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天未黑,伴在床前的是四婢以及正在桌前開方子的周譯。
木槿帶著一臉的憂喜不定,用熱熱的掌心去烘暖黎育清的手寒,見她醒來,她急道:“夫人,咱們都太粗心啦,您有了孩子,從現在起可不能大怒大喜,要穩住性子,好好照顧腹中孩子才是!
孩子?她盼了那樣久的孩子終于來了,卻來得不是時候,苦苦一笑,視線四下搜尋,看不見她想看的那個人,她垂下眉睫,問:“將軍呢?”
木槿咬住唇,別開臉,拒絕回答這問題。
月桃卻滿臉慍怒,譏諷道:“蓉姑娘夢魘了,將軍大人過去安撫呢!痹瓉怼彩前,人家立下大功勞,身心俱疲呢。
她又笑了,笑意布滿臉龐,她真不是普通人吶,越生氣、越難受,笑得越放肆。
可,怎能教她不笑?重生一回,她拚盡力氣、闖出一條截然不同的新道路,還以為會遇見不同結局,殊不料,全是一個模樣,這天底下的男人吶,不管是有才華的、庸碌的、負責任的、軟骨頭的……通通一樣,通通是為著教女人受委屈而存在。
再抬眉,她遇見周譯深幽的目光。
為醫治齊靳的腿,兩人合作一年多,默契早早養成,見他大掌撫上月桃肩膀,低聲對她道:“別在這個時候給夫人添堵,夫人胎象不好,此刻應該靜下心,養好身子!
“周大夫,我懷胎之事可不可以……”
“不行!币痪湓,周譯拒絕她的要求。
“我還沒提出要求呢!崩栌迨,齊靳有什么好,值得每個人都站在他那邊、替他著想?反教她成了鉆牛角尖的小人。
“不就是要我在將軍跟前瞞下孕事,不行,此事牽連太大,將軍年歲不小,好不容易有了嫡子,這事得讓所有人都仔細上心。何況你身子不好,得靜躺休養,哪里都不能去,若是嫂夫人心里有什么盤算,都丟了吧,先把孩子生下來才是要緊事!
“是啊,還盤算什么呢,有小少爺在,將軍豈能不一碗水端平,任那人再會興風作浪,也不能動夫人分毫!蹦鹃热滩蛔。淮蟠捖湎聛。
她還感激老天爺開眼呢,在這當頭讓夫人懷上孩子,否則男人喜新厭舊,夫人不知要被人往哪里排擠。
一碗水端平?!忍不住,黎育清笑開。
她想起蘇致芬提起這句話時的厭惡,她說:“若女人對婚姻的希冀只剩下一碗水端平,未免可悲!焙螞r,如果黎育清加上孩子才等于江雪,那么那把枰子早就側過一邊了,還提什么公平。
見她不怒反笑,銀杏驚惶,握上黎育清的手道:“夫人,現在什么都別想,好好養身子才是真的,那邊那個再會哄男人,終究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妾!
黎育清掐掐銀杏的手,說道:“傻氣,男人心里對女人的排序不是以妻妾來分的,若真耍分級,那便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女人與男人終究是不同的物種。”
“不是這樣的!笨床坏盟@死巷,周譯出聲替齊靳說句公道話,“嫂夫人與將軍有同舟共濟之情,你們是共患難過來的,他絕不會像外頭男人那般,至于迎蓉姑娘為妾,是不得己,若是不給她一個身分,將軍會一輩子愧疚……”
周譯這番勸解的話,月桃半句都聽不進去,她指著周譯的鼻子怒道:“愧疚?這說的是什么話?當初夫人嫁進將軍府,為將軍的雙腿操碎了心,持家守戶,顧全了將軍,還得顧全他的同袍兄弟。”
“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眼看好日子就到了,卻弄成這樣,居然是將軍不娶別的女人為妾,就要一輩子愧疚,他怎么就不想想,真是這樣做了,才是對夫人一輩子愧疚!”石榴心里頭著急,一把往月桃腰間掐去,現在勸慰都難了,她還來添亂。
黎育清拍拍月桃手背,柔聲道:“別怨他,周譯是男人,無法從咱們女人的角度想事,也是理所當然,何況這天底下本就如此,娶妻娶賢,妻子就是娶回來維持門戶、操持家務的,可男人多少對情愛有那么一絲向往,于是迎妾,滿足心底空虛,男人這行徑是被世道接納的,說穿了,我不過是將軍的另一個奴才,做得好,理該如此,做不好,只能自求下堂……”如今,她累、她倦,她自忖無法擔當大任,所以……怎能不盤算?
