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相府
書房里,蘇福兒一手輕撫著沉重發熱的腦袋,另一手執著一管狼毫,有一下沒一下地寫著賬本。
瞧瞧她苦不苦命?
就算只剩下一口氣,也得先做完這些帳、理好這個家,以及安撫完那個日大汗雨多愁澇、成日憂國憂民憂蒼生、憂一切已發生還為發生之事的爹爹后,待真要斷氣時,方能斷氣吧?
“咳咳咳……”她捂著劇烈咳嗽的小嘴,對于自己近日來病怏怏的模樣真是厭倦到了極點。“天殺的,這個惱人的風寒究竟幾時才能……咳咳……好?”
害她最近整人沒意思,罵人也沒心情,但是體內莫名騷動不安的煩躁感卻一日勝過一日,迫使得她好想隨便抓個人來修理一頓出出氣。
可那個她最渴望將之大卸八塊的家伙偏偏龜縮不出,倒教她一股怒氣沒出發!
“大小姐……”小鐺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想確定此刻狀況是否安全無誤。
蘇福兒撐著越發沉甸甸的額頭,懶懶揚眉,“進來說話,我不至于咬掉你的頭的。”
可惡的病,糾纏得她無心也無暇披上慣常嬌柔嫵媚、未語先笑的面具欺騙世人,反而一不小心就暴露出她易怒無常、缺乏耐性的真性情。
蘇福兒真討厭自己笑不出來的時候。如同現在。
“大小姐,你該喝藥了。”小鐺松了口氣,忙將藏在身后的一盅湯藥捧了出來,滿臉討好地走進桌前,“這回大夫多加了一錢半的甘草,保證絕對不苦口,大小姐,你可以放心喝了”
“不喝。”她目光輕掃過那只玉般剔透的藥碗,嬌媚臉蛋一沉。“拿走。”
“可是大小姐……”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湯藥是誰送來的,”她柳眉挑得高高,冷笑道:“咱們府里……咳咳……有的是銀子,這京城里滿地都是大夫,隨隨便便給我抓個蒙古大夫也勝過……那宮里的庸醫……多多……”
“大小姐,你誤會了,這藥……真不是太子差人送來的,”小鐺一臉心虛。
“當真不是?”她抬起纖纖玉手輕撫胸口,聞言略微一怔。
“真的不是,”小鐺滿臉陪笑道。
“唉。”蘇福兒輕輕嘆了口氣,眸底浮起一抹淚光!翱瓤取¤K,我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許是被這病給支使糊涂了,竟然誤會你——我身邊最親近最貼身的好丫頭,會串通旁人來欺騙我?天,我是個多么失敗的主子啊……咳咳咳……”
“不不不,大小姐,你千萬別這么說……”小鐺一呆,深深的愧疚頓時齊涌而上,眼圈兒迅速地紅了,“其實……其實……奴婢真是想你快快的好起來,所以……所以……”
“不,你不用再解釋了!碧K福兒吸了吸鼻子,羞慚地搖了搖頭,“就算生病也不足以當作遷怒奴仆,冤枉好人的接口,趕明兒我一定要在蘇家祠堂列祖列宗面前長跪懺悔——”
“嗚嗚嗚,大小姐,不是的……”小鐺趕緊放下那盅湯藥,抱著她纖弱的嬌軀放聲大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安桓赡愕氖拢际桥厩Р辉撊f不該,真是奴婢說謊欺瞞了大小姐你!”
蘇福兒險些被力大無窮又激動過度的小鐺勒得走岔了氣,“咳咳咳……”
“嗚嗚,大小姐,都是小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那么你接下來會向我承認,這只裝湯藥的蟠龍玉碗是從宮里直接送達咱們蘇府里的了?”縱然氣虛體弱,蘇福兒甜甜笑語里的殺氣依舊令人膽戰心驚。
“是啊,這只裝湯藥的蟠龍玉碗真的是從宮里直接送到咱們蘇——”小鐺哭得洪通通的小臉瞬間一呆。
完了。
“唉……”幽幽一聲長嘆乍起。
小鐺渾身寒毛一炸,隨即嚇得彈出三尺外。“大大大……大小姐……”
眼前還是那個美麗如昔、嬌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大小姐,但此時此刻看在小鐺眼里,不啻是個搜魂奪命的惡鬼羅剎。
“行啊你!碧K福兒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不不不,奴婢很不行,非常非常的不行!毙¤K寒毛直豎,一顆搖得如撥浪鼓。
“不,你是真行,平時小姐我倒是小看了你一身豐富的演戲好武藝,沒即早把你捧上梨園唱戲當正角兒著實太可惜了。”
蘇福兒笑得越燦爛,小鐺越是怕得魂飛魄散。
“大大大小姐……饒命啊……奴婢下次再也不不不敢了……”
“想想,貼身丫鬟這職位確實太屈就你了!碧K福兒飛笑容好不迷人可親!拔铱矗憔偷铰犛贶幦ギ敳顐一年吧,趁早吃得苦中苦,將來方為人上人,還望你體會小姐我的一片愛才之心,好不?”
