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兩,我當給你!
“我是說,‘如果’。”她賞他白眼。“我最討厭把人拿來當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要是有哪對爹娘膽敢牽著孩子來當銀兩,我一定跳出去揍那對爹娘,打得他們學會‘良心’兩字怎么寫!”小拳義憤填膺地掄緊。
“像揍我一樣?”他笑。當日她一踏出柜臺,毫無預警,呼地就賞他一巴掌,她怒火中燒的模樣,他記得牢。
“差不多啦!贝虔傋雍痛蜚郎缛诵缘幕斓埃率侄疾粫蜌饬羟。“你剛說你不是有錢人,你如何說服謙哥讓你留下?謙哥雖然偶爾會做些出乎眾人意料的怪事,但次數真的不多,先前留下梅秀,可以說是他難得的心軟,你呢?你拿什么利誘他?”聽謙哥把他說得多神,好似他是世間僅此一件的珍稀品,不收進當鋪,是當鋪損失,可她左瞧右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呀。
“沒有。我沒有利誘他!眹栏裾f來,不算。
“還是你說了啥甜言蜜語?”騙得謙哥團團轉。
他失笑:“我這種聲音,無論說什么,都成不了甜言蜜語。”
這是事實。
沙而沉,啞而喑,一種比喉頭哽痰還要更嘶啞十倍的殘破聲音,無論如何甜如蜂蜜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便變成了苦澀;再美的一首詩,由他吟來,毫無美感,詩句里的風雅,連渣也不剩。
“聽久了也不是那么難聽啦,至少,我是這么覺得。”剛剛為了他說的“陪我”兩字,她還忍不住哆嗦兩下呢,從骨髓深處里竄起好幾波的酥意。
說完,歐陽妅意微訝地輕呀,發覺一件事實。
對厚……她在不知下覺中,真的陪著這個男人,吃了一頓很長時間的午膳。
在他身邊,時間流逝得飛快,平時她和大伙一塊兒圍桌并坐用膳,氣氛當然也融洽,不過大伙忙著搶食、忙著大喝“那塊肉是我的!”、忙著聽取嚴盡歡的教訓、忙著道東家長西家短的熱呼呼八卦,吵吵雜雜,連吞下去的飯是否過淡或過咸,誰也沒空太在乎,鮮少有靜謐下來細細品嘗食物的機會。
像現在,白飯緩緩在嘴里咀嚼,察覺到它淡淡甜味,軟嫩的肉,入口即化,肉香彌漫,湯的鮮味,不油不膩,喝得出新鮮蔬菜的芬芳味道,她才知道,廚子有多用心在做每一道菜,等會兒將空盤空碗端回廚房清洗時,她一定要夸獎老廚子幾句才甘愿……
像現在,與他一起吃飯,食物都變得更美味,他不會逼著要她吃下她不愛的食物。人生吶,有幾樣菜不敢吃,并不會損害身體,又不是少吃幾口胡蘿卜,她就會營養不良死掉,她還不是長得俏麗迷人、紅潤健康,自小到大不曾生過大病——可她的歪理往往被公孫謙數落及尉遲義嘲笑,逼著她不許挑食,硬生生咽下與她不對盤的東西,將她吃飯的好心情破壞光光,滿嘴全是可怕怪味道,再吃下任何食物也不覺得美味。
他是個很好的飯友,至少,他讓她感到無比自在,待在他身邊沒有壓力。
她還……滿喜歡這種氛圍,而且,會忍不住期待晚膳也搬來這兒吃,如此一來,說不定今晚那整盤的辣爆雞丁她就能一人獨吞了,嘿嘿。
她毫不掩蓋地咭咭偷笑,他本來專注覷著她,不一會兒,他的目光挪向窗扇。
“外頭怎么了?”古初歲豎耳傾聽,客房外的廊道上,凌亂奔馳的腳步,慌張呼嚷的七嘴八舌,雖然距離稍遠,他仍聽得清晰,隱約可聞有人正喊著「快找大夫!” 。
歐陽妅意也聽見了,她好奇起身開窗查看,只見一整群當鋪弟兄姊圍著什么,行色匆匆往南側后園方向去,她瞇眸,瞧得更仔細,終于看見眾人簇擁為何的同時,她捂嘴驚呼——“關哥?!”