聞言,木槿心驚膽顫,“夫人,這氣話千萬不能說,不會的,事情不會這么糟,要不,我回黎府求老太爺出面說話,老太爺說的話,將軍定會聽進耳里……”
“不準!”黎育清一聲輕斥,打斷木槿的叨絮,她的視線掃過周譯、月桃、木槿、石榴、銀杏,凝聲道:“如果需要靠長輩壓著,才能將丈夫的心攏在手里,未免太悲哀。”
“那……”
木槿還要說話,黎育清虛弱地揮揮手,低聲道:“就這樣吧,反正周大夫也說了,我哪里都不能去,你們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先出去,我想一個人靜靜!敝茏g走到床邊,欲言又止,黎育清輕哂。
“周大夫安心,雖然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可身為母親,總會顧念他幾分!
“嫂夫人能夠明白最好,我先下去熬藥。”周譯退下,臨行拉了月桃一把,而其它人也在黎育清的注目下,緩緩退出屋子。
輕嘆,黎育清看向床頂,想起重生那天,所有經歷在腦中飛躍,一幕一幕閃過,澀了她的眉眼。
那時,她是怎么說的?她攥緊拳、對自己發誓:既然上天給了我再一次的機會,我就要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她企圖不一樣,企圖努力上進,她改變想法思慮,她學著爭、學著為自己拚搏出一條康莊大道,誰知到頭來,她依然脫離不了命運輪回。
那世,楊晉樺用她的嫁妝,在無數女子床上流連,這輩子,她以為換了個知心男子,下場會不同,誰知到頭來……一樣的,她拚命為他找銀子,而他另結新歡……不,說新歡,對他不公道,那是舊愛,是在他心間擱淺十幾年的女人。
在她進將軍府的第一天,看見頹喪落魄的他緊緊盯著墻上的圖畫,她便明白,這一生,自己是無法同江云競爭,不管是在他的身邊、他的心間,她都只能是第二位。
輸給先來后到、輸給命運安排,她輸得心服口服,甚至豁達地逼自己說出一篇人的一生總有許多抹除不去的際遇的道理,并且逼自己深信。
誰知道……孿生姊妹、一模一樣的臉,都能睹物思人了,何況是張熟悉得教人心痛的臉?說不定她們連舉止言行、性格脾氣都相似呢,哪天齊靳不在了,讓她對著一個與齊靳完全相同的男人,她都不敢承諾自己不會動心。
他沒錯,錯的是她。
如果不是她向他逼婚,如果不是她欺他手腳不便,而皇帝天威、下旨賜婚,那么陪在他身旁治療雙腿的會是江雪,而不是她吧?!也許在世人眼里,他是個堅守舊愛的鰥夫,可回到府中,他有女兒、有江雪,有一家人的和樂融融。
當今皇帝對康黨深惡痛絕,自然不會輕饒窩藏犯人的齊靳,但待改朝換代,齊鏞當上皇帝、為江雪正了身分,這一家人,便再也什么都不缺。
她不過是贏在身分呵,黎府八姑娘、皇帝親封的懷恩公主、皇帝要對天下人明示朝廷對平兩大將軍恩寵的一枚棋子……于是順理成章領著十里紅妝,嫁入將軍府。
明白了吧?清醒了嗎?
難怪他那樣憋屈,難怪他要上書請奏、求皇帝收回成命,難怪他始終不愿意碰自己,難怪……終是她自作主張,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橫插一腳,終是她一鬧再鬧,鬧進府里、鬧到他身邊,鬧得他與自己成為真正夫妻,他是個良善的男人,怎能一再拒絕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可這些看在江雪眼底多憋屈。
全是她的錯,她卻還要昂頭挺胸聲討旁人,有道理嗎?她從來都不想當惡人,卻是無意間當了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可不可悲?
他如果肯早早說明江雪的存在,她不會傻到用游方術士的話,不會拿自己只能活到十八歲為借口,苦苦哀求他給自己一個名分,她不會厚顏腆臉,說自己活不過兩年,不會浪費他太久的時間……現在,想起那些振振有詞的借口,黎育清羞紅了臉,她大概是全天底下最厚顏無恥的女子。
傻呵,怎么就對他的不滿視若無睹,怎么就相信起男人對女子的信一讀再讀,是因為心里存了喜意,也許只是因為她的書信寫得太有趣。
士人名儒都愛書,可也沒見他們愛上哪個先賢先圣啊!
是她的錯,她全數認下。
認錯之后呢?致芬說過,與其花時間埋怨,不如在取舍間試著彌補過錯。
所以她該怎么彌補?有什么好懷疑的,讓位是第一步,徹底消失是第二步……突然間,念頭閃過,她想起自己厚著臉皮向他求親時提起的那個兩年之約,黎育清大笑,她還真是未卜先知呵,居然算準了自己只能在他身邊待上兩年……天底下怎會有女子如她這般愚蠢又聰慧?
