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聽見了比他方才那番話還要更打擊她的兩個字。
春兒。
她不是春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是夢!她是夢!
不要叫她春兒!
“……我有個小名,在我改叫‘春兒’之前,阿……爹娘喊我‘夢’!彼粋沖動,按住他擒在她下顎的右掌,脫口而出。他的回應是淡淡揚眉,喃喃復誦:“夢?”他將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軟哦……
夢喜歡聽見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輕輕吐出來,她為此泛起微微哆嗦!班牛瑝。只有你我兩個人在時,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嗎?那、那會讓我倍覺親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馬腳,教他心生懷疑。
“為何改名春兒呢,叫‘夢’挺不錯!
“筆畫關系吧……”她胡調。大眼眨巴動著,不確定再問:“可以嗎?”
春,夢,真是引人遐思的兩個名字。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幾回,它很順口,夢,喊起來有種甜膩而虛幻的感覺。
“好,我以后就喊你‘夢’。”
她好開心,方才的烏云一掃而空,太陽露臉出來。
終于有一樣東西不是冒充春兒。
他喊著的名字,是她的。
夢。
今兒個天清氣爽,午后微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嚴盡歡脫掉絲軟外裳,僅著一件小小翠綠肚兜和乳白色褻褲,平躺在榻上涼席,夢手執團扇,規律有序地輕搖,為睡熟的嚴盡歡招來清風,不讓燠熱打擾嚴盡歡午憩。直至夏侯武威進房,以眼神示意她將團扇交給他,夢善解人意地頷首,讓出團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續夢的工作。
一個高壯男人,手里拿著姑娘家的繡花小團扇,視覺上怪異無比,他不以為意,坐在榻旁,揚搖它,小小的涼風,撩動嚴盡歡鬢邊細軟的青絲。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嚴盡歡處得極度不好,惹得嚴盡歡跳腳生氣,卻在嚴盡歡看不見之時,他會靜靜陪在她身旁,用著復雜的神情凝觀她。
前幾日,他與嚴盡歡大吵一架,被嚴盡歡轟出房去,冷戰就此開打,夢知道,嚴盡歡拉不下臉來求和,但實際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見夏侯武威到來,夢知道,兩人的冷戰應該到今日為止。
“小當家身體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眽敉顺龇恐埃⌒÷晫ο暮钗渫f道,他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么,夢躡手躡腳,不發出聲響擾人,離開房間。
春兒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嚴盡歡,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個空閑下來,無所事事,當初她會挑中春兒來易容,泰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嚴家之后,首先得面臨做都做不完的雜務,她觀察許久,發現春兒是全嚴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兒的身形與她相仿,假扮起來特別容易。
夢無事可做,想當然耳,再去找聞人滄浪玩啰,仔細算算,能相處的時間正一點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遠成為春兒,不可能永遠留在這里,她總有一天必須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費寶貴光陰。
與聞人滄浪在一塊兒的每一天,都會變成她獨一無二的寶物,供她日后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為天魔教圣女,一輩子貢獻給天魔教,不能碰情沾愛,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擺在心里,相處過往的林林總總,變成她所擁有的一切。
若她在圣女決選中落敗,她也要帶著充滿了他的回憶,一并入土。
夢飛揚著玫瑰般的笑靨,腳步輕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飛往他身邊。
“春兒!
不遠處,站在綠蔭樹下的公孫謙喚她,招手要她過來。
“謙哥!眽粲浀么簝菏沁@般尊稱這個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嚴家當鋪中,權力僅次于嚴盡歡的“影子當家”,他給她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又沒有太大的威脅性,興許是外貌溫文爾雅吧。
“小當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已經流當,我擱在庫房里,你隨時可以去取!惫珜O謙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哈呀?夢摸不著頭緒,不過,點頭就對了!昂玫模t哥。”
“真怪,明明釵上的珠花都壞掉了,她也不讓阿關修,偏偏那種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發上!惫珜O謙淡淡續道。
哦,原來那件東西是指發釵呀。
“我回頭取了發釵,給小當家過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處置它吧。”夢很順口地接續下去。
“是淫書!
“呀?”夢怔住。
“小當家要的那件東西,是淫書,我記得你還訓斥她一頓,說姑娘家不該讀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兒!惫珜O謙黑眸閃過一絲促狹。
“可你……呀!北徽E了,她被眼前這個男人給誆騙了―不,他沒有騙她,
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過是誤導她以為那件東西是發釵,他故意要讓她跳進窟窿里,露出馬腳。
“我想,我不應該叫你春兒吧。雖然你的模樣與春兒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謙哥了,還是我喊你公孫公子?”夢在明眼人面前不裝傻,這男人擺明是有備而來,先瞧瞧他要做什么吧。她從袖里掏出些許毒粉,若公孫謙突如其來地攻擊她,她亦會加以反擊,以迷藥搖倒他。
“不,你喊我謙哥無妨,看著自小便熟稔的春兒臉龐,聽她叫我公孫公子,我不習慣!惫珜O謙并無惡意,自始至終,他都帶著微笑,與她保持一小段距離。
“好,你也可以喊我夢,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著笑:“你哪時開始懷疑我不是春兒?”