。
樹大招風。
極美的稀罕金剛鉆,擁有眾寶玉沒有的璨亮,宛若星辰閃耀,秦關獨特的切割琢磨技術,化腐朽為神奇,以棱與棱之間最完美的比例,激發金剛鉆的七彩炫光,它全屬嚴家另一處珠寶鋪所有,是個絕對獨占的大事業——等同于印銀票的大事業,錢財滾滾而來,每天捧著大把銀兩上門排隊買金剛鉆飾品的人潮與日俱增,擋都擋不住。
如此招搖盛況,果不其然地引入匪徒覬覦,嚴盡歡早有防備,否則也不會將尉遲義調去珠寶鋪看顧金剛鉆的周全,但她似乎忘記交代尉遲義順便保護保護最近為了切磨金剛鉆原石而幾乎沒闔眼休憩的苦命秦關。
秦關被光天化日闖進鋪里行搶的惡徒所刺傷,他們目的只想奪鉆,誰想擋,他們就殺誰。
秦關是練家子,并非文弱書生,他只是太累,又太專注于琢磨原石上,才會遭受暗算,他腹側挨了一刀,沒有刺中要害,正常而言,不危及性命,壞就壞在刀上抹有毒藥,盜匪為財害命,喪盡天良。
當大夫趕至,撕開秦關濡血的衣裳,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已經轉為紫黑色的駭人膚肉。刀傷只有小小一處,毒卻蔓延飛快,經由脈絡傳送全身,從傷處汩出來的血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介于深墨色的黑血。
“這……這是……”大夫震驚不已,眼睛瞠得恁大。
“大夫,您別只是這這這的,快治呀!”當鋪老實園丁忙不迭道。
“這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呀!
“您咒咱們家關哥是嗎?!”當鋪護師氣得卷袖要打人。
“不不不,我是說,他中的毒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贝蠓蜻B忙搖手。
“既然知道中的毒是什么,代表有藥可解啰?”當鋪婢女小紗抱著希望問?蛇@毒的名字好嚇人、好不吉利……
大夫搖頭:“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這種毒,便是調配出它的藥師!
“誰?是哪一個?我去找他來替關哥解毒!”
“作古百年了……”大夫輕嘆。想當初,那位醫者被冠上神之名,只要是他愿救的人,不曾有無法救活的例外。他不僅醫術了得,煉毒之術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閻王要你三更死”便是他得意之作,其毒雖以數十種可以辨別種類的毒草混和而成,可是針對各個毒草施以解毒草藥時,非但無法解去毒性,反而更轉變成另一個更劇更強的新毒,毒加毒,不虛傳其“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陰狠威名。
“大夫,您這樣說不等于白說?!”
“可這是實情呀,沒人解出這毒,除了百年前那位神醫,他死后,再也沒有人解出過……”
“匪徒為何拿這么稀罕的毒來搶劫?!”鋪里雜役氣得詛咒匪徒不得好死。毒藥處處有,刀上抹些麻沸藥不就了得了,抹什么“閻王要你三更死”呀?!奪財便罷,何必取人性命,致人于死?!
“‘閻王要你三更死’沒有很稀罕呀,我家就有五六壇……”那可是唾手可得的毒藥。有此一說,百年前的“閻王要你三更死”,純粹是被神醫拿來毒魚罷了。
它不稀罕,要調配出來也不難,把藥草毒草雜草全丟進甕里封牢,等上三年五載,“閻王要你三更死”就釀成了,只是……沒人會解而已。
“那關哥不就……”小紗哽咽,說不下去。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后呃……見她一面的!辈粫缘檬钦l,在外圍冒出這么一句烏鴉嘴的話,雖然最末一句話即時改口,仍是被拖出去打趴。
呸呸呸,說啥喪氣話?!什么最后一面?!
坐在房間一角的嚴盡歡皺緊眉頭,習慣頤指氣使的她,在生死攸關之際,也無能為力。若斥喝能命令秦關別死,她早就做了。
看見大夫嘆氣,再聽見方才某人說的那句,她砰地拍桌:“夏侯,去牧場帶朱朱過來,她不肯就用綁的,我要在最短時間看見她站在這里!”至少,在秦關斷氣之前!
“明白。”夏侯武威也想這么做,領得命令,他毫不遲延,迅速去辦,就怕秦關等不到他回來。
懊惱的尉遲義自責地跪在祠堂,求過世的嚴老爺保佑秦關,他愿代他失去性命。
是他疏忽!是他沒用!是他在那種時候竟然還聽秦關的話,回房小瞇片刻!
