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初歲那邊我是毫無頭緒,不過留在鋪里左后方彎廊上的幾具黑衣尸水,我倒是找到一些端倪!奔热粺o法從古初歲方向下手,就逐步逐步來抽絲剝繭。
幾具黑衣尸水是死于劇毒,不會有人閑閑跑到當鋪里來飲藥自殺,那么便是想在當鋪里干些壞勾當,反倒在彎廊上慘遭殲滅,當時鋪里醒著的人,只有古初歲,想必與他脫不了干系。
“尸水攤里沒被融盡的衣裳暗袋藏有銅牌,他們是太傅府里的人,不過我們與高老太傅向來友好,沒道理他會派入夜闖當鋪。為財?老太傅的家財更勝當鋪千萬倍,這可能性微乎其微。既非為財,以迷魂香撂倒眾人,又無傷及他人性命的打算,足見不是來尋仇,如此大費周章,便是為人了。”公孫謙慢慢分析。
提及“人”,便直覺猜到太傅府里那位性好漁色的金孫公子哥,他強擄民女的傳言時有耳聞,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畜生!”聽明白公孫謙分析的尉遲義啐聲,行動派的他,帶著一身殺氣往太傅府去,擺明忘了他是要去找古初歲還是要去打金孫公子哥。
“太傅府找不到與古初歲有關的蛛絲馬跡,就麻煩了……他這個世上僅存的藥人及蠱族遺孤,無家可歸、無親可依,他若離開,天涯海角能往哪里再找一個古初歲給妅意?”
古初歲,你千萬別就這樣人間蒸發吶。
。
房里,只有一盞油燈,豆大燭火,吃力對抗滿屋闃暗。
壁上投射一道孤影,隨著唯一一處小暗窗偶爾透入的風,影子搖曳,仿佛影子主人正縮肩低低啜泣。
實際上不然,影子的主人只是靜靜落坐,目光淺遠,人雖在原地,思緒落在千里之外——身軀能囚禁起來,心卻不行。
他浸淫在美夢一般的那幾天。
在那場夢里,他遇見一個美好的女孩,她給了他歡愉的回憶,惹他笑、逗他開心,她陪他做了許多許多向來只能孤單去做的事,或許那對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對他卻是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嘗到的滋味。
在那場夢里,他被寵著,被憐著,第一次,有人為他大聲哭泣,哭得那般純粹、那般聲嘶力竭、那般毫不保留。
即便最后,他不得不從美夢中醒來,亦無損夢里余韻殘存的喜樂。
古初歲憶著那些,臉龐有笑,溫溫柔柔的,被囚于暗室的恐懼,完全不存在于眉宇之間。
“沒想到,你竟然逃得掉!遍V上鋼鎖的牢舍鐵門沉沉被推開,金袍男人緩緩步入,宛如正吟念優美詩詞般的嗓,陰柔且充滿諷笑,卻也沒能讓古初歲的視線由燭火上收回。他來到古初歲身旁,落坐,雙腿交疊,不在意古初歲對他的視若無睹,續道:“逃到外頭溜達幾日,樂不思蜀,真以為自己能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嗯?”唇邊冷笑始終沒卸下。
古初歲靜默,長睫微斂,雙眸細細瞇起,他的反應,讓金袍男人笑出聲,似乎以古初歲的不悅為樂。
“要不是我去找我表哥喝酒,也不會那么湊巧聽見他派往當鋪搶女人的護衛驚慌逃回來,凌亂陳述在當鋪中看見的可怕景象。若非他尿急,恐怕他也會喪命……我派人四處去找你,一直沒能如愿,正煩著這幾年來的努力將化為烏有,沒料到竟還能尋回際,看來,連老天都認為我想做的事,是正確無比。L
無巧不成書,才惱怒古初歲下落不明,處罰完一干子看守古初歲的下人,并派出人馬追捕古初歲,十幾日來沒消沒息,他心情惡劣,于是找上表哥一塊兒飲酒澆愁,卻在表哥府邸喝酒時遇上落荒逃回的護衛,聽其提及當鋪里,有個嗓音破碎的纖瘦男人,被削斷臂膀,還能詭異地憑空接回,而從他傷處濺開的血霧,帶著灰色氤氳,把自己的同伴們包圍起來,下一瞬,同伴接連倒地打滾,最駭人的是,他們開始融化,從腳趾處逐步往上——
金袍男人,赫連瑤華,聽罷護衛的血腥描述,不驚反笑。
找到了。逃掉的禁臠,原來是藏到了嚴家當鋪,日前嚴家當鋪里傳出的“神人之血”,就是他。
這消息,赫連瑤華自然沒有漏聞,沒能立即將神人之血與古初歲加以聯想,是他主觀認定古初歲的血無法救人——那僅有資格稱為毒血,又何來神人之說?
