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苦差事,為何會落在她頭上?
歐陽妅意端著清淡口味的飯菜,走在通往客房的青石板上,她奉嚴盡歡之命,按照三餐為客房養傷的那位質押品送膳。
質押品,對,他如愿以償,用一顆心,當得少少的幾文銀。
實際上,她最想問的是,公孫謙為何會允諾他的無理典當?這種典當生意,根本沒有賺頭,偏偏公孫謙回稟嚴盡歡時,明明白白說道:“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
嚴盡歡也是昏庸過頭,竟乖順地頷首:“那就聽謙哥的話,留他下來吧!
以前的嚴盡歡才不會這樣!
她哪那么好打發?!沒追問公孫謙半句、沒啰哩啰唆地數落公孫謙當貴了!
現在要是公孫謙隨口說路旁石頭值一萬兩,嚴盡歡也會點頭稱是。
不是嚴盡歡轉性變身小綿羊,而是公孫謙背后靠山太龐大,無論他做出任何錯誤決策,都會有人替他解決嚴盡歡的火氣——只要拿顆閃閃發亮的金剛鉆在嚴盡歡面前晃兩下,嚴盡歡連魂兒都飛了。
萬惡的金剛鉆,教女人無法抗拒,包括她。
日前鉆山擁有者李梅秀,以賠罪之名,在當鋪里大肆發送金剛裸鉆給大伙消氣,希望大家原諒她做過的錯事,歐陽妅意也收到好幾包。
金剛鉆,美得炫目,鑲在發釵上,無比增色,嵌在指環里,襯托蔥白手指的美感,她愛不釋手,連上當鋪的客人見著,都忍不住詢問哪兒可買到,難怪最近金剛鉆的飾品生意激增,秦關已經好久沒見著人影,成天都在與金剛鉆奮戰,琢磨著它們,尉遲義也被調去寶石鋪守衛金剛鉆的安危,嚴防宵小將歪腦筋動到上頭。
正因為金剛鉆為嚴盡歡帶來大筆錢財,所以她決定放任當鋪被人玩垮也無所謂,是嗎?所以阿貓阿狗隨隨便便都能登堂入室,是嗎?
歐陽妅意冷嗤,沒停下的腳步也抵達客房,她輕甩螓首,甩去腦子里那堆混亂,只留下關于“古初歲”的事。
古初歲,客房里那個男人的名與姓。
公孫謙說他罕見,說他價值連城,她著實看不出來哪兒有。
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這點她不否認,但若指他的容貌世間罕見,又太過了。男人生得再好,不會被攬為后妃,更沒聽過哪位帝王怒發沖冠為男顏,價值連城這四字,有待商榷。
歐陽妅意以膝頂開門板,進入客房,古初歲正坐在那張流當的古董龍椅上,閱讀疊在地板,同為流當的古書籍,見她來,他合書,上前為她接手托盤,歐陽妅意由著他去做。
“你今天又忘了涂藥?”她瞄見桌上那瓶沒開封的藥膏,斜眼瞟他,明明昨天才提醒過他的。
“我的傷已經痊愈!
她已經聽慣他特殊的嗓音,開始很輕易能分辨他說些什么,不會再覺得吃力,或是得要他重復好幾遍才能每個字都聽懂。
又是這句。
痊愈痊愈痊愈……她真懷疑他懂不懂這兩個字是啥意思!并不是匕首抽出胸口后,就叫做痊愈了,好嗎?!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愈,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壓根不信他的說詞,當他是怕藥苦、怕麻煩,才會如此推托。
歐陽妅意撕開藥瓶的紅紙封,開蓋,里頭滿滿淺草色膏藥,味道涼得有些嗆鼻,她皺皺臉蛋,挖出滿滿一坨:“我幫你涂,快點把衣襟解開!
送飯送菜送茶水這樣的奴仆事都做了,不差多做一件上藥小事,反正嚴盡歡命令她要好好照顧他,她再不甘不愿,也會乖乖去做。
“真的不用!币娝平,他面露困窘,仿佛靠過來的,是個準備粗暴行兇的山寨土匪,而他是緊揪襟口喊著「不要過來”的良家婦女。
“婆娘什么呀你?!”