“謝……大小姐……”小鐺忙不迭的點頭道謝。
唔唔唔,幸虧只是被發配‘邊疆’挑大糞,而不是被逐出蘇府。
可是,心情還是好復雜啊……
小鐺憂喜參半地去了,蘇福兒唇邊那朵魅力的笑意逐漸冷凝,眸子冷冰冰地注視那碗被放在桌上的湯藥。
一碗藥就想打動她?
“鳳爾善,你還真是小看我了。”她冷冷一笑,毫不猶豫地抄起那只昂珍稀的蟠龍玉碗,起身推開窗,連藥帶碗地砸了出去!
隨后,她銳利目光環視清幽的花園一圈,輕啟朱唇,甜笑里帶著令人喪膽的恐怖殺氣——
“不管外頭的是誰,回去告訴你家主子,要真的愛心過剩就去開粥棚捨湯藥,要不,大可去幫他那些鶯鶯燕燕,姐姐妹妹多打幾斤金銀首飾,我蘇家再不濟,也少不了幾枚吃藥的銅子兒,就不勞太子爺費心了!”
蘇福兒冷哼一聲,砰地關上窗,然后拍了拍手,坐回桌后繼續盤算她的賬本。
窗外,花園里,悄悄然更加寂靜無人聲。
太子宮
“她還是咳得很厲害?”
鳳爾善溫雅的容顏掠過一抹掩飾不住的憂心。
一名身穿銀鎧的高大男子,恭敬地單膝跪在地上,微頓了下才開口:“是。”
“她也發現了?”他敏銳地感覺到屬下的遲疑,暗暗嘆了一聲。
“是!庇周娍偨填^邢狩頷首。
“我猜,她將湯藥全砸了?”他苦笑。
“是!毙厢骱陧滓婚W而逝的是同情。
鳳爾善搖了搖頭,愁眉未展。:“我究竟該拿她怎么辦才是?”
還能怎么辦呢?
邢狩保持沉默,心知肚明太子若能將福兒小姐自心上驅逐,那才是天下第一怪事了。
太子……兩年前及這兩年來,不是沒有試過的吧?可是最后證明一切的掙扎還是徒勞無功,太子始終無法忘懷福兒小姐。
邢狩不只一次親眼看過,太子在深夜里,坐在怡福軒的那張床上,伸手摸著福兒小姐離去后未在更換過的繡枕、絲被。
失了魂的太子,這兩年被十九皇爺視為笨蛋蠢材,壓根不放在眼里,直到福兒小姐親自進宮,表明要插手狼王與十九皇爺野心之事,太子才又重新活轉了過來,眼里終于又恢復往日神采。
后來,邢狩才知道,原來福兒小姐就是太子的心。
沒了心,人就只能是行尸走肉。
“潑了藥后,她沒再說什么了嗎?”鳳爾善微微抬眼,溫言的問。
“福兒小姐說……”邢狩略一猶豫。“她有買藥的銀子,請太子莫費心。”
鳳爾善豈會不知此話是被修飾過的版本,原文想必更加鮮辣精彩萬分。
“還是這么倔強!彼麌@息。
她的身子骨素來就弱,又不愛好好調養,要她喝藥像是要她小命。以往他總是親手一匙匙的喂她,還要一口湯藥一口茶梅地交替著,可是她老躲懶賴皮,含著酸甜好滋味的茶梅就是故意不喝藥,知道他懲罰地吻得她喘不過氣來才甘愿張口。
他眼神溫柔而憂傷了起來。
那樣甜蜜美好的時光已然恍如隔世,成為一縷伸手想抓也抓不住的青煙淡去。
他和她,是怎么會走到今日這地步的?
可笑的他,其實一直一來都是心知肚明的,對吧?
他早就后悔了,當日為了那一口氣的尊嚴,對她說了許許多多無可挽回的話,渾然忘卻她早已是自己身體里的一部分,快到狠心剔除了之后,他還算是活著嗎?
再也沒有人,能那樣溫柔地觸動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再也沒有人,能令他神魂顛倒,舍生忘死,再沒有人,能讓他為之憂愁為之牽掛終日……
“太子?”
鳳爾善自恍惚之中回過神,眸光恢復清明,平靜地道:“邢總教頭,明日還是再勞煩你親身錢去幫我留一留神她。”
“卑職遵旨。”
待邢狩退下后,鳳爾善緩緩起身走出大殿,望著滿園鶯飛蝶舞、芳菲動人的大好春色。
春天。
那一年,他和她相遇,也是在這樣一個風情日暖、花香迷離的春日。
她可還記得嗎?
鳳爾善的眼神溫柔極了。
在此同時,蘇相府的書房里——
“哈——啾!”
蘇福兒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微紅小臉上滿是厭煩之色,喃喃自語:“見鬼的春天!”
她最討厭春天了,天氣一忽兒冷一忽兒熱,非但衣裳不好穿,就連滿園子蝴蝶蜜蜂嗡嗡然成群結隊拈花惹草,也惹得人眼花繚亂不得清閑。
令她聯想到某人。
蘇福兒擰擰鼻子,咳了兩聲,繼續埋頭寫賬本,繼續苦命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