掙扎片刻,逃不開他的控制,又驚又懼,又是莫名的迷惘,眼眸一酸,淚水氤氳泛濫。
她嚶嚶啜泣,在他懷里顫抖不止!澳愫軌模苓^分……永玄沒死,他沒死,你為什么說他死了?為什么要這么說?我不相信,不相信……”
她一面哭,一面握著粉拳一下下磓他胸膛,他呆住了,沒想到總是倔強又高傲的她竟如此毫無節制地在他面前崩潰。
“你……收回剛剛的話,我不準你說他死了,我不準,你快收回去!”
只是一句話,收不收回又如何?難道她把他說出的話當詛咒,一語會成讖?
“嗚……你快收回去啦!”她哭得梨花帶雨,哽咽的嗓音揪扯他心弦。
冰凝的胸口霎時融化了,他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和她這般爭執,為何要這樣弄哭她?
“好,我收回來!彼麊÷暤驼Z,像安撫著她!八麤]死,嚴永玄……沒死!
“真的嗎?”她揚起臉蛋,竟是笑逐顏開。
他望著她又哭又笑的模樣,不知所措。
“你說啊,永玄真的沒死!彼虉痰乇扑,非要從他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
他只得點頭,無可奈何地輕嘆!皩Γ麤]死!
她這才滿意了,滿意過后,匆地警覺自己像個天真的傻瓜,羞慚不已。
“你放開我啦!彼箶宽毬暭殮獾乜棺h。
他搖搖頭,凝視她片刻,跟著垂首,下頷埋在她頸后!敖裉焱砩,把我當成他好嗎?”
“誰?”
“嚴永玄!
“怎么可以?”她嚇一跳!澳忝髅鞑皇撬!
“你不是說我很像他?”
“是很像,可是……”她又想掙脫他。
“不要離開我!彼У酶o,語氣透著抹難以察覺的絕望!爸辽俳裉焱砩稀!
他怎么了?剛剛作的惡夢,有那么可怕嗎?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真的是嚴永玄,你會怎么對我?”
是她聽錯了嗎?為何會覺得他似乎也有點哽咽了?
夏雪怔忡,淚痕未干:心湖又漾開圈圈漣漪。她不曉得他作了什么樣的惡夢,可他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兇狠又無助的姿態迷惑了她,也令她……心動。
她輕輕推開他,這回他沒再抗拒,松了手,她將他踢落地上的被子拾起,坐上沙發床一角。
“你過來!
他愣愣地望她。
“過來。 彼疽馑拷,他遲疑地移動一寸,又一寸,直到她主動將他推倒于身側,要他跟自己一同躺平,然后用被子將兩人密密覆蓋!八伞!
他茫然。
她側頭望他,盈盈淺笑!拔遗隳阋黄鹚,你就不會作惡夢了!
她說什么?他整個狀況外,錯愕地眨眼。
“睡吧!”她伸手有節奏地輕拍他胸口,像母親哄不聽話的孩子入睡。“閉上眼睛,乖乖的!
閉上眼睛,乖乖的。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
他怔傻著,該反抗嗎?該表示憤怒嗎?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如何反應?他不知道。
沒人教過他……
“就要你閉上眼睛了啊。”溫暖的掌心按撫他眼皮,柔柔地要他合上眼。“不用擔心,我在這里,你不會再作惡夢了,不會了!
真的不會嗎?
他緊閉眼,等待著夢中甜俏的笑顏變得殘忍,他的女神,會不會變成邪惡的魔女?他等待著,屏氣凝神,然而他什么也沒看見,反倒是耳畔悠悠地揚起一道清甜的歌聲。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她在唱歌,唱著童趣的兒歌,這算是催眠曲嗎?她竟敢真的將他當成長不大的孩子!
“你干么皺眉?”纖長的蔥指又撫向他,替他撫平曲折的眉巒。“我唱得不好聽嗎?”
他依然閉著眼!安缓寐。”
“你很討厭耶!”她拍他額頭一下!拔液眯某o你聽你還挑剔。”
怎么辦?他竟然想微笑,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她發現了,又打他一下!八X啦!偷笑什么?”
他沉默兩秒。“你繼續唱。”
“不是嫌我唱得不好聽嗎?”她嬌嗔。
“你唱!彼麍剔值匾。
“哼。”她不情愿似地輕哼,卻沒拒絕,再度揚起歌聲——
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伴他醉入軟綿綿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