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只有死人才會完完全全守住它,若想靠活人來守,鴨蛋雖密也有縫,更何況是人嘴?
當日救治秦關一事,公孫謙事先清了場,要眾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當鋪同仁在紙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孫謙如何搶救瀕死的秦關,結果看到教人驚呼連連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氣虛孱弱的秦關竟已能下床與眾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跡又該稱之為何?
于是,古初歲的事,從當鋪傳往外頭去,口語的擴散速度,更勝瘟疫。
當鋪里,住了一位神人。
當鋪里,那位神人,衣袖輕揮,便能治天下百病。
當鋪里,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飲下一口,有病醫病,沒病強身。
開始有人上當鋪來求神人賜血。
當鋪外,排起的隊伍,不為典物,而為治病。
甚至,久病臥榻的國舅爺也派人前往嚴家當鋪,半利誘半威逼地要他們雙手奉上神人之血來。
這可糟糕了,國舅爺是皇后親爹,身分尊貴不在話下,若救他,后頭好處自然源源不絕;若不救他,嚴家當鋪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癡人說夢。
皇親國戚的心眼最小,動不動就誅人九族,一不開心,殺個幾百人也不眨眼,嚴盡歡衡量利益關系后,親自走客房一趟,說服古初歲捐出鮮血一罐,再趁其新鮮,快馬加鞭送進國舅府,孝敬國舅爺。
古初歲的血,能解萬毒,卻不能強身健體,如果飲者并未中毒,喝下鮮血,等于喝下另一種更猛烈的劇毒,國舅爺歪打正著,以為是老邁龍鐘而導致的“病”,實際上是經年累月被廚子下以無色無味的微毒,在體內一點一滴積存,直至十年后才發作,飲下古初歲的血,國舅爺頓時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來,能跑能跳能喝酒,沒幾日,幾箱金錠賞進嚴家當鋪的同時,一紙書面命令隨之而來,這一回,換成另一個皇親國戚也來討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訛傳更炙,慕名而來之人,幾乎要踏平嚴家當鋪門檻。
歐陽妅意不再因為有怪人上門典當怪東西而折斷毛筆,但她折筆的次數卻不減反增,更加頻繁。
開店不過一個時辰,她筆下登記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隨便數數就有幾百個人。
幾百個人耶!
一人喝個一杯,古初歲就被喝干了好不好!
她無法諒解嚴盡歡連這種黑心錢都敢賺!
也無法諒解古初歲為何會答應如此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更無法諒解自己為何心頭有把火,正噼哩啪啦地狂燒著!
她抹抹臉,忘記自己方才折筆時濺了滿手滿臉的黑墨,這一抹,粉顏上一片狼藉。她無心去管,望著滿桌白紙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瞇眸瞪著,她深深吸氣,胸口起伏,一個人名,一杯血……
一個人名一杯血!
該死的一個人名一杯血!
她氣憤操起名單,火氣騰騰直奔嚴盡歡廂房,平時見到嚴盡歡就像見著貓的軟弱耗子氣勢,今天暫且擱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滿所淹沒,無暇去管太多小事,跶跶腳步聲挾帶焦急和莫名的憤怒,花顏繃緊緊,紅唇嘟高高,柳眉鎖緊緊,歐陽妅意一掌拍開阻擋她去路的棱格花門,闖進嚴盡歡的私密香閨——
暖陽透進光線的室內,嚴盡歡正坐于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寬闊雙肩,軟香的唇,吸吮著他的唇瓣,櫻粉色小舌,忙著進進退退探索男人剛硬的氣息,歐陽妅意突兀的撞門聲雖然打擾到他們,卻沒讓他們立刻分開——嚴盡歡人如其名,在盡歡之前,她不會中止享樂。
親昵曖昧的濡沫,貪歡嬉戲的呵笑,教人臉紅心跳,識趣之人早該自己摸摸鼻子滾出去,偏偏歐陽妅意是個不識趣的家伙,她佇著不動,等待這個親吻結束。
夏侯武威轉開臉,制止嚴盡歡繼續下去!啊瓌e。妅意來了。”
“嘖!眹辣M歡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聲,才發出不悅輕啐,美目掃瞪而來,像無形利刃,刺穿歐陽妅意,興致被破壞的怨懣,化為酸下溜丟的哼問:“你有什么遺言急著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趕來壞人好事?忙投胎嗎?!