坐起身,緩緩走到妝臺前面,她拿起玉梳,細細梳理起自己的青絲,一下下,順起發絲,也梳順自己的心。
她告訴自己,她沒有權利生氣,做錯事的人不能惱羞成怒,只能羞愧不己;她對自己說,舍棄這段姻緣,才能保有自己的本心,她不能放任自己成為楊秀萱或王氏之輩。
她知道自己并不偉大,女人有的嫉妒,她有;女人會使的手段,她會,倘若放任憎恨在心中發酵,那么遲早有、一天,理智會被埋藏,惡念生起,她會不由自主地恨著不該恨的人,會令自己的心墜入阿鼻地獄。
她必須救回自己,在一步步變得面目可憎之前。
她在妝臺前面坐很久、想很久,也把頭發梳理很久,直到背后傳來腳步聲,她轉頭,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激動、他的愧疚,那是因為……孩子吧?當然,中間定也摻雜了一些罪惡感,畢竟,她為他盡心了兩年光陰。
可以的話,她也想在這個懷里賴上一輩子,但己經梳理清晰的心,她不愿再度放任它糾結成團。
輕輕推開他,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溫暖的眼底隱含寵溺,他……一定會成為好父親,黎育清對他釋然一笑。
“清兒……”他有千百句話,可話到嘴邊,卻半句都說不出口。
她沖著他笑,不鬧了,她照齊鏞所說的“安生過日子”。
她的笑戳痛他的心,千言萬語到最后,化成無奈的三個字,“對不住!鄙担≡撜f對不住的人是她,她想明白了。
她拉著他坐到床沿,低聲問:“能夠告訴我,過去幾天發生什么事嗎?”
她還愿意和他說話?!這個念頭讓齊靳心花怒放,像是急欲表現的孩子似的,他連忙說:“大皇子出逃,皇帝、皇子們生病中毒,幸而周譯出面,否則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但幕后之人行事隱密,我每查到一點線索,才要動手逮人,他們就會在前一刻意外身亡,無奈之下,我和齊鏞想了個辦法……”
“以自身為餌?”
“對,兇手毒害皇上和齊鏞不成,他的消息既然靈通,必會知道周譯是我的人,因而懷恨在心,狗急跳墻,我拋出舊疾復發為餌,自會引得賊人出手。我本做好一切布置,可那賊子居然把江雪擄去、迫我投降,幾次交戰,因心有顧忌,均落入下風。”
“我趁夜潛入敵營伺機救人,卻發現自己小瞧了對手,還以為他們不過數十人,我帶出去的暗衛將近兩百,怎么也能打贏這一場,卻沒想到他們埋伏在后頭的竟有數千人,救人不成,我反落入敵手,幸好十三叔領兵前來,方將敵人一網打盡!
黎育清皺眉,能夠想象那場戰役有多慘烈,不敗戰神都能落入敵軍,對手定不是易與之輩。“那人是誰?”
“是四皇子。想不到吧,人人都以為他體弱,于大位無緣,卻沒料到那是他布置十幾年的假象,他放出大皇子,卻斬殺他于城墻下,當所有人都以為此事是大皇子在背后搞鬼時,他派出的暗衛正以手中搜集的把柄威脅各家大臣,待他舉事,便推他坐上帝位!
“他想得淺了,便是要立新皇也輪不到他頭上,再怎么說,三皇子立下的功勞擺在那里呢,還有你,擺明是擁立三皇子的,你的邊關戰功誰也抹除不掉!
“所以非除去我不可!”
她點點頭,又問:“那么納了江雪又是怎么回事?”早都想明白了,兩人有情有義,還有什么好質疑,只是啊,她就是女人,就是想弄個一清二楚,便是死心,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我找到她時,她吃了不少苦頭,我見著她這樣,心里不舍……”
聽到這里,她卻退縮,不想再聽了,果然是成不了大事的女人。
黎育清截下他的話,自行補充,“我明白,是憐香惜玉,患難見真情。”
“清兒,江雪性子同江云一樣,是個良善不挑事的,過去兩年你看得很清楚,她規規矩矩守著青松樓,守在湘兒身旁,從沒給府里生過事!
黎育清一笑,不回答。
沒有嗎?那些衣服鞋襪,那些貼身手巾,那些幾度的園子意外相逢……唉,終是她歷事太淺,被自己的信任所朦騙,人家明明就幾番明示,偏她不懂事,不早點把兩人之間的那點暖昧給掀上臺面,若非要說誰良善不挑事,那個名頭該由她黎育清來承擔。
可她不想與他爭辯,真真沒意思。
他心里有江雪,便是她再挑事也會視而不見,心里無江雪,一點點小事都能燃出大火焰,這種等級差別,她還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