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達,珩親王府里一片熱鬧。
王氏與齊玟眉開眼笑,多年心愿終于完成,齊靳和黎育清冷眼看著兩人,心中說不清、道不明那是份怎樣的情緒。
詔書里寫得明明白白,是齊靳主動將世子之位讓出來,這讓王氏和他們一樣,心里翻騰著說不出的滋味。
齊靳并不想在王府里待太久,不過草草向王氏交代一聲,他便帶著黎育清走往自己童年時期住的院落。
那院子相當偏僻、蕭條,高聳參天的老樹遮擋了太陽,到處呈現一片陰暗森冷的破敗腐朽景象。
他推開兩扇木門,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和兩張瘸了腿的發子,很多年沒人住了,到處是塵封蛛網。
看著這屋子,黎育清一陣心疼,就算被楊秀萱苛待,她也沒有住過這樣的破落屋宅,握住他的小手收緊,她仰頭看他,眼底有前所未有過的堅定。
他明白她想傳達什么,齊靳淺哂道:“己經過去,再看一眼不是為著回憶,而是為了割棄,以后,珩親王府的任何事再與我無關!崩栌妩c點頭,她伸過另一手,將他的掌心裹起。
她不會再重復相同的語句,因為她相信,他牢記在心,是的,她說過——“他們不疼你,我疼,他們不愛你,我愛,你可以不要他們,你有我就夠。”沒錯,有她就夠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有她……有她,心不再空蕩,有她,他再不識得寂寞,有她,人生中所有缺憾都會被彌補。
有她,他只需要有她,便有了全世界的幸福。
“記不記得你給我的學習單里,有一道題目!
“哪一道!
“悄悄地同我說一個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記得,你回答:你曾經在老家樹下埋入一個錦盒,里頭寫著志向!
“陪我一起把錦盒挖出來?”
“好!彼芎闷,童年時的齊靳有什么大志向,是當大將軍、當王爺還是當有錢的大商人?她敢確定,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會再讓自己餓肚子。
他帶她出屋門,往前走十五步,一面走、一面笑,臉上的笑有著夏日的溫暖。
那時,他低著頭一步步往前細數,他多希望身邊有這樣一雙手牽著自己,可惜,那個時候他擁有的只是孤獨。
“你在笑什么?”黎育清問。
“小時候我走將近三十步,才走到這棵大樹前。”停下腳步,仰頭上眺,掌心撫摸著粗粗的樹皮,那時候他經常爬到樹上,遠望王府外頭的街道,他坐在上頭,看著別人家的母親牽著孩子,滿臉的疼惜、不斷的叮嚀,那是他人生中最匱乏的一塊。
“因為你長大了啊,你從小小孩長成大將軍,英武偉岸,教世人崇拜!
“我也得到你的崇拜嗎?”
“當然,不然我干么想辦法嫁給你,連威嚇手段都拿出來!
“我以為你比較崇拜蘇致芬!
想到那個女人,他總是吃味,如果他的話對她而言是軍令,那么蘇致芬的話就是皇命。
“還叫蘇致芬?要喊十三嬸!彼嵝阉叿帧
他輕哼一聲,那女人愛占便宜,明明大清兒沒幾歲,卻讓人從母親喊到十三嬸。
齊靳蹲下身,從懷里取出一把匕首,認準方向鏟開泥土。小時候力氣不大,洞挖得不深,但倒也沒因為雨水沖刷,讓盒子暴露出來。
不久,生銹的鐵盒被挖出,齊靳打開鐵盒,再從里頭拿出錦盒,錦盒己經褪色,可還能看得出是御賜品。可憐他留不住里頭的東西,只能留下一個空外殼,就像他得不到世子應有的尊榮與教養,只能得到一個空名頭。
打開錦盒,黎育清眼捷手快,取走里面的紙張,打開,那行字映入眼簾,黎育清笑得彎腰!拔覍硪斠粋好父親?”