“我們當鋪什么時候開始做起喪盡天良的生意?!”歐陽妅意俏顏鐵青。
“我們是正當生意人,不做喪盡天良的生意!眹辣M歡昧著良心說。他們當鋪一直都有在做喪盡天良之事,壓低收受典當物的價碼,轉手賣出時再狠賺一筆。
“正當生意人不會逼人賣血斂財!”歐陽妅意憤憤丟出手上名單。
原來是為這檔事而來。
“逼?我可沒逼他。”嚴盡歡沒從夏侯武威腿上離開,反而在轉向歐陽妅意的同時,雙臂一攤,仿佛威風凜凜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間變身為女王臀下大龍椅,她嬌笑吟吟,嗓兒細甜:“我有開價要花錢向他買,是他搖頭說不用!弊屗∠乱淮蠊P錢呢,真是感激不盡。
一開始,救國舅爺,是被脅迫下的劣策,弄個不好,國舅爺一掛,全當鋪幾十顆人頭也得跟著落地,雖然后來救治成功,得到豐厚獎賞,卻為當鋪帶來另一種麻煩,那便是聞風而來的人潮與錢潮,錢擺在眼前不賺,令人心癢難耐,加上一些開罪不得的商場老友動用世伯世叔關系也來討罐神人之血,嚴盡歡只好再找古初歲密談,畢竟,古初歲雖以典當之名進入嚴家,實際上三個月取贖時限未到,她無權要求古初歲做任何事,況且古初歲救活秦關,這筆恩情,她嚴盡歡不還都說不過去,沒好好犒賞恩人不打緊,反過來要恩人割腕賣血,向來沒心沒肝沒肺的嚴盡歡亦覺不妥。
沒料到古初歲聽完她的來意,僅是牽起淡淡笑容,說道——
無妨,你有需要的話,盡管開口。
得到古初歲許可,嚴盡歡當然不跟他客氣,反正只要遵守古初歲開立的幾項條件,彼此就能皆大歡喜。
一,不許對外透露他的名與姓,必要時,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并非萬靈藥,求血之人,必須是因用藥過量或誤食毒物之類,才可以允售,否則他亦毒亦藥的鮮血,有可能會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嚴家當鋪,不限三個月取贖期限。
輕而易舉,嚴盡歡立即答應,沒有第二句啰唆。
“這會出人命!你就算養條牛來賣牛乳,天天夜夜這樣不人道壓榨,牛也會奶盡牛亡!”更何況是人類賣血!
“放心吧,我有請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體,一天照三餐診脈!笨上У氖,沒法子煎補血湯藥給古初歲飲用,因為藥即是毒,所有毒一進古初歲肚子就會解得干干凈凈,補血湯藥也不例外。
“馬上停止這種生意!”歐陽妅意聽嚴盡歡風風涼涼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燒得炙旺,她雙手使勁拍桌大喝:“嚴盡歡!馬上停止這種泯滅人性的鬼生意!不許你再去取他的血!不許你再害他傷害自己!你敢再動他一根寒毛,我歐陽妅意就——”
“就怎樣?”嚴盡歡挑眉,起身叉腰,迎向口不擇言的歐陽妅意。混蛋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連名帶姓喊她,更想撂狠話?她嚴盡歡軟硬都不吃,放馬過來吧!
就怎樣?
沖上去打嚴盡歡幾拳嗎?怕她還沒碰到嚴盡歡半根頭發,便被夏侯武威輕易制伏。
遠遠站在原地狂吠嚴盡歡嗎?這對嚴盡歡根本毫無殺傷力,她早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雙耳只聽佞言不聽實話的好本領。
“怪哉,你干嘛這么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你氣嘟嘟殺進我房里,擾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么,發現他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呀?”才會不顧代價,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對呀,她干嘛這么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
他跟她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呀。
可是……
她沒辦法漠視嚴盡歡對他的剝削,這是不對的,不可以這樣待他,就算他是藥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傷口恢復速度飛快,刀子劃破膚肉時,他仍是會痛呀!失去維持生命的鮮血,他還是可能會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
她聽見他輕緩卻沙啞地說著這些話時,他同樣淡然無謂,仿彿毫無感情地木然訴說別人的故事,他越是這樣,她卻越是……
我以為自己終于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
她現在的感覺,與聽見這席話的那時,一模一樣。
揪心。
心窩口像有人正在絞擰,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絞再扭絞,疼得她無法開口和嚴盡歡頂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見她神情痛苦,右手緊捉胸口衣料,搖搖欲墜,他迅速從椅間起身扶住歐陽妅意的同時,沒忘記一手掩住嚴盡歡的嘴,避免她再說出渾蛋話刺激歐陽妅意,他忙不迭問:“你的心絞痛又發作了?!”
