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花廊下。
“姐姐,爹今兒個自宮里回來后,就心事重重長吁短嘆的,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蘇滿兒雪白粉嫩的小手捧著只圓圓的豆沙包,才到嘴邊,又忍不住放下了來,沒了胃口。
爹是當朝宰相,一向甚為皇上倚重,究竟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能讓他老人家如此憂心忡忡呢?
“什么事?”相府大千金蘇福兒清麗無暇的臉蛋掠過一抹冷笑。“不就是皇上病重,太子年輕,內有十九皇爺野心勃勃,外有大漠狼王虎視眈眈……總而言之,全都是一些男人禍水惹出來的壞事!”
“男人禍水?”在一旁幫忙斟茶的丫鬟小寶,滿臉疑惑,怯生生地問:“大小姐,可小寶只聽過‘女人是禍水’耶?”
一提起這個,蘇福兒不禁一陣火大!靶殻懵犌宄,咱們女孩兒家金貴不輸男兒,聰明伶俐更勝男兒,我這輩子最聽不得什么叫‘生女不如男’!男人又怎么地?男人天生就了不起嗎?還不都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家伙!”
“對啊對啊!”蘇滿兒也心有戚戚焉,不服氣地道:“像爹爹說我們是他的掌上明珠,可還不是常常感嘆為什么咱們倆是女不是兒,若是兒子的話,就能夠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福了。真奇怪,效不效力跟謀不某福和是男是女有什么關系?”
“那個……”小寶夾在兩個氣憤填膺、滿腹怒氣的小姐中間,實在是好生為難!皠e氣別氣……其實老爺也不是那個意思,而且傳統本就是重男輕女……”
唉,誰教天生為女就是不值錢呢?
她若不是賠錢貨,貧困的爹娘何苦為了保住要傳宗接代做大事的大兒子,不惜把她這個小女兒賣給人牙子?
幸虧是大小姐路過,從人牙子手中買了她,要不然她現下恐怕已經流落到比為奴為婢更加不堪的煙花地去了。
所以素來任命的小寶,內心一直非常感謝大小姐的大恩大德。
“小寶,”蘇福兒柳眉微皺,“你爭氣些行不行?你要記住,人人生而平等,不管是男是女,是老爺是奴婢,就算你身子不自由,你的心永遠是——”
她話沒說完,看著小寶靦腆陪笑,一臉茫然的表情,不禁氣結。
蘇滿兒趕緊咬了一大口豆沙包,并對小寶使了個眼色。“小寶,你這次做的豆沙包可真好吃,軟綿帶勁兒,餡香不膩……話說回來,姐姐,你怎么會知道朝廷這些機要大事呢?”
“我剛剛一家伙灌了爹三斤二鍋頭,這才從他嘴里套出來的!碧K福兒似笑非笑地道,“現在他老人家醉了,睡著了。這樣也好,要不讓他憂心到大天光,還怕不立時口吐白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嗎?”
小寶急了。
宰相老爺待她極好,他們一家都是她的大恩人,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老爺為了那些危急的國家大事口吐白沫、死而后已!
“大小姐,這樣老爺好可憐啊……”小寶淚汪汪。
那些男人,都是那些天殺的男人,沒事凈干些天怒人怨的蠢事,真是該被浸豬籠、滾釘板、泡水缸——
蘇福兒美麗臉蛋因神情深沉而顯得陰惻惻,微微咬牙切齒。
“是啊,姐姐,你素來聰明過人、足智多謀,快想想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幫爹爹吧?”蘇滿兒也著急不已。
蘇福兒自沉思中醒覺過來,挑眉一笑!安怀,我不過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女孩兒,男人的事就讓他們男人自己去解決吧,咱們這些‘小女子’在這兒能擔什么事呢?”
不知怎地,小寶總覺得大小姐的笑容令人有些發毛,忍不住脫口而出:“大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不是說了嗎?”蘇福兒笑吟吟的,纖手拈起一只豆沙包!芭訜o才便是德呀,我能有什么辦法?”
“可是……”小寶張口欲言。
“還問什么問?吃你的豆沙包去!”她隨手一塞。
小寶被塞了滿嘴的豆沙包,只能發出唔唔抗議聲。
蘇滿兒則是滿臉駭笑地望著姐姐,識相地將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豆沙包塞進嘴里,省得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那好,咱們就來談一場交易吧。
是什么樣的交易?
你絕對無法拒絕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假裝娶我妹,并且還要敲鑼打鼓,搞得天下皆知。
那么,你要以什么來做交換?
“福兒,至今你還是不愿意原諒我嗎?”鳳爾善低聲問道。
“原諒什么?”蘇福兒斜睨他一眼,臉上似笑非笑!靶∨泳挂稽c都聽不懂呢!
“當初,是我錯了!彼钌畹刈⒁曋,目光透著內疚與痛苦。
那樣洞悉人心的眼神,仿佛要直直穿透入她的思想、她的靈魂,只可惜俏媚眼做給瞎子看,蘇福兒根本不痛不癢。
“小女子根本不知道太子爺在說什么耶!”話說完,她拍拍屁股就走了。
“福兒……”鳳爾善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那抹淡紫絲毫無半點眷戀。
曾經,他是時時刻刻、日日夜夜擁有著她的。
曾經,她是矢志不移地愛著他,信任著他的。
曾經,他們是那么濃烈的相愛著。
曾經……
兩年前。
春日遲遲,美麗的御花園盛放著百花如錦,花香陣陣,蜂飛蝶舞,四處喧擾得好不熱鬧。
“這宮里的人,真是有夠閑的!”
