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兒被安排宿于太子宮側的怡福軒,那是緊臨太子寢宮的清雅秀致樓閣,四周遍值她喜歡的珍罕紫芍藥,還有一汪到倒藍天浮云的鏡湖。
很美。
但是她卻半點也不領情。
這滿園的紫芍藥,只會令她回想起那個讓她痛徹心扉的雨夜。
芍藥被暴雨打殘了,她孤寂的駐立在大雨中,渾身顫抖,握緊雙拳,直直地望著那扇緊閉的拱月門……
他還是沒有來。
因為他正陪在另一個怯憐憐的柔弱妹妹身邊,哄著她,安慰她,并且向她保證往后那個妖女絕對不會再傷害她。
窗外陽光明媚燦爛,滿園芍藥迎風搖艷,蘇福兒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一幕初夏美景,想起過去,依舊全身寒毛直堅,僵硬如石。
他怎么會天真如斯,以為稍示溫柔,就可以將過去一筆勾銷?
以為強留她在宮中住下一個月,就能改變什么嗎?
嗤,男人。
“我是妖女。”她輕輕啟齒,聲音冰冷凜人,“妖女最會記恨,最會見縫插針,得理不饒人,并且唯恐天下不亂,呵,這全都是我們這些妖女最喜歡做的事了。”
且看京華風起云涌,雞飛狗跳吧。
夜深人靜,明月當空。
蘇福兒遣走了那些跟進跟出的煩人宮女,不準她們在夜里還為簇擁著她,只讓她們白天過來伺候就成。
她脾性不好,既受不了丫頭笨手笨腳,也見不得過度精明伶俐的,晚上歇息時更討厭有人躡手躡腳在一旁斟茶添香;一個個該睡不睡強撐著跟夜貓子似的,半點意思也無。
宮女們臨走前還怕太子會責怪,更怕她一個人住這么大屋子會怕……怕?怕什么?怕鬼呀?
哼,從來人心比鬼還可怕,活生生的人才須防范,她怕個鬼做什么?
“現在好了!彼瘽嵉酿┰,懷里捧著已不知睡到哪一殿的虎子,倚坐在水榭椅內,滿足地一嘆,“這才叫作清靜。”
“福兒。”
她背脊一僵,悠哉的笑意凝結在唇畔,看來,她還是輕松得太早了。
“殿下,您有必要這樣陰魂不散嗎?”她冷冷地回頭看著他。
月光下,身形頎長的美男子含笑而來。
鳳爾善手持琉璃麒麟燈,一手提了個螺細漆金攢花食盒,走近她,“夜深,我猜想你或許有些餓了。”
“小女子已經改了吃夜消的惡習。”她輕撫著虎子的毛,連起身行儀的意愿也無!疤雍靡猓念I了!
“全是你愛吃的點心!彼廊簧裆匀舻奈⑿χ,自顧自地將食盒放在石桌上,一一掀起蓋來。“縱然真不餓,瞧瞧也好,好嗎?”
她防備地盯著他取出一盤盤自己素劃最愛的小點——蓮蓉餅,燒鳳爪,云南破酥包,蟹粉餃,最后還小心翼翼捧出一盅熱騰騰的雞汁米線。
難得到的是走那么遠的路,湯汁連一丁點都沒撒撥出來。
這樣,就想博得她的感動嗎?
蘇福兒冷眼旁觀,面無表情。
“嘗嘗?”他殷勤笑問,“要不試個味道就好?”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她也著實有點餓了;蘇福兒一向不與自己肚腹為難的,反正入宮這兩三天來,他皇家的飯她可也沒少吃過。
“也好!彼舆^象牙箸,慢條斯理的吃將起來。
鳳爾善欣慰地松了一口氣,笑容可掬地看著她舉手投足間秀氣迷人的吃相。
已經多久沒有和她靜靜地對坐著,看著她一口一口嘗著美食時,那滿足的模樣了?
這幾日說是一同用膳,可皇太子就算只吃頓飯,也得照祖宗規矩,排上八涼菜,十滿盤,十二大菜,十六小點,盡管以太子之尊,毋須與其他妃嬪所出的皇子們共宴,但光是身畔站著八名宮女,八名太監恭禮服侍著,他就無法和現在這樣,清靜地與她相對而坐,宛若一般民間平凡的小夫妻般,寧馨恬靜而美好的說說笑笑。
他不禁有些感傷了起來。
蘇福兒偶一抬頭,見到的就是他溫柔卻悲傷的眼神,心頭突地一撞,喉頭沒來由地緊了緊。
滿口豐腴香滑的餃餒梗在喉間,她幾乎吞咽不下。
該死的!他為什么要露出這么脆弱憂傷的神情?
好似他受了多大的打擊,受了多么深的心傷,或者是受了多么重的委屈?
為什么……還要一副時間少有癡情種的模樣?
“你我心知肚明,我從來就不是你心上最要緊的人與事!狈畔孪笱荔,她再無一絲胃口,冷冷地開口,“所以請不要再在我面前,做出你因為后悔失去我而悲傷難忍的虛偽行止來!”