“看過那張改過的當單之時!鄙项^的字跡,絕非春兒所有,反倒與寫在聞人滄浪裸身上那幾行字一模一樣,他知道春兒沒仿字的本領,于是,他便心生質疑,夢的易容術幾無破綻,反應也伶俐機巧,連最常相處的嚴盡歡亦沒察覺不對勁,他公孫謙畢竟是鑒師,有過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觀察她,依然能看出她與春兒的差異。
“我家春兒,仍平安活著嗎?”公孫謙沒忘了得關心關心正主兒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沒有傷她,只是請她暫時離開嚴家,我才好混進來。我先坦白了,我混進嚴家這些日子以來,沒做過壞事哦!
“這我知道,你并非帶著惡意而來!惫珜O謙觀察過她,她在嚴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兒更勤快有用,真春兒若聽見鋪里眾人這么說,定會倍感震驚,然而,這是事實,殘忍的事實。
“你是為了聞人滄浪,你與他的私人恩怨!
跟聰明人對話真是輕松,舉一反三呢。夢詰詰笑了:“我覺得只是當掉他不好玩,他把嚴家當成避暑山莊,過得太悠哉,你們整個嚴家每個人竟然也放縱他,沒有人跳出來支使支使他怎行?”
“于是,你冒充成春兒,光明正大而來,目的便是要讓聞人滄浪做些仆役雜事。”公孫謙一聽便懂了。
“他不錯用吧?”夢俏皮眨眼。
“確實不錯,嚴家近來干凈好多!惫珜O謙完全同意。不甘不愿的聞人滄浪做起事來一絲不茍,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葉都別想茍存。
“這么好的武皇仆役,別家當鋪可是找不著的哦,不過,只有三個月啦,三個月期限一滿,就放他走吧,他這么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這般也真是為難了他,不知怎地,現在替他想想,這兒挺疼的呢!眽糁钢感乜。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極可能面臨的生死輸贏時,它沒有出現過;思及自己說不定年紀輕輕便會香消玉損時,它沒有出現過,卻在她想到聞人滄浪被她窩囊欺負,淪為當物,他會有多嘔多生氣多難過,說不定日后行走江湖還會被當成笑柄時,它出現了,酸酸的、揪揪的,悶悶的,連帶氣起自己玩笑開得過火。
公孫謙幾日觀察下來,自然沒有忽視她與聞人滄浪之間的情絳流轉:“既然如此,何不此時現身,直接讓他脫離典當品的窘境?”
“因為我想和他再多相處一段時日嘛!眽粢埠芴拱,對公孫謙實話實說。
“用春兒的臉,你豈不是吃虧?”不以真面目與聞人滄浪共處,聞人滄浪將她當成春兒,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變成春兒的功勞。
“謙哥,我的確是有點吃虧耶!彼呀浐凸珜O謙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謙哥兩字叫得多順口呀!她被公孫謙領進涼亭,兩人坐下來,繼續閑聊,她鱖嘴說:“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種眼神在看‘春兒’,我就好氣,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訴他,你吻著的人、攬著的人,是我!不是春兒!可是……他喜歡春兒呀,他又不喜歡我。”
“你的個性與春兒有明顯差別,我倒認為,他的心動應該受你內在影響居多才是!贝簝毫晳T照顧人,亦養成了老嬤嬤的嘮叨啰嗦,嚴盡歡老笑她是個皮相年輕、內在蒼老的家伙,夢卻不同,明明頂著春兒的模樣,臉上神采像會發亮一般,眉飛色舞,漾滿小姑娘的清靈活力,將二十一歲的春兒硬生生砍掉五、六歲,更貼近夢的真實年紀。
“是你讓這個春兒變得活潑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聞人滄浪,不怕他的冰冷疏離,能與他和平相處,甚至處得極好,這可是春兒做不到的事,聞人滄浪與我熟識的那位春兒,感覺并不相配,但很奇異,你這個假春兒,擁有同樣的容貌,竟教人覺得你與他就很相襯!