心絞痛是歐陽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雖不嚴重,發作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可疼起來仍是會讓她渾身顫抖,逼出無數冷汗,大夫診過,卻診不出病因。好動的歐陽妅意從不管這種小事,依舊跟著大伙學打拳、玩刀劍,大伙見她沒因習武而發病,身體也練得健健康康,于是便隨著她玩。
歐陽妅意搖頭:“我沒事……”并非宿疾緣故,那種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試圖吐納幾回,吸取大量空氣,穩住呼吸,不懂為何光是想起古初歲,心就好疼痛。
握于手心間的名單,一個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記下一筆,心就抽痛一回,這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滿的白紙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劃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
我是藥人。
你別怕我。
他的不一樣,不會教她恐懼,她一點也不怕他,甚至不討厭待在他身邊,他讓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矯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態,明明才認識十來天,卻更勝十來年。每次他軟著破碎的聲音,央求她留下來陪他多說一句話、陪他吃頓飯,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軟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來呀,若非如此,誰想強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誰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歲去逛園圃。
誰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歲,躍上屋頂,賞月吃餅吹涼風。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誰都逼迫不來。
歐陽妅意臉上的痛苦稍緩,她不再像方才魯莽。與嚴盡歡硬碰硬,不能解決問題,用火氣來吵架,不如冷靜說服。
“小當家……拜托你,不要再接受這種生意,咱們當鋪光靠梅秀的金剛鉆就賺得足夠,不需要再拿古初歲做這種事!
嚴盡歡貝齒朝夏侯武威擋在嘴前的厚實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識相點挪開它,確實清空阻礙物,她清清蜜似的嬌嗓:“這生意接不接,決定權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沒轍。難不成命令夏侯去殺他取血嗎?”她嚴盡歡雖然性劣,還不至于喪失人性,一丁點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唄?
“你敢下這種命令,我也不會去做!毕暮钗渫皇敲闹耍⒎菄辣M歡所有無理要求,他都必須遵守。
“聽見了吧?”嚴盡歡撥開夏侯武威撐扶在歐陽妅意腰后的大掌,一把將他推回椅上當座墊,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無骨地以纖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懶托腮:“沒有夏侯的幫忙,我動不了古初歲,所以你該去啰唆的對象是古初歲,不是我!
聽懂就快滾,她這位嚴家當家可是相當忙碌,日理萬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趕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歐陽妅意打斷的那一件好事。
嚴盡歡說得對,問題癥結全指向古初歲。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么他沒有?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么他不要?
歐陽妅意必須去弄清楚,更要告訴他,當鋪不需要靠他來賣血營生,他不必傷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濟世這種偉大事,讓更具醫術知識的人去做,不是每個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愈,萬一醫死人,他心里又會無比自責……
離開嚴盡歡的房,歐陽妅意往古初歲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亂思索著許多教訓他的句子,她要罵罵他的不愛惜自己、罵罵他輕易被嚴盡歡操弄、罵罵他害她去頂撞嚴盡歡、罵罵他害她這么生氣,這么失控,這么擔心,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藥味,從她推開的門扇里飄進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覺鼻翼酸軟,連眼眶都緩緩刺痛起來。
古初歲躺在古董大床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沒有血色,睫下覆蓋一層淡淡陰影,更彰顯他肌膚的蒼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穩、均勻,一吸,一吐,帶動胸口起伏。
歐陽妅意咬疼自個兒下唇,慢慢靠過去,佇在床邊,俯身覷他。
仿彿感應到凝視,淺眠的古初歲睜開雙眼,看見她,他面露吃驚,兩成是為她滿臉黑墨殘跡的狼狽;兩成是為她燦亮眸子盯著他時,蘊在眼眶里的水濕;兩成是為她咬唇靜立的無語沉默;四成則是他明明告訴過她,孤男寡女理應避嫌,盡量不要獨處一室……
自從那日,她被尉遲義強行抱走,他隱約察覺她與尉遲義的感情興許不若他想像的單純,尉遲義待她,超乎兄長與妹妹的界線。
兄妹,并不會同床而眠。
尉遲義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邊,糾纏不休,擾得他心煩意亂。
她回應尉遲義的態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無法猜測,她是否心儀尉遲義,兩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則歐陽妅意怎會說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干嘛?”的理直氣壯?
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每回請求她留下來陪他用膳,或許對她是極大困擾,或許會讓尉遲義誤會她,或許會害他們吵架。
于是,他緩著嗓委婉笑道,飯菜就麻煩另一位姑娘送來吧,你有事去忙,別顧忌我。
于是,他不再開口為難地請她留下來,甚至她端來托盤,他接過手,在門扉外便擋下她,虛與委蛇幾句,飯菜進內,她隔絕在外。
于是,他恢復到一個人獨處,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