鳳爾善一震,目光浮現一抹痛楚!拔沂钦娴尼峄谀,并無半點虛偽!
“殿下,我蘇福兒不是玩不起,也不是沒手段,可是我直到今時今日依舊想不出……”她冷冷一笑,“我為什么要跟眾多女子去爭奪一個男人?我并不是沒人要,就算已非完壁之身,就算找不著愿意一生只娶我一人的男子,至少我也能錦衣玉食,吃喝玩樂到終老死去的那一日,所以殿下就不必太為我掛心了!
“我不準!”鳳爾善聞言幾乎吐血,怒火在眸底熊熊燃燒起來。
“不準什麼?”她嗤笑地問:“是不準我錦衣玉食,還是吃喝玩了?”
“我不準你不要我!”他痛苦的低吼,猛然抓住她的手,緊緊攢握在大掌里,“也不準你這樣咒自己,更不準你將我遠遠推拒于你的生命之外!”
她想抽回手,可是他的力氣之大,又豈是她掙脫得開的?
“不放!”鳳爾善堅決地注視著她,眸底的痛苦濃得幾乎淹沒他倆,“兩年前放開你的手,是我此生所鑄下最大的錯。”
“放、開!”她氣到極點,沖動地低頭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掌。
她用力咬得貝齒深深陷入他的掌肌里,但劇痛未能使他動搖半寸,依舊緊握著她的手不放。
兩年來的恨火熾烈地焚毀了她的理智,直到唇齒間嘗到了一絲腥咸滋味,她才驚覺到他流血了。
老天!
她震驚無比地松開口,驚悸地瞪著他拳頭上方鮮血淋淳的兩道齒痕,在迷濛月光下,那不斷滲流而出的暗紅液體令她觸目驚心。
蘇福兒怔怔地瞪著他流血的手,一時呆了。
是她咬的?
“你……”她暗啞的聲音幾難分辯,“你……的手……”
“我沒事!兵P爾善強忍著疼痛,對她綻開一抹發自內心,驚喜無比的寬慰笑容。
恨有多重,愛就有多深,她咬的力氣如此之大,足以證明她心底還是有著他的,否則不會反應如此激烈,不是嗎?
盡管傷口陣陣劇痛,但是痛得好,只要能夠知道她不再對自己無動于衷,就算這手殘了也值得。
“你……”她的目光落在他不斷流血卻仍舊緊握住她的大掌上,再回到他依然對自己笑得好不溫柔的英俊臉龐。
剎那間,她心頭所有積壓得牢牢實實的愛與恨,甜與苦,喜與悲,全都爆發了開來。
“你這個該死的大笨蛋!”
蘇福兒哭了,邊哭邊掏出手絹壓在他手上的傷口,在看到鮮血迅速濕透了手絹時,哭得更加厲害。
“別哭。”傷口并不那么疼,但是見她掉淚,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圍!案何业膫灰o的,你別怕……”
“誰……怕?”眼淚簌簌直掉,她邊替他包扎邊咬牙咒罵道:“我恨不得咬死你……我只是……嗚嗚……討厭看到血,……尤其是你的血……礙眼死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你別再哭了好不?”他想笑又心疼!拔铱粗睦镫y受!
“誰管你難受不難受?”她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小手故意束緊了帕子。
“嘶——”他倒抽了口涼氣。
霎時,她又后悔了,連忙放輕力道,可嘴上還是死撐著不肯軟化。
“要嫌痛,我可以幫忙喚你那些侍秀苑里的姐姐妹妹來,保證輕手輕腳鶯歌軟語,聽得你連骨頭也酥了!彼吡撕。
“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他正色道,目光真摯溫柔地盯著她。
心頭不爭氣地泛起一絲甜甜的滋味,蘇福兒嘴角險此往上揚,總算理智及時發揮作用,硬是抑了下那一朵嬌妞的笑。
“哈!”她嗤之以鼻。
綁好帕子后,見血不再滲透而出,她才暗暗吁了口氣。
“謝謝你。”他深情地凝著她。
“謝個屁!碧K福兒故意冷下小臉,縮回手,抱臂冷冷望著他,“我只是不想太子爺在我這兒流血至死,趕明兒個給人發現,還得賠上我蘇府滿門抄斬這倒霉罪!
“謝謝你!彼崧曋貜汀
“隨便你。”她倏地站了起來,不自在地掉頭就走。
鳳爾善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正想說些什么好留住她,突然她又跑了回來——
“我忘了我的貓了。”她匆匆抱起在椅上睡得天昏地暗的虎子,惡狠狠賞了他一記白眼,這才憤然離去。
“呃……”他一怔,半晌后不禁啞然失笑。
福兒莫不是寄送了吧?
思及此,他突然覺得希望無窮,咧嘴笑得好不開心。
“我這手,傷得真好!”
第二天一覺醒來,蘇福兒睡得飽,精神好,自然連腦袋也清醒了不少,夜里在心頭糾結悸動的酸甜滋味,在窗外普照的陽光下,頓時蒸發得消失無蹤。
哼!別以為用苦肉計就可以博得她的同意。
宮女們又在她們外探頭探腦,一副想進來又不太敢的樣子。
“我會吃人嗎?”蘇福兒越是沒好氣,聲音越是甜美可人,“為什么不敢進?”