于是,赫連瑤華當下拜辭風流表哥,前往嚴家當鋪,果真在當鋪里看見古初歲。
突然,赫連瑤華一把揪扯古初歲的墨色長發,使勁地逼他疼痛仰首。
“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嗎?竟然妄想要逃!你以為我非你不可,不敢傷你,于是開始肆無忌憚?”赫連瑤華嗓輕,手勁卻重:“看來,你仍是沒有學乖。我確實不能傷你,但不弄死你的方式有成千上萬種,你想每一種都試試?”
“說穿了,你要的,不就是養在我身體里的金絲蠱罷了!惫懦鯕q凜眸回視他。
赫連瑤華低聲笑:“既然你知道,就不該企圖帶著它逃跑!
“沒有用,金絲蠱只要一離開我的身體,它便會死亡,你無法拿走它!
金絲蠱是他們族內靈蠱,傳言是位仙人所賜予他們的神物,蠱族人在孩子出世后一個月,會以蠱卵喂食,讓蠱卵在孩子體內孵化,金絲蠱是種溫和的蠱蟲,它們并不會對宿主健康造成傷害,雖然啜飲宿主之血為生,取用的量卻僅僅只有人體所能承受的一小部分,宿主甚至不會察覺到任何不適。
它潛藏在宿主的心臟,平時幾乎都在沉睡,然而一察覺到宿主身體遭受傷害,它們便會醒來,沿著血脈竄往傷處,吐出特殊絲線,將宿主身體所有損傷治好。它是一種稀罕珍貴的藥蠱,一離人體便會枯萎死去。
古初歲之所以能成為藥人,飲毒無數,卻沒有像一般培育的藥人腐蝕身亡,泰半原因正是體內護主的金絲蠱,它為他把破蝕的內臟腸胃修補完整,為他延續生命。
金絲蠱是蠱族人的圣物,它給予他們不易受傷死亡的身體,他們最終卻也是為它而盡數慘遭滅族。
越是珍稀之物,越是容易遭人覬覦,金絲蠱的事被傳出族外、被渲染、被夸大、被加油添醋。
外族人以為蠱族人擁有金剛不死之身,實際上,蠱族人只是血肉之軀,他們以務農為生,隱居于山野間,不爭權、不奪利,樂天知命,深信金絲蠱是上天賞賜的寶物,他們抱持著崇敬之心在接受它,將它置于孩子體內,祈求圣物保佑孩子好養好帶好好長大,他們不求其他,不貪婪,不用金絲蠱為惡,世世代代守著家園,過著平靜無爭的人生。
金絲蠱的傳言,引來深具野心之人。
那日踏破族寨大門的,據說是名皇家將領,他帶領一批兵馬,闖進族里,不分男女老幼,見人便捉,手無寸鐵的蠱族人,哪是帶刀士兵對手?短短半個時辰,全族近乎全數被逮,囚進地牢。
他們并未犯罪,也是善良老百姓,卻因不實謠言,使他們成為將領口中可以培訓出來的“惡鬼軍隊”——一隊砍不死、殺不絕的奇兵。
無論蠱族人如何想導正這天大錯誤的觀念,慌張解釋,將領全不采信,他只相信自己雙眼看見的事實,刀鋒落下所劃開的傷口,詭異的絲線,眨眼之間的縫合,消失無蹤的刀疤……
蠱族的青壯年,被送上戰場,然而,他們全是莊稼漢,不懂武,沒耍過刀槍,在戰場上,笨拙無比,金絲蠱雖能治傷,卻不能讓他們真正不死,當傷勢過重,或是太密集地逼迫金絲蠱吐絲,金絲蠱亦會因過勞而死去,金絲蠱一死,戰場上的蠱族人,比一只螞蟻更贏弱,那場戰役,蠱族死傷近半數,將領冷呿,看清了派這群烏合之眾是敗筆的現實,他開始采取第二條計策——
他找來數十名身強體壯的武學高手,準備把蠱族體內的金絲蠱移植至高手身上,如此一來,最強的士兵,配上能自我治療的特殊能力,還怕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嗎?