“男女授受不親!鼻Ч乓詠碜詈糜玫慕杩。
“你跟謙哥他們一樣當我是男的就好!彼龜[手,要他拋掉腐敗的老古板想法。
沒有男人會像她這般嬌艷欲滴、這般精致俏美,他做不到。
“我自己來。請讓我自己來,好嗎?”古初歲企圖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誠懇。
“你自己來若有用,這罐藥老早就涂完了。”她早已數不出來自己說過多少次“記得涂藥”,他卻當成耳邊風,她現在懶得動口,直接動手。
“我可以在你面前涂,讓你盯著。我自己來!彼軋猿,側身避開她。
“啐,拿去啦!彼褲M手藥膏抹回瓶口,如他所愿地將藥罐塞給他,頗為惋惜無緣摸摸他胸前刀傷,她很想看看它傷得位置、傷得程度,傷得為何害大夫搖頭連連,又為何傷得讓古初歲沒花幾天工夫就能優閑下床走動。
古初歲背過身去,沙唰的解衣聲,緩慢的抹藥動作,一切都是轉身進行,她除了看見他背后那頭黑色長發和削瘦雙肩外,任何美景也瞧不著。
她在等待的過程中,替自己添滿一大碗白飯,順手幫他舀湯。
不是她別具私心,只顧自己肚皮飽,她吃飯他喝湯,而是送來好幾日飯菜,應他央求地陪他用膳,讓她發現他的習慣,她知道他總是先喝湯才進食,從他偏瘦體形看來,食量算大,慢食卻吃下許多,不特別愛吃肉——這倒很稀罕,她認識的男人都是食葷勝于茹素,每回餐桌上來盤白斬雞,大家爭先恐后地搶雞腿吃,常常是最快清空的一道菜。
他喜歡蔬菜湯更勝人參雞湯,他喜歡清蒸更勝紅燒,他喜歡豆腐,喜歡蔥末,喜歡粥,還有,他喜歡胡蘿卜——那是她最討厭的一種食物,所以他愿意將整盤胡蘿卜塊全挑干凈,方便她大口大口吃掉和胡蘿卜混著一塊兒燉煮的嫩肉。這也是她同意和他一起吃飯的主因之一,她不吃的,他吃;他不吃的,卻是她的最愛。
有幾回她在前頭柜臺忙不過來,便請托小紗幫忙送飯菜來喂養他,事后,聽小紗提及,從她端膳進去、布菜、喚他用膳,到她離開房間,他不發一語,活像個啞巴,不理睬人,問他什么都不應。
后來她才發現,除了謙哥之外,她是唯二聽過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自覺嗓子粗咧難聽,常受人側目,于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不過,他面對她時滿健談的呀,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東聊西聊,不曾冷場尷尬,沒有找不到話說的窘況。
“我涂好了。”這句話仿佛一個娃兒乖乖聽娘的話,將一大碗飯吃光光之后的討賞調調。
“快坐下來吃飯!彼p他熱湯一碗。再多就沒有啰。
“今天當鋪不忙嗎?”之前有幾次她都是送飯來就匆匆離開,或是胡亂扒兩口飯了事便又趕回柜臺坐鎮,能悠悠哉哉坐下來細嚼慢咽,代表著忙碌的俏伙計今日無事可做。
“還好啦,小紗她們頂得住!彼珠_始挑起胡蘿卜,把它們撥到邊邊角角。就算討厭它,但他喜歡,她就無權要廚子不用胡蘿卜料理,可是——干嘛把它們切這么細呀?很難挑耶!
“那你今天可以留久一點。”他唇畔浮現喜悅的淡笑。
“留久一點干嘛?”她辛苦撥清右半邊領地,只剩肉,靠近他座位的左邊餐盤則是一片紅紅蘿卜海,終于可以愉快吃肉。
“陪我!
筷子夾肉,銜在她微張的嘴里,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吃驚。
陪我。
粗啞的嗓,怎么這兩字從他口中說出,會那么讓人酥麻哆嗦?
“我們沒這么熟吧?”她只是奉命送飯來喂他,再順便一起坐下來清空盤中飧,吃完收拾收拾碗筷,閃人,交情著實沒多好。
“我們,算熟了吧!彼捏@訝,來自于她的疑問。
“你所謂熟的定義,是指知道彼此名字嗎?”若是,那她和他算熟沒錯。
“當然不只。除了你的姓名,我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
“哦?”她邊咀嚼嫩肉,邊愿聞其詳:“例如說?”
“你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尚在襁褓中便被帶進這兒。”
她擺擺手:“這件事,全南城都知道,不是啥新鮮事!彼彤斾伷渌鳟斊返墓适,至今仍會在各大茶鋪酒館里讓人當閑話軼聞,加油添醋渲染。
古初歲尚未說完,淺淺而笑,以他平時自厭的嗓,緩慢續道,不愛開口的他,在她面前,不會得到她的不耐和排異,他的聲音再難聽,字句再沙啞不清,她都會聽著,從第一個字,聽到最后一個。
“你與其他幾位流當品公子不同。以我見過的公孫鑒師為例,他笑臉迎人,風雅儒致,看似從容自若,在其眼底卻蘊含著灰暗,應該是他兒時經歷了某些遺憾。表面上,他藏得極好,輕易粉飾,然而氣息是騙不了人的。你不一樣,你很快樂!
