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初歲搶在她溺斃于粥碗之前將她救起,取走她手里快要傾倒的粥碗,她呼嚕細吟,睡沉的螓首找到可以偎靠的地方,一賴上就干脆不走,整個人癱軟松懈,完全進入熟睡狀態,懶得睜眼看看自己熨貼著的是啥東西。
那是他的胸懷。
她偎在那里,睡得好安穩,氣息透過薄薄布料,呼得他胸口發燙,既暖又熱,雙頰軟若綿絮,身子因放松而將所有重量都交付予他,他輕輕拭去小巧鼻頭上沾黏的米粥,指腹曲起,徘徊在櫻粉色的白皙膚上。
雖然愿意維持這個姿態為她當枕,又不舍她歪著頸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他橫抱起她,置于三張合并大床的最外側,她背脊才沾上床,立刻側滾半圈,抱住衾被,趴著不再動,稚氣的動作,像極了可愛小娃兒。
古初歲坐在床側深覷她,將垂落她鼻前的鬢絲撩至她耳后。
本以為,他只把當鋪視為暫時躲避之處,在這里靜靜待滿三個月,三個月之中,再思索下一步,時間到了,便離開,他不會與誰有太多交集,不會泄漏太多私事,卻在不經意之間,他靠近她,渴望她時時留在這里與他相伴。
他的人生里,孤獨一人的時間太長,但也早已習慣,他并不認為痛苦,一人吃、一人睡、一人毒發蜷縮時等待死亡、一人……
你不吃肉?我不吃菜耶,這一盤我們一人處理一半,胡蘿卜歸你,肉歸我。她如獲至寶地分起左右兩邊,還殷勤替他夾胡蘿卜絲,要他別客氣快吃,然后,自己享受軟嫩嫩的肉塊,一臉滿足快意,一臉瞇眸開心。
開始覺得,這樣吃起飯來,快樂許多,并桌而對的另一張容顏,笑得比拔絲紅薯更香更甜,以往,他幾乎不曾在用膳時說過話,他總是默默吞咽飯菜。
吃,只為解饑餓,即便灼傷的喉頭如此疼痛,仍是不得不吃,F在,他會期待下一頓飯、期待頂開兩扇門板的人會是她、期待她會替她自己盛滿白飯坐下,代表著她這一餐,會留下來,與他一塊兒用。
開始覺得,身旁有個她,他會感到莫名雀躍,沒看見她時,他會像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
開始覺得,他很害怕她討厭他,那恐懼,超乎他自己想像的巨大。
好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一直,在他身邊。
心底,有個聲音,正如此巨大地咆哮著。
他抓緊胸口,低聲細語,對自己說:“靜下來,你為何躁急?為何看見歐陽妅意,你會反常地蠢蠢欲動?”
回答他的,只有漸趨平穩的心跳聲。
歐陽妅意翻個面,雙臂慵懶地大癱在三張并放的大床上,右膝微曲,藍色絲裙掛在白皙小腿上,美得猶如峭壁飛瀑,傾泄飛瀑是藍水絲裙,峭壁則是她纖美無瑕的玉腿——下一刻,玉腿輕蹬,試圖將礙事的繡鞋蹭掉,但沒能成功,她狀似睡熟,沒一會兒,玉腿再蹬,和繡鞋杠上,好不容易右腳繡鞋被踢飛,打中床柱,滾到床腳下,五根白玉小腳趾大獲全勝,露出來囂張招搖。
他拾起繡有鮮艷花鳥的小鞋,干脆幫她把左腳繡鞋也輕輕褪下,讓她得以好好睡。正欲將它們并攏齊放在足踏,身后門扉卻“砰”的一聲,被人粗魯踹開,若不是歐陽妅意睡在他眼前,他會認為是她,開門的方式與她如出一轍。
一個面生男人,大刺刺跨進客房,本來粗獷臉龐上掛著清楚可辨識的笑容,在看見古初歲手上拎執的繡鞋及躺平榻上酣睡的歐陽妅意時,笑容不見,殺氣迸發,一箭步沖來就揍人——
“我尉遲義的妹妹你也敢動?!”鋼鐵般的硬拳直接擊中古初歲腹部,不諳武藝的他,閃避不及,無法可閃地挨下這拳。
被如雷喝聲驚醒的歐陽妅意彈坐起來,睡眸還迷迷蒙蒙,卻見尉遲義在打古初歲,她驀地完全清醒,擋不到尉遲義的第一拳,但第二拳她連忙伸手去承接。
“義哥!你住手!”她格開尉遲義的右拳,再阻擋他順勢飛掃過來的兇腿,以臀兒將古初歲頂往自己身后,護著。
“我打死這個色鬼!”他尉遲義生平最恨以下流手段欺負姑娘家的畜牲!
