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完全被說中。辭窮的歐陽妅意趕快向嚴盡歡身旁杵著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愛莫能助地聳肩,再補充一句無聲唇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最后一根浮木也滅頂,歐陽妅意求救無望,俏臉垮下,消極自首!笆恰笆资俏夷媒o他的,也是我拿話激他。他要來典當他的心,我很氣,以為又是一個來亂的,所以才同他說‘挖出來三千兩當給你’,我嚇嚇他而已嘛,誰知道他真捅……”歐陽妅意全說了。要賞她死刑請盡快,不要凌遲她,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柜臺的,要有坐柜臺的樣子?”嚴盡歡纖白食指,規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聲一聲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態要柔軟、招呼要狗腿諂媚,她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柜臺的,就是當鋪門面?”叩、叩、叩。
“有!遍L發要整齊盤起,不可以披頭散發,撲淡妝,不可以濃妝艷抹,衣著得體,不可以過分裸露,當鋪是當鋪,不是妓院,雖同樣賣笑,要高雅而不俗艷,她也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柜臺的,無論多想打客人,也不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進行,要嘛,就拖到側廳去‘處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讓其他客人看到當鋪粗魯野蠻的一面,面對惡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對方沒膽再上門來搗亂,但嚇壞其余無辜客戶,是當鋪大忌,她都有說過。
敲桌聲,停下。
“你卻讓他直挺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匕首捅自己?”嚴盡歡柳葉細眉挑揚,娃娃嗓可愛,可惜這份可愛無法將聲調里的凜冽給中和掉。
“我以為他不敢嘛……”正常人確實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隨手拿刀割一段頭發下來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禱那男人能活著離開當鋪,他若死,害當鋪變成兇宅,我保證,我一定要你跟著他陪葬!敝苯影阉龤W陽妅意捆捆打包,塞進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塊兒被白軟軟的蛆蛆兒吃干抹凈,只剩白骨一堆,做對亡命鴛鴦!
歐陽妅意苦喪俏臉。她連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殮啦……
“小當家,大夫準備要走了!辨九簝呵皝矸A報客房現況。
“人是活是死?”嚴盡歡只擔心當鋪里會不會掛掉一個陌生路人,以后多條冤魂在夜里的當鋪中胡亂閑逛,帶來陣陣陰風,嘴中含糊著「還我命來”。
“活的,不過大夫從房里出來直搖頭,一臉苦惱……”八成是傷太重,連名醫也只能嘆氣再嘆氣。
“你還待在這里發什么愣?”嚴盡歡不客氣地抬起腿,綴滿銀珠的繡鞋賞了歐陽妅意小俏臀一記踢。
“呀?”歐陽妅意魂歸來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還不趕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況?求他不要斷氣!彼麛鄽,有人也得跟著斷氣哦。
“……哦!睔W陽妅意乖乖不頂嘴,她才不想自討苦吃,得罪嚴盡歡,吃不完兜著走。難得小暴君長袖一揚,允準她快快退場,管她叫她去哪處刀山油鍋,她歐陽妅意都愿意去,只求別再留在側廳里,被嚴盡歡用眼神將她挫骨揚灰。
謝恩可免,微臣退下。
歐陽妅意走出側廳,踩著透過葉梢而灑落的日光光點,步出側廳小園圃,跨過月洞門,拐向小湖曲橋,又穿過一小片桃花林,來到后堂客房,在后堂前的長廊巧遇大夫,她隨口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大夫只是搖頭。
光搖頭,誰懂呀?是不打緊,還是沒救?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大夫補上一句完全無助于解惑的嘆息。
哪種事呀?說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總之,這幾日讓他好好調養,老夫留了些藥膏在桌上,傷處的話……嘖,唉,怪!贝蠓蜃哌h,仍是搖頭連連。
最后那個“嘖,唉,怪”是什么鬼東西呀?!是“嘖,刀插破心臟,唉,回天乏術,怪老夫醫術不精”的超簡潔濃縮句子嗎?!
想起嚴盡歡的陪葬恫嚇,歐陽妅意機伶伶打了個哆嗦,趕忙閃進客房看看男人斷氣了沒,他若死,她扁也要給他扁回魂!