悄悄逃離皇宮春宴的蘇福兒溜到御花園角落,臉上滿是不耐之色。她尋了方干凈的石凳坐下,掏出隨身的小算盤和賬本,邊算賬邊嘀嘀咕咕。
皇帝今日特地詔請王公大臣家的千金前來參加春宴,說得好聽是讓大家共沐皇恩,說白了根本就是場變相的相親宴嘛!
“一頓飯吃了五六個時辰還不散,吃的我都快老了……”她利落地彈散著算盤珠子,彎彎俏媚不滿地皺成了一圈,咕噥著,“正角兒也沒上場,倒白白湊足了好幾桌子佳麗在那兒大眼瞪小眼,這算什么?”
不是她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可皇上也著實太閑了點,難道一國之君肩上抗的事還不夠多嗎?他老人家還有空暇時間充當月下老人,玩起那一套“定婚店”的俗氣玩意兒?
“真那么無聊的話,干脆到我們相府來客串一下車夫轎夫伙頭夫,保證每天忙到連蹲下來哈根煙的時間都沒有。” 她聲音既嬌切甜又脆,手上彈指如飛,越說越得意。“再不,城外那座土地公廟也缺個廟公,如果他老人家有興致兼職當廟公的話,我倒也可以替他引薦引薦……噗!”
思及此,她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皇上當廟公……哎呦,千萬不能給爹知道她竟有這等大逆不道、欺君悖德的荒謬念頭,否則爹肯定哭死了的。
“姑娘,可否請教何事笑得如此燦爛?”一個恂恂爾雅的好聽男聲自她身后響起。
蘇福兒陡然收住了笑聲,警覺地回頭一看——
是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一枚。
尤其那雙深邃桃花、含情脈脈的笑眼魅力驚人,揉合著高挑修長的身形,斯文有禮的氣度,更是令人為之心折。
“嗞!碧K福兒對這些臭男人一點興致也無,起身就要走人!拔易怨苄ξ业模晒邮裁词?失陪了!
“慢——小姐,的確是我唐突了!彼溉坏亻_口,“在下鳳爾善,未敢請教小姐雅姓芳名?”
咦,鳳爾善?好熟的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的……鳳爾善?!
蘇福兒停下腳步,側首詫異地望著他。
原來他就是當今的太子,也就是今天皇帝密謀相親做媒的對象。
更是那個連相親都遲到,甚至完全惡意缺席的男主角!
哼。太子了不起了。
“鳳公子誤會了,我不是小姐喔,我是來應征宮女的!彼龐蓩擅拿牡匦表袂樗菩Ψ切。
意思是,他找錯人搭訕了。
“應征宮女?”鳳爾善一怔,今天有嗎?
“對呀,看看時辰也差不多該去應卯了,小女子告退,公子不用送了!碧K福兒笑瞇瞇的,可話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他一怔。
等什么等?他說了就算啊?太子“真的”以為他有什么了不起。
她可是一彈指幾千兩上下的人,她還得去打發爹爹那些臨出門前猶死賴在家里不走的門生,還得安撫小妹滿兒第一百零一個嚷著要辭工的夫子,還得對付小丫鬟小寶那一雙上門來想把人討回去再賣一次的無恥爹娘,所以她根本沒有時間、也沒興致跟這種自命風流的皇親國戚閑磕牙!
蘇福兒回眸斜睨他一眼,昂高頭,自顧自地走了,壓根不管后頭那溫潤如玉的男人怎么想。
鳳爾善怔怔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雪白嬌嫩、賽若桃花的微嗔小臉,烏黑美麗發上簪著朵紫色芍藥,纖秀身子裹著一襲淡紫衫子,既嬌且美又媚。
她嬌潑動人得像幅燦爛流動的織錦,眼波流轉間有說不盡的刁鉆俏皮。
雖只驚鴻一瞥,卻令人為之心魂俱攝。
她是誰?
蘇福兒原以為眾姝進宮給皇帝、太子瞧一瞧眼,吃吃喝喝一頓也就算了。
沒想到幾天后,這堆名門淑女又給召進宮去,這次是用“賞花”這種老掉牙的名目。
她本來想裝病逃席,或是干脆把妹妹滿兒給推出去當替死鬼,但是皇帝很英明——其實是很邪惡——地在圣旨上表明,要相請赴賞花會的是眾卿家府中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千金們。
而她家滿兒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活脫脫就是個十四歲的黃毛丫頭,怎么也騙不了人。
所以,她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領旨進宮去了。
幸虧她的座位和上次一樣,被安排在最邊邊角之處——偷塞銀子給安排座位的公公果然有用——是個在花影掩映間,最容易偷溜的地方。
于是賞花吃茶到一半,她的位子上又沒人了。
“搞什么鬼,能不能讓人家有幾天安生的日子過呀?”蘇福兒抱著賬本,坐在另一處亭臺花榭里,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揉揉眼,攤開昨天做賬做到一半的冊子,她繼續盤算著幾筆鄉下放租的款項,并不忘用碳筆在冊子上做注記。
她做賬做得太專心,渾忘時光如漏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