歐陽妅意柳眉輕揚,頗意外他的好觀察力。
“你的眼里,沒有一絲絲陰霾,你自己有發現嗎?你提及‘咱家當鋪’時,會不自覺彎下眼角,瞇瞇笑著,提及鋪里之人、公孫鑒師、以及我未曾謀面的秦關、尉遲義,甚至是小當家嚴盡歡,你同樣會因為溢滿笑意而彎眸,你喜歡這里,發自內心的喜歡,就算嘴里埋怨被小當家嚴盡歡驅使奴役,就算氣惱遇上怪客,你仍舊讓人嗅著一股在這里非常開心的氣息!彼驈男睦锪w慕起那些會令她本能含笑的人事物,心中有股強烈的渴望和騷動,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之一。
他慢又仔細地剖析她,語氣篤定,半點遲滯也沒有,仿彿深諳她的思想、好惡。
而他,說中了一切,她確實如他所言,發自內心地喜歡嚴家當鋪,這兒是打她有記憶以來就認定的“家”,當鋪里的人,對她來說等同于親人,彼此雖然姓氏不同,那又怎樣?同姓氏的人就真的比較親、感情比較濃烈嗎?她可不認為。
她不像公孫謙,是被雙親牽著手,帶進當鋪典當銀兩。公孫謙擁有過“爹”、“娘”和“家”的記憶,即便當時年紀小,漸漸模糊的過往回憶仍會刻在心版上,成為一道傷痕,無法愈合。比起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公孫謙,她幸運太多,不知父母是誰,不明白為何被遺棄,開始牙牙學語時,便已經在嚴家當鋪里蹣跚爬著玩著,她將當鋪嚴老爺當成親爹,他待她好,并不輸給親生女兒嚴盡歡,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必須叫“歐陽妅意”,而不是“嚴妅意”,因為當初來典當她的當單上所簽下名字的陌生人,就姓歐陽。據說,那是她爹的名,但她只覺得它是幾個無意義的白紙黑字,連記都懶得去記。
“你是面相師嗎?”歐陽妅意打趣問。光瞧人幾眼,就把人的祖宗八代、前世來生都看透透。
“我不是。”他啜口清湯,順便潤喉。他并不習慣說太多話,也不會有人愿意聽這般粗啞聲音說話,她是頭一個,讓他一開口便超過十句話的人,也是頭一個,專注聽著的人。
“你也不像呀。”他比較像……慘遭地方土豪紳覬覦的落難美書生,哈哈。“不過你細微末節觀察得挺詳盡,應該說你是細心呢,還是無聊?”養傷之人是鎮日閑閑沒錯啦,除了臥床數蚊子外,沒啥其他事能做,他才會如此空閑地仔細觀察周遭吧。
古初歲將她挑出的胡蘿卜夾進小碟中,另一盤春筍炒火腿,也在歐陽妅意邊聽他高見時,邊動筷均分兩邊,一邊是筍片,一邊是火腿絲,楚河漢界,她是火腿帝國的領主,流放筍片到蠻荒地帶,幸好,他喜愛筍片更勝火腿絲。
“我的細心和無聊,只花費在我想觀察的人身上!彼_始用膳,細嚼慢咽,說到最末了那句,他揚睫淡淡覷了她。
“原來你這么注意謙哥?這樣不行哦,謙哥已經名草有主,你快快死心吧!睔W陽妅意身處男人堆里太久,久到都快不把自己當成女人,于是,輕易忽略他對她的評語,反倒以為他很認真在詳察公孫謙,才會發覺公孫謙兒時陰霾。
“你不是一個遲鈍的女孩,但有時似乎不太進入狀況!彼⒎菃未捞煺娴暮┥倒媚铮髅饕荒樆埙,明明精明得足以承攬當鋪大部分業務,明明說起話來牙尖嘴利,偏偏事關于己,她又盡數放空,當做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置身事外。
“這也是你的觀察呀?好,我也來說說我對你的觀察!币妫瑑扇艘粔K兒玩。她比畫著竹箸,在他面前指指點點,說得煞有介事:“你呢,是個有錢公子哥,八成是排行老二吧,上頭有個獨裁大哥,為了家產,想將你除掉,于是,你逃出來,身無分文,又無人可投靠,便流浪到南城,歪打正著進到嚴家當鋪,嗯……你的聲音,是被毒啞的吧,本準備毒死你不成,毒壞了你的嗓子!焙美瞎5那楣潱F在的雜冊小說都不這樣寫了呢。
“我不是公子哥,也非家中排行老二,我并無兄長。”他否認了幾項,有幾項似乎默認。
慢慢地,他吃光一碗飯,又添一碗。每回見他用膳,她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見到一條蠶吃桑葉,沒有囫圇吞棗,緩緩吃著,細細嚼著,胃卻像還能填下更多。偏偏他這么會吃還那么瘦,嘴上老掛著「喝水也會胖”埋怨的女人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謙哥說你價值連城耶,你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什么地方值錢?”她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一輪,又說:“如果‘人’真的可以當,憑你的姿色嘛……你長得還不錯,說眉是眉,道眼是眼,可惜瘦了點,聲音啞了點,走路也像老人,我會用三十兩當你吧!彼滩蛔》缕甬斾佽b師的審物眼光,說得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