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卻做不到。
當他把蠱族人開腸劫肚后,挖出心臟,取走金絲蠱,罕見的怪蟲輕蠕掙扎幾下,便不再動了,蟲身上的金黃色澤迅速褪去,變成槁木般的暗褐,死亡。將領不信邪,又捉了幾位蠱族人來試,結果都一樣。
金絲蠱,根本不是他以為的無敵!
殘存下來的蠱族人,幾乎只剩下毫無用途的老人小孩,將領本打算殺光他們,以泄心頭怨氣,軍醫反倒央求將領讓他深研金絲蠱這種神奇之物,將領相當干脆地允諾,反正無用之人,隨便軍醫想對他們做什么都無妨。軍醫向來最喜愛將戰俘切切割割再縫縫補補,或是拿戰俘來試藥,戰俘很輕易就會被軍醫弄死,但蠱族人不同,他們生命力強,劃開大傷還能喘氣,無須替他們上藥,也不用給他們太長的恢復期,那些小事,護主的金絲蠱全會去做。
金絲蠱的本能,延長了蠱族人的折磨。
當年仍是孩子的古初歲,便是在那時,被強灌下大量的毒或藥,成為軍醫試驗的藥人之一。
親眼目睹周遭的族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體內的金絲蠱在漫長且無止盡的試毒中,支撐不下去,他知道,族人的凄慘死狀,也將會是他的,總有一天……
他卻獨活了下來。
為什么?
他明明沒有特別想求生。
為什么?
他無法死去。
為什么?
那些劇毒已經讓他的嗓灼傷得無法復原,讓他腑臟受藥毒侵害而受損,讓他的身體殘破敗壞,他以為,那代表著他體內的金絲蠱也瀕臨死亡,他在等待,閉上雙眼,等待著死。
之前,一直無法理解,活下來有何意義?
他甚至痛恨著藏在自己心臟間的金絲蠱,恨它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為何要凌遲他——
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活下來,是為了遇見她。
妅意。
若當年就那樣死去了,他就無法與她相遇,無法得到美好回憶,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獨的殘缺和滅族的痛苦。
他不由得以掌心貼往胸口,默默感謝起屬于他的金絲蠱。
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
他在嚴家當鋪時,時常這么想,按著心窩處,由衷感激。
“我當然清楚金絲蠱一離開你的身體就會死亡,我會花下大筆黃金從軍醫手中買下你,自然從他口中聽見關于金絲蠱之事。你放心,我不會蠢到犯下這種大錯,畢竟,全天底下唯一僅存的一只金絲蠱在你體內,我比你更舍不得它死!焙者B瑤華松開手,放過古初歲的長發,方才還拉扯著發的五指,挪到古初歲胸口,慢慢收緊那一方寸的衣料,他沖著古初歲一笑:“我準備連同你的心,一塊兒挖出來。雖然我不愿意讓你這個低賤男人的心在她體內跳動,不過,為了金絲蠱、為了她能活著,我可以勉強容忍!
古初歲淡覷著赫連瑤華獰笑中,帶有的希冀及喜悅,那是近乎發狂的眼神。
“你的存在,就只是為了這個,不是嗎?”赫連瑤華笑問他。
不是。
他不是為了讓另一個人活著而存在,不是!
“難道,天底下還會有誰像我一樣,認為有你在,真好?”赫連瑤華語帶嘲諷。
好在有你。
有,有人。
赫連瑤華希望他活著,是為了要取他體內的金絲蠱去救另一個人,所以他說“好在有你”,意指著好在蠱族人里,殘留下你,真是件好事,如此一來,她便有救,她能靠著金絲蠱延續生命。
赫連瑤華并不稀罕他古初歲是活是死,他讓他活著,不過是在等待時機,一旦適合的日子到來,他也會毫不遲疑挖走他的心……
但妅意不同。
她不奢望從他身體里拿走什么,對她而言,他古初歲代表的并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個毫無痛覺的東西,不是一個殺掉也無妨的代替品。
古初歲想起她,不掩飾自己喜悅輕笑,難聽的嗓,刺耳得讓赫連瑤華皺眉,更刺眼的是古初歲流露真情的臉龐,赫連瑤華嫌惡那樣的表情,他已經記不起來有多久未曾從鏡中看見曾經如此深情的自己,自她倒下之日起,他就不曾再發自內心的笑。
帶了惡意,他故意要破壞古初歲的喜悅,道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現實:“即便有,也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很快的,古初歲就會從世上消失,只留下你的心,以及藏在心里的那條金絲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