公孫謙不說假話,透過他的眼來看,不同的內在,影響外貌呈現給人的印象,一個笑顏常開,眉目五官自然和藹可親,討人喜歡;一個鎮日鎖眉嘮叨,周遭氛圍亦會變得陰郁嚴肅。眼前這個“春兒”,真的很不一樣。夢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謙哥,我有點明白為什么全當鋪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謙哥的理由了。”公孫謙就像個睿智聰明的兄長,短短數言,讓她茅塞頓開、如獲至寶,難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賴他的樣子。
“哦?”他愿聞其詳。
“我本來還在胡思亂想,怕死了他愛上春兒,可是你這么簡單就使我安心!對嘛對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塊兒,又不是春兒,他怎么可能會喜歡春兒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兒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該會錯認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來,那……”夢停頓許久,蠔首歪了一邊,彷佛在沉思著,眉頭先是皺了皺,又舒展笑道:“就湊合他跟春兒一輩子好了!
“怎么說?”湊合聞人滄浪和春兒?她的心胸真寬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聞人滄浪有哈結果,要是他以為春兒就是我,認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夢右手托腮,芙顏上浮現些許復雜表情,有掙扎、有痛下決定、有釋懷,還有泣然欲泣。
“為何如此消極呢?你又是如何斷言,你與聞人滄浪沒有結果?”公孫謙對于她說出一番爽快話語,臉上卻寫滿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拔沂翘炷Ы痰娜搜健Vt哥,你聽過天魔教嗎?”
“聽過,事實上曾經有天魔教徒,到鋪里典當一塊銀令牌。”那時是他第一回聽聞“天魔教”之名,也拜對方想提高當金之賜,他了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風格及教規,增長不少見聞。
“真的假的?有人典當一塊銀令牌?我可以瞧瞧嗎?”夢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銀令牌,身分至少都在護教以上,是誰呀?
“等我從庫房里將它翻出來,我拿來給你看!蹦甏眠h,得費時找一找。
“天魔教聽起來雖然駭人,實際上倒不如說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結起來的團體,真要說魔教,行徑兇殘的滅日教才稱得上,天魔教應該沒有限制教徒與外界通婚,你若與聞人滄浪兩情相悅,教里眾人理當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們歡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誠心敬奉我們教里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夢將自己是圣女備選之事全盤托出,包括她來到南城,正是為了圣女最后一項考驗―眾女孩們離開教里,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內,她們必須帶回一項對教內有用途的東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藥、可以是至毒無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劍、可以是武林絕學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東西……
女孩們帶回去的東西價值,將由全教眾人做出選擇,選出哪一位帶回來對天魔教最有益處之物,新一代圣女亦宣告產生。上一代的圣女,帶回解沼毒的靈藥,讓天魔教眾人免受其苦,毫無意外贏得最終考驗。夢還繼續說了,將失敗的圣女備選下場告訴公孫謙,興許是喊了他一聲“謙哥”,她真的拿他當成哥兒們,無話不談,她一邊說,臉上笑意未減,公孫謙聽了吃驚揚眉,她卻好似自己說出多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后當不當得成圣女,我都沒有辦法和聞人滄浪在一塊兒嘛……”語末,她終于有了正常人該有的反應,輕嘆。
“真是不合理的怪異教規!惫珜O謙頻頻搖頭。若成不了圣女,只能被處死,未免太輕賤性命。
“會嗎?”夢反而認為公孫謙的搖頭才叫怪異吧,他們全教里,都覺得這樣的教規很好呀,沒任何教人反對之處。
誰都不知道落敗的圣女備選會做出什么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辦法,確實是斬草除根才能一勞久逸。
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禍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責任。
自小到大,他們皆是如此被教育著。
“那么你找到能帶回去的東西了嗎?”
“呃……呵呵呵呵……”她的干笑,說明答案。
“攸關生死,你竟然還窩在嚴家里談情說愛?”該說她樂觀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過,如果我帶一個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為天魔教最大尾的護衛,不知道我有沒有勝算哦?”夢自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聞人滄浪應該比任何一帖藥或毒更有用處,有個武林盟主坐鎮,天魔教就不怕外敵侵略,眾人一定會很滿意她帶回去的“東西”,而且懾于他的冷眼脅迫,還有誰敢反對她坐上圣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當初,她會出現在聞人滄浪海扁虛空大師那兒的樹林間,正是想找機會看看當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讓她打包帶回去交差。
那時認為自己真是聰穎無比,現在自己卻搖頭否決掉當初的念頭:“可不行吶,帶聞人滄浪回去,我變成圣女,還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樣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對我是一種非人折磨……圣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
公孫謙為她古靈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么時候了,她擔心的竟然是這種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務’,不然,我見不著明年的太陽呢……”
還有,再也見不著聞人滄浪。
如果活著,活在與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著相同空氣,是她未來唯一的安慰,那么,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圣女之名。這念頭,讓懶散玩樂的她,終于開始打算認真。跟他,一塊兒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