“我是這樣希望的,可是……似乎還做得不夠好!彼橗嫺∑鹨荒黾t。
“沒關系,慢慢學,總有一天你會讓孩子知道,你是個好父親!蹦亲滞嵬嵝毙钡模豢淳椭朗浅鲎灾赏,可大小均等、無一錯字,足見當時寫得很用心。透過紙張,黎育清看見一個渴望長輩疼愛的孩子,看見他的無助與哀愁,他啊,明明是個無所不能的勇者,卻總是惹得她為他酸了鼻子。
他抬眼,與黎育清對視,她鄭重其事地取過紙張,細細折迭、收入自己袖中,說道:“現在,這不是你小時候的志愿,而是你的承諾,我為我們的孩子收著,如果你沒做到,我就要拿它來撻伐你!
“如果我做到了呢?”
“那么我會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父親是個重承諾的大英雄。”
“你認為我會做到嗎?”
“會!”
“憑什么這么自信?”
“因為我愛你、懂你,并且相信你。愛你是我的天生本能,懂你、信你是我的后天學習,我會用自己的資質與努力,來成就你當一個好親。”聽著這樣的話,他笑開懷,其實,蘇致芬身上有些東西是可以學的,至少這些大膽卻令人甜蜜潰心的話,可以學學。
今晨下了一場雪,薄薄的一片,方落在地上就融化不見。
齊湘坐在課堂上,拿著筆細細臨帖,她性子好強,同她爹爹一樣,為了不想落在人后,吃再多苦也不怕。
昨兒個爹爹對黎育清說:“湘兒這倔強脾氣,若是男孩子就好,她要是個男孩,我就能手把手教她練武功。”黎育清卻笑道:“誰說女孩就不能學武功?”爹爹回答,“教會她一身武藝,若她倔起來追著夫婿打,事情可要鬧大!崩栌宓芍f:“原來外頭的夫妻和樂平靜、沒鬧出大事情,竟然是因為女人只能挨打而無法還手?”爹爹被她噎得無語,只好轉頭問她,“湘兒,你想練武嗎?”當然想,她想練武功,更想和爹爹親密獨處,想爹爹看她聽她、疼她愛她,像別人家的爹爹一樣。
見她點頭如搗蒜,黎育清對爹爹說:“弓箭、皮鞭這東西我外行,尺寸要怎樣才合適,你吩咐佘管事吧!不過,我倒是可以幫她裁幾件衣裳,讓她習武的時候穿!笔虑榫痛硕ㄏ拢R湘滿心歡喜等著明年春天來臨。
其實……黎育清和蓉姨說的不一樣,她沒霸住爹爹、不準她和爹爹相處,相反的,她嫁進將軍府后,自己同爹爹在一起的時間多了。
黎育清也沒有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沒有在爹爹面前對她溫柔善良,背過爹爹就偷偷給她使絆子。
她不明白蓉姨為什么這樣討厭黎育清?不光蓉姨,她身邊的丫頭也都說繼母全是壞東西。問題是,黎育清到底壞在哪里?
她把心里的疑惑拿出來問蓉姨,蓉姨摸摸她的頭,笑道:“你還小,還看不清楚,但日久見人心,等她的假面具撕去后,就會露出真面目!睍@樣嗎?可她嫁進來也快兩年了呀,要欺人一天不難、一月不難,可兩年耶……_過去兩年,黎育清照顧爹爹、陪爹爹醫腳,忙里忙外,可她再忙,自己一出現,她就會停下手邊事陪自己說話。她曾聽到黎育清身邊的丫頭偷偷抱怨,說爹爹把千張嘴巴塞到黎育清手里,害她每天為著籌銀子得累到三更半夜。
這么忙的人,還有閑情逸致同自己演戲嗎?
一聲輕呼聲響起,齊湘轉頭往旁邊的同學看去。
小宛不小心碰到雅兒的手肘,疼得她一張臉皺成小包子,齜牙咧嘴,老半天說不出話。
看見這模樣,幾個同學紛紛湊上前,有人還以為是小宛把人給弄傷。
小宛見雅兒緊攥住衣袖,不肯讓她撩開,脾氣沖上來,一陣怒罵問:“昨兒個晚上那陣打,你又挨得狠了,對嗎?”雅兒見那么多人圍上來,連忙道:“沒事、沒事兒,你們別聽小宛胡說。”
“胡說?你居然這樣講我,太可惡了,虧我把你當姊妹。”小宛脾氣上來,一把拽住雅兒的手腕,不顧她的掙扎硬將她的衣袖往上推,這一推,小小手臂上頭青紅交錯的棒痕看得人觸目驚心。
齊湘擠開人群,搶到前頭問:“怎會弄成這樣?是哪個黑心肝打的!