兩片鏤花門板“咿呀”推開,省去敲門的累贅——就算敲了門,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來為她開門,她還是自個兒來吧。
客房雖名為客房,實際上不特別為了迎客而設,當鋪又不是客棧,不會準備房間來養蚊子,于是,客房里塞滿好幾件大型典當品,庫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幾十年沒動的占位置廢物,便往這兒丟,光是屏風,客房便有六七件,幾桌三張,衣柜箱疊起來十來個,古董大床三組,他躺在最靠墻的那一張木床上,想看他的傷勢,勢必要先爬過并放的兩張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門旁圓桌上,刀身有血跡,光想像它從男人胸口被抽出來,會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當時不在場,眼不見為凈。
她靠往床邊,仍舊與他有段距離,他閉著眼,面容無比安詳,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樣無聲無息,她想更確定他的情況,便爬上古董床,輕手輕腳,像只偷貓,以跪姿挨近他,水燦燦的眸,眨也不眨,看見他染血的胸口緩而規律地起伏,她大松口氣。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從粉唇里流泄出來,她明明只是咕噥自語,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說完同時,他雙眼睜開了,他捕捉到她來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竊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彼洫勊,發自內心,真誠贊嘆。嗓雖支離破碎,一樣不失懇切。
她繃緊臉,不笑給他看,心里依舊相當惱他,她為他這個陌生人,慘遭嚴盡歡教訓,還心驚膽戰地擔心著自己得與他合葬,剛剛讓嚴盡歡擰扭的耳朵到現在仍會痛。
“你這個瘋子,想死也別往咱家當鋪來!”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氣了,還說什么她笑起來真好看,怎么?以為會看到牛頭馬面來勾魂,沒料到出現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贊嘆謝恩是嗎?
“我并沒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窩,還叫沒有想死?!”她差點失手在他胸口傷處狠捶一記,幸好,粉拳舉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后一絲神智喝停,否則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塊兒。
“你說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當。”他緩慢說著,雖非指控,但一派無辜的神情,確實令歐陽妅意感覺到他的語意就是——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我乖乖聽話而已。
她翻白眼:“你聽不出來,那是一種要你摸摸鼻子,認命滾出當鋪的拒絕嗎?誰會蠢到去挖心出來典當?!當到銀兩你有命能花嗎?!難不成要我燒紙錢給你?!”順便再上兩炷清香!
他準備從榻上起身,她瞪他,雙手比意識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動。想干嘛?!不乖乖躺平休養,起來做什么?!想扯裂傷口,讓血噴灑出來,再掛掉,然后害她一起被嚴盡歡推進棺木里嗎?!
“我沒事,真的,那種小傷,我已經痊愈了!彼麊∪徽f著,一字一字,明明笑著,破嗓卻不如他淺笑來得明亮。
“這番話,是休養十天半個月的人才有資格說,而不是一個在半盞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瘋子能說的。”歐陽妅意不客氣地堵回他的話。
痊愈?見鬼了才會在短短眨眼間就痊愈!
而小傷這種說法,她也抱持高度懷疑。
匕首捅心,書上最愛用的自殺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會斃命。小傷?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爭論,任由她將他按平于榻間,他的雙肩感覺到她大半重量,她確實是用了極大蠻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傷處、弄傷自己,她撐著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離地占據他的視線,可愛的兩綹柔軟發鬢,垂落她氣紅的粉頰邊,襯托巴掌臉蛋的小巧精致。
“我不是瘋子!彼呀洀乃谥新犚娺@兩字太多回,他并不希望被誤解……多怪呵,若是其他人視他為瘋子,他不會多費唇舌解釋,是瘋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何以面對她時,他卻產生了解釋的念頭?
“我說過,我是來典當的,是你要求要看我的心!彼兆隽T了,又怎能說他瘋呢?要他挖心的人是她,指控他是瘋子的人是她,氣他拿刀捅心而賞他巴掌的人,也是她,難道……這便是俗稱的“女人心,海底針”?
“誰會拿心來典當,你擺明是來找我麻煩!彼睾。
“我看見貴鋪外頭張貼‘萬物皆可當’的聯子。”
“又是一個被騙的笨蛋。哪有可能萬物皆可當?總要有點價值的東西才行啦!”歐陽妅意老早就提議該將“萬物皆可當”的橫批改成“廢物別進來”,偏偏鋪里沒有第二個人支持她的想法,說是會破壞當鋪生意,可他們都不知道,成天面對凈拿些怪東西來典當的怪人,她還沒精神崩潰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當骨灰壇當鬼畫符當假仙水是小事,當清白當青春當愛情當武林盟主當昨夜偶發的春夢她也遇過,現在再加上一個來當心的他,她真的快見怪不怪了。
“我的心,很值錢。”他認真說道。
“我的心,也很值錢呀!眳恚瑢γ總人而言,自己的心都嘛值錢,沒心就沒命。
“你允了我的典當嗎?我不求當得多少銀兩,五文也行,一文也可以,我只希望能在這里待下,以質押品的身分!
對哦,她之前也聽他這么說過,他不要錢,他想住在當鋪里。真奇怪,想找個地方住的話,南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棧酒樓不下百家,從奢華到樸素,從高貴到便宜,任君挑選,他何必非得住進當鋪?