“有話好好說!”
“說?他都快把你脫光了還有啥好說?!”尉遲義現在唯一想說的那句話叫——納命來!
“脫光?”歐陽妅意低頭看自己,包裹娉婷嬌軀的衣著完整,連半寸肌膚也沒裸露,脫光這兩字從何而來?
“人贓俱獲,不容他狡辯!”
順著尉遲義火大的食指方向望去,古初歲除了一雙拿在手上的湛藍色小繡鞋外,哪有什么活該被毆打的罪證?
“我想幫你褪下繡鞋,好替你蓋被子!惫懦鯕q苦笑,“只是,我來不及做完!本捅幻ё矚⑷氲奈具t義痛毆一拳,到現在他仍無法站直身軀,非!浅5耐,五臟六腑好似被打得移位。
“聽見沒?!你都不先問清楚就打人!”歐陽妅意轉向尉遲義吠吠叫。
“不是他把你弄上床的嗎?一個男人把女人弄上床還能干啥?!脫完鞋子接下來就是脫衣裳!”尉遲義是男人,熟知男人劣根性!
歐陽妅意露出一抹“你太小題大作”的嫌惡鬼臉:“拜托,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干嘛?”七歲前的她,因為怕黑,不敢一個人睡,便每夜抱著枕,輪流去敲公孫謙、秦關或尉遲義的房門,哭著央求與他們同擠一床——夏侯武威不在陪睡名單中,他忙著去陪另一只睡。
男的,女的,在床上,能做什么?
睡覺呀!
公孫謙睡癖最好,一躺下,到早上都還是維持同一種姿勢,不打呼、不夢囈、不與她搶被子,一人睡一邊,相安無事。
秦關睡癖中等,喜歡背對她睡,但會將大半的被子留給她蓋,她曾經睡到一半,被突如其來的囈語聲吵醒,發覺秦關似乎作了惡夢,喃喃喊著誰的名字。
尉遲義睡癖最差,或許是他不習慣床的另一端有別人睡,常在熟睡之后一腳踢她下床,清空床鋪上所有障礙物,很多次她早晨醒來都發現自己趴在足踏,吹了一夜冷風,臀兒上有淤青腳印一只,再不然就是被夢見練武的他,當成沙包開扁。
“我還沒罵你,你倒先跟我頂嘴?我和你、你和他,是一樣的嗎?!”三人間的關系應該有很大落差吧!他和歐陽妅意等同于親兄妹,只差從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罷了,但那個男人是啥東西?來到當鋪沒幾天,已經想拐妅意上床嗎?尉遲義越吼越火大:“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么?!”都忘掉當初半夜尿床,是誰替她洗被單嗎?!都忘掉當初是誰綁著兩根粗辮,掛著兩行眼淚鼻涕,緊拉他衣角,軟軟奶童音說“義哥,你最好了,妅妅長大要嫁給你”?!
“我沒有跟他睡,我只是不小心吃早膳吃到睡著,他抱我到榻上讓我好好睡一覺而已!睔W陽妅意猜測道,看看古初歲,他輕頷,證實她全數猜對,她察覺他臉色有異,以為是挨了尉遲義一記硬拳才痛得變臉?忽略了是尉遲義那番教人誤會的話語,讓古初歲細致秀雅的容顏,染上薄薄灰霾和失望。
“你一點自覺也沒有?胡里胡涂在男人房里睡得毫無防備,萬一被怎么樣了看你怎么辦!”尉遲老嬤嬤碎嘴嘰嘰喳喳連珠炮,炮火改為轟炸自家不肖死小孩。
“他是能對我怎么樣啦?”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當大家全是好哥兒們,哥兒們之間,只有交情,沒有奸情。
“你——”尉遲義氣結,恨死了自己從小教養她時,忘了教她學習尋常女孩該有的矜持羞怯,忘了拿女誡這類八股書給她長智慧,忘了再三提醒她——你是女的!