“還有誰?自然是她后娘。昨兒個雅兒回家晚了,來不及做飯,她后娘一通破口大罵后,我就聽見棍子打人的悶響,我爹聽不過去,本想到她家勸解幾句,可我娘擋住爹爹,說雅兒的后娘脾氣暴躁,爹爹過去維護,只會害雅兒被打得更厲害。結果,你們看,劊子手都沒她后娘兇殘!币粋同學上前看看那傷痕,道:“天這樣冷,人人都穿著厚棉襖,要把人打成這樣,得使多大的力氣?”
“你傻啦,把棉襖打破還得花銀子買,何況她爹爹若是知道她挨打,夫妻倆還得吵上一頓,所以她后娘精得很吶,每次都是趁雅兒爹爹不在家,令她先把襖子給除了才動的手!
“既然要雅兒待在家里做事,不如別讓她上書院啊,她怎么可能兩邊兼顧?夫子要幾時下學,又不是雅兒可以決定的。”齊湘義憤填膺地道。
“她后娘見她手巧,指望著她到‘天衣吾風’掙大錢呢。”齊湘看著她手上的傷,一股意氣促使她沖口道:“你今兒個別回家,我回去求我……”她頓了頓,黎育清……她該喊聲娘的,只是她還沒喊過……她看看左右同學都在等她接話,齊湘輕咳兩聲后,挺著背脊接下話,“我回去求我娘,讓你住在書院里,以后少同你那個沒良心的后娘在一起。”
“我娘不會同意的。”雅兒垂眉,臉上滿布著早熟的沉郁。
“我娘是將軍夫人,她開口說話,你娘敢說句不?!她敢說不,我娘就不讓你上書院,不是還指望你到‘天衣吾風’掙銀子的嗎?那里的月銀可是高得教人眼紅,她不想要?”
“是啦,你娘那么貪心,她才不會讓這種好機會跑掉,你后娘生的妹妹上回考試不是成績太差、被趕出書院嗎?你娘氣得抹鼻子、掉眼淚的,哭得好像家里死了人,如果你再被退學,她吃香喝辣的美夢就甭作了!毙⊥鹪谝慌詷O力勸說,她拉起齊湘的手,說:“齊小姐,這件事得仰仗你了,雅兒那后娘比豺狼虎豹更兇狠。”
“我知道了,今兒個下學,你別回家,同我走一趟將軍府!彼χ毙乇常咽虑榻o應承下來。
“謝謝齊小姐。”雅兒聞言,就要跪下來給她磕頭。
齊湘連忙把人給拉起來,黎育……娘說過,她年紀小,別讓下面的丫頭對自己磕磕拜拜的,免得折福。
“齊小姐……”
一個吶吶的聲音自后頭喊住她,小小的手掌扯住她的衣袖。
齊湘回頭,看見另一個叫做小美的女孩,聽說她比自己大兩歲,可那身板瘦弱不說,還比自己矮上半個頭,平曰里只會悶頭念書,不同其它人打交道,這會兒,她怎么會拉住自己?
“有事嗎?”
“齊小姐,可不可以也請你同將軍夫人說說,讓我住在書院里?”
齊湘皺眉,為啥要住書院里?
那么多人擠一張床,吃食又不好,還得照時辰做事,半點自由都沒有,可她問不出口,在這里念書己經一年多,她再不是過去關在家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頭,民間疾苦她聽得不少,明白黎育清當初那番話,字字誠心。
“你后娘也打你嗎?”齊湘緩聲問。
“后娘從不打我,只是不給我東西吃。”她一天就靠書院供的一頓飯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