呀,她懂了,沒錢嘛!住不起客棧酒樓,便想用耍賴的方式,在這兒硬賴三個月,至于三個月后的事,三個月后再來煩惱。
“咱當鋪不收容貧苦人,更沒有房間讓你暫住,你打的壞主意沒能得逞,我不接受你的典當!币匀藶榈洚斘铮诋斾伬锊皇窍『笔,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她是流當的典當物,當掉她的親人并未前來取贖她,她在這里也過著如魚得水的好日子,但,她下意識就是討厭有人來典當“人”,將“人”視為商品,可以估價幾兩碎銀,每每有這種生意上門,她的怒氣就吞忍不下去。
一個人,就值幾十兩嗎?
一個人,比古董花瓶更廉價嗎?
一個人,可以說賣就賣嗎?
“抱歉!笨头繘]關的門板傳來客氣輕叩,當鋪鑒師公孫謙站在門口,確定得到房內兩人的目光注視下,才微笑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謙哥!睔W陽妅意咚咚跳下兩張古董床。
“小當家要我過來鑒定這位公子的典當物是否有收受價值!惫珜O謙表明來意。
她猛搖螓首:“沒有沒有,不值錢,一顆心,煮又不能煮,吃又不能吃,賣也賣不掉。”人心不如豬心有用處,豬心煮湯、燙熟涼切再蘸醬,配上姜絲,風味絕佳。
“你是鑒師抑或我是鑒師?”公孫謙笑笑打斷她詆毀客人的字句。
“你啦……”她是看門小伙計,鑒識能力令人心寒搖頭,成天只能面對各式各樣的討厭怪客。
“那么,在我鑒定出結果前,你別妄下斷語。你先出去,我同他談談。”公孫謙目光落向床榻上的男人。
“我不能聽哦?”干嘛趕她走?
“也許,我會請這個公子脫衣裳,方便鑒定他的……價值,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自是回避得好!
“我又不是沒看過男生脫光光,反正不就是那副模樣!毕胨龤W陽妅意在四歲前,還跟他們這些兄長一塊兒洗澡呢!啥男女授受不親,小孩子哪懂,而且,尉遲義至今仍時常把她兒時會在澡室水池里泌尿的糗事,拿出來說嘴取笑她,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軟柿子,尉遲義抖她這一項,她將親眼目睹的尉遲義“體形”亦開誠布公,逢人便伸出食指勾勾彎彎,說尉遲義的“小寶貝”就和她手指大小差不多,氣得尉遲義牙癢,想辯解歐陽妅意污蠛他——當初他仍是大孩子,體形本來就是大孩子該有的,再說,那也沒有歐陽妅意說的“小”,現在的他更不是那樣——只差沒解下褲頭替自己澄清。他有好幾段風流韻事,全夭折于她歐陽妅意的指頭間,嘿嘿。
“你還想不想嫁人?說這種話,誰敢娶你?”公孫謙用扇柄敲她腦袋。一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沒有,幸好在場只有三個人,若丑話傳開,她的名節連渣都沒剩。
“出去!惫珜O謙板顏趕人。
“出去就出去嘛……”歐陽妅意捂著額心,悄做鬼臉,正要退出房,又想起重要事,趕緊再折回來!爸t哥,他才剛受傷,你別同他說太久的話,大夫說,他要好好休養,畢竟他白癡白癡的一刀捅向心窩口……匕首我拿回去啰。呀對了,謙哥,你千萬不要把任何兇器給他,這個人聽不懂人家說話是虛是實,他全會當真的……”
“這么擔心他?”公孫謙的板顏只是假裝,很快又對她恢復寵溺的笑。
“才不是哩,我不想陪葬!彼酱秸f著,人已經退出房門,順手帶上門板。她沒打算走遠,就待在門外五步遠的臺階上托腮發怔,若房里有任何動靜,她才能沖第一個。
陪葬?公孫謙失笑,想多問也沒人會回答他。罷了,目前的要事不是歐陽妅意,而是床榻上的男人。
他緩步來到床畔,兩個男人都在打量彼此。
“方便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公孫謙似乎掌握些許頭緒,他從大夫口中聽到不少對于這男人的古怪描述,那些令大夫搖頭驚嘆的不可思議,會是他曾于書中讀過的傳奇嗎?
“能否留在嚴家當鋪,全憑我一句話,你最好照我的話去做。”公孫謙用最溫雅的嗓,道出不容忽視的強勢。
原先平躺的男人坐直身,伸手解開盤扣,將傷處呈現于公孫謙眼前。
公孫謙眸里閃過訝然,久久無法褪去,但他并未因而變得遲鈍,更未因吃驚而啞口無言,他仍不改平穩,說道:“我本以為,那……只是一種謠傳,甚至是一種杜撰!苯袢瞻俾劜蝗缫灰,也算大開眼界。
男人重新扣回紅玉盤扣,問:“我能留在這里嗎?”他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如此值錢的你,當然可以!边@興許是嚴家當鋪頭一次收受到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方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第二個渴望得到的答覆,竟是俏伙計的芳名。
公孫謙了然一笑,家中有妹初長成,開始會招蜂引蝶,惹來男人覬覦和目光。
“妅意。她叫歐陽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