“話說回來,義哥,你到客房來有何貴干?”找她有事嗎?
“哦。”經歐陽妅意點醒,尉遲義想起正事:“我是來向他道謝!彼懦鯕q努顎。
道謝?你剛剛的行為明明就是來尋仇的吧?!
“聽說阿關是被客房里那件典當品給救回來,所以我一定要親自上門向他說聲謝謝。”只是沒料到客房房門一開,看見教全天底下父兄都會抓狂的場景,來不及脫口的感謝胎死腹中,掄緊的拳,脫離控制地狠狠揮打出去,揍給他死!
“那個被你打到腰直不起來的男人,古初歲,正是關哥的救命恩人,好巧吶,你就謝謝和抱歉一起說好了,省事省工夫!睔W陽妅意扯唇假笑,要尉遲義反省,把秦關的救命大恩公揍成這樣,成何體統。
“就算他是阿關的恩公,也不代表他可以光明正大欺陵你!”這是兩碼子事!救了兄弟秦關的命,就要他們雙手送上寶貝妹妹當謝禮嗎?想都別想!
“古初歲才不是那種人!睔W陽妅意想也不想便替古初歲否認指控,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讓她對古初歲完全信任,興許,是她練就一身能打能踢的好武藝,區區一個清瘦的古初歲,她一掌就能劈死他,他想對她做啥壞事,也得看看他有沒有命享受;興許,是他眼神中毫無猥褻的清靈,教人安心;興許,是他說話時,溫溫吞吞,不急不躁,一字一字,緩緩地、慢慢地、吃力地、清晰地,想讓她聽得更明白仔細的真誠。
“再怎么好的男人,上了床,就是另一副嘴臉!”尉遲義絕不相信男人在床上還當得了君子,哪一只不是變身禽獸、變身餓狼?
“臭義哥,你出去啦!”留在這里只會滿口畜牲話!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還想留在這里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人說閑話?!要睡覺,回房里去睡!”最令尉遲義不能接受的是——她趕他出去!她這個被他當成寶貝妹妹一樣捧在手心寵著的小沒良心,趕他這個曾經替她把屎把尿洗床單的哥哥出去……這個打擊,痛得讓他面目猙獰,更有一種養大了小孩,卻被小孩不孝的心痛打擊。
尉遲義撈起歐陽妅意,要把沒有姑娘自覺的臭丫頭帶出去,為省麻煩,干脆一把抱起她,正要走,歐陽妅意伸手捉住古初歲的衣袖,扯了扯。
“義哥嘴壞,你別理他,你挨的那一拳,我幫你打回來!闭f完,當真往尉遲義厚實胸口捶一記,替古初歲出氣。
打哥哥給外人看……尉遲義皮肉不痛,心卻很痛。養妹妹做什么?養大了還不是別人的?!道道地地的賠本生意——
打罵調情,理所當然的親昵,無法掩飾的醋意,言語里透露出來的密切……古初歲所感受到的,遠比尉遲義賞他的一拳,更強大、更疼痛。
拳傷,輕而易舉便被消弭,能治愈任何皮肉傷口的他,卻抵抗不住無形的傷,抵抗不住遲鈍發覺她身邊早已有人時的震驚和失望。
“啰唆個屁!走了啦!”尉遲義硬生生抱走她,也硬生生逼迫她扯在古初歲袖上的手指松開,末了,尉遲義更粗魯從古初歲手上搶回歐陽妅意的繡鞋,惡狠狠丟下一句:“多謝你救了秦關!”這句謝,咬牙切齒,誠意沒有,只有殺意,說完掉頭走人,歐陽妅意還在罵尉遲義不懂禮貌,兩人身影步離門外。
“……不用客氣!惫懦鯕q這句多余的話,以及語尾消失的嘆氣,誰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