歐陽妅意趕至秦關房里,便聽見嚴盡歡下達的命令,并與一臉鐵青的夏侯武威擦身而過,夏侯武威全然無視她,以最近距離馳往馬廄——俐落身軀直接從湖面上蜻蜒點水而去。
“怎么了?怎么了?”她隨手捉住春兒問。
“關哥他……關哥他……”春兒含糊說了這幾句,已經哭到無法接續,歐陽妅意心一顫,撥開眾人,擠往最前頭,瞧見榻上血色盡失的秦關,以及他身軀上蔓延開來的恐怖景象。本是碧青色的脈絡已被黑血取代,潛伏在膚肉間,看來好駭人。
歐陽妅意不需要任何人再告知她情況,她用雙眼也能瞧明白。
秦關沒救了。
他幾乎完全沒在呼吸,他的唇變黑,十指指甲也變黑,眼窩下布滿死氣沉沉的陰影,墨一般的血,不斷不斷濡濕身下衾被,擴散成凌亂的黑。
他快要死去。
“關哥——”
“別碰他!”大夫急喝止:“他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毒,你們不要碰到他,再有人中毒更糟!”
歐陽妅意充耳不聞,撲到秦關身旁,像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胡亂摸著他的臉,想喚醒他,沾上他的黑血也不在意。最沉默的秦關,卻是她所有兄長之中,最溫柔體貼的一位,他不擅長言辭,只以行動在做事,他從不靠甜言蜜語討好人,每個人仍是喜歡他……
若是以前,秦關聽見她哭泣,就算吐不出安慰人的話,他也會攬過她的肩,默默陪著、靜靜守著,直到她結束哭泣。現在的他卻沒有,他做不到了……
“關哥,你不要這樣子嚇我!你醒來!你醒過來啦——”她猛搖他的手,牢牢握在十指之中,感覺到的竟是他冰冷的體溫,她哭得更兇、更失控。
“全部的人都離開這里,到外頭去!”
公孫謙溫沉的嗓,帶著命令,輕喝著要眾人退出房去。
大伙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明明是絕望悲傷的時刻,公孫謙仍是他平時處變不驚的模樣,好似秦關的瀕死,不足以令他難過失控。
縱然滿腹困惑,誰也不敢在此時啰唆,因為公孫謙的眉目間寫滿嚴肅,以及不容任何人違逆的威權,于是,擠滿房內的人,一個接一個退了出去,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再瞧秦關一眼,或許這會是最后一眼……
嚴盡歡沒在被驅趕的行列之中,在這里,她最大,她不走,誰都無權逼她走。
另一個沒走的人,是歐陽妅意,她根本聽不進任何人說話的聲音,她伏在秦關身上,抽噎喊他的名字,用威逼、用哀求、用耍賴,要他張開眼睛看她,不要嚇她……直到有人扶起她,她不依,使勁掙扎,不要誰來將她從秦關身邊拉走——
“你再擋著,他就真的會死了。”
粗磨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里響起,穿透她的意識,她愣愣回頭,臉上掛滿大大小小的淚珠,發現扶她的人是古初歲。
他在這里做什么?看熱鬧?
“妅意,過來!惫珜O謙接手,從古初歲手中將歐陽妅意帶離床畔,把位置讓出給古初歲。
“他最好如你所說有價值,否則,我會命人把他亂棍打出當鋪去。”嚴盡歡雙臂環胸,是質疑,也是她必須這么做,才能阻止自己微微在緊張發顫。
“他行的。”公孫謙若非如此信任,當日也不會同意古初歲的典當,更不會在眾人驚慌失惜時,他還維持住理性思考,直奔客房,帶來古初歲。
行?行什么?歐陽妅意不懂,完全不懂。
他們要做什么?要對秦關做什么?!
她看見古初歲站在床前,手握匕首,一刀劃破腕脈,驚人的血量噴濺出來,他以血,喂進秦關口中。
這是……什么妖法?什么古怪的旁門左道?
抑或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茍延殘喘?
歐陽妅意與嚴盡歡看傻了,兩人瞠目結舌,一屋子漫開的血腥味充塞鼻翼。
除了血的味道之外,有股淡淡參藥味散發出來,雖然不及鮮血味濃,仍隱約嗅得著。
原先由古初歲腕上傾濺的血,在沒有緊急處置的情況下,逕自地慢慢止住,更教人驚訝的景象,令兩個姑娘抽息。
古初歲的腕傷,不再流血,傷口仍在,只見粉色皮肉,還有……絲線。
不是錯覺,藉著光線反照下,在場三人都看見傷口皮肉之間,有透明閃亮的絲線穿梭,仿佛正有人拿著細針線,縫妥碗大傷口——但那是不可能,古初歲直挺挺站著沒動,手臂平舉,雙眼未曾落于自己手上傷處,那么,那絲線是什么?
隨著詭異絲線一來一返,肉縫緊、皮縫密,方才血淋淋存在的腕傷,短短轉眼之際,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