門外的宮女們如蒙大赦,趕緊推門進來,執勤地替她斟茶漱口倒水擰帕子,服侍她梳洗。
“福兒小姐,你昨兒個睡得好嗎”
“福兒小姐,你好大膽,獨自睡這么大的屋子真不怕呀?”
“福兒小姐,您一頭黑發豐潤滑手得緊,奴婢真是好不羨慕啊。”
聽著耳畔吱吱喳查,你一言我一句的熱鬧請安嚷叫聲,蘇福兒美麗小臉不耐煩的微微一沉。
敢情這些宮女都是從十九皇府送來的?怎么樣個個都跟滿兒的碎嘴嘮叨有得拼?
蘇福兒發誓,要是她們哪個再多說一個字,她就立刻全轟出去。
“福兒小姐,太子爺今兒一早就差人送來一沙鍋上好的山參燉烏雞,說是要給小姐您補補身子的!币幻麕兔κ岚l的小宮女獻寶似的開心嚷道:“太子待小姐您真是溫柔體貼呢!
她呆了呆,隨即不著痕跡地抿住一絲笑意,若無其事地說:“知道了。”
別以為送鍋山參燉烏雞湯就可以收買人心,她蘇福兒什么山珍海味沒嘗過?又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只是——
“他的手……”她欲言又止。
“什么手?”宮女迷惑地反問。
“太子的手……”好些了嗎?
“太子的手怎么樣了?”宮女們面面相覷。
“呃,沒什么。”她心下暗惱自己到底在擔哪門子的心?
他是一個之下萬人之上的堂堂太子,身上就連掉了根寒毛都是天大地大的事,太醫們自然會照顧得妥妥當當,她又有什么好急的?
再不,也有侍秀苑那些姐姐妹妹鶯聲燕語好生照料才是。
想到這兒,她胸口那一絲甜甜的窩心感,頓時又被澆了一盆冰水。
她嘴角嘲弄的微微往上揚。
“小姐,太子說請您雞湯得趁熱喝!毙m女趕緊道:“奴婢現在 就把雞湯端過來吧?”
蘇福兒掩住心里的不爽,晶瑩眸子滴溜溜一轉,眼波恰似寶光流燦,嫣然笑道:“我不以逸待勞,那沙鍋雞湯你們吃去吧!
饒是宮女們同為女兒身,依然不由自地的看得癡了。
“福兒小姐好美啊……”宮女們情不自禁贊嘆。
“無怪乎太子這么喜歡小姐……”
“福兒小姐嬌俏艷媚的美貌和司徒小姐清閑雅致的容顏真是一艷一雅,各有動人之處,若我是男子,還真不知道該選擇誰 才好呢?”一名宮女脫口而出。
蘇福兒心頭一刺。
一時間,所有人也驚呆了,不敢置信地瞪向那名失言的宮女。
尷尬的氣氛僵滯了好半晌,最后還是蘇福兒狀若瀟灑的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
“該選誰?要我來說,我果若是個男人的話,我肯定會選自個兒的。”她一副自信滿滿樣,“誰讓我天生花容月貌,為人又和善可親,簡直是集美麗與智慧于一身,不選我的男人,眼珠子恐怕壞得不輕,你們說是也不是?”
她的自我調侃登時松活了現場緊繃的氣氛,宮女們齊笑了出來,感激地望著她,跟著瞎捧胡謅起來——
“自然是的,福兒小姐本就是天下難尋的大美人兒嘛。”
“就是就是,奴婢還真是沒見過像小姐這般好相處的名門千金,若奴婢是個男的,肯定會情不自禁愛上小姐您的。”
宮女們七嘴八舌越贊越離了譜,總是蘇福兒臉皮比城墻還厚,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行了行了,這樣就夠了,我已經很滿意了。”她高高挑起柳眉,“再聽你們說下去,連我自己都要吐了。”
宮女們訕訕地笑著。
“對不起,福兒小姐,都是奴婢亂說話。”那名失言的宮女趕忙跪下賠罪,“請小姐責罰,奴婢甘心領罪。”
“得了,我又不是這宮里正經主子,有什么好罰你的!碧K福兒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想獨自到園里走走,你們就不必跟著了,都各自忙去吧!
“可是奴婢們要侍候小姐——”
“我怕吵,讓虎子陪我就成了!彼沉搜圬W耘吭诖采虾艉舸笏幕⒆樱瑹o奈的一笑,“還是你們全留在這兒幫我照看著虎子,別讓它一溜煙走失了!
“是,小姐。”宮女們有點喜歡又有點發愁望著那頭大貓。
這貓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只,猛一看跟頭豹似的。
蘇福兒注意到眾人的目光,不禁笑了起來,“虎子是來自大漠的一份禮,它對我來說很是珍貴,所以得勞煩你們多幫我看著它了,萬一丟失我可不饒。”
“小姐,奴婢們一定會盡心盡力,好好守著它的!睂m女們忙不迭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