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滄浪額際青筋暴突,在他那張比一般武漢子還要白哲的臉上,清楚駭人。
“我可以殺光你們全當鋪的人!边@句話,已是威脅。既然嚴家當鋪不要錢,那么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嗎?
“全當鋪上下百余人口,想擋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們活路,我們也只能乖乖就范,反正三個月后,咱們一樣會再碰面!在地府!惫珜O謙不見半絲驚恐,笑容亦沒褪下,黑眸里閃過的促狹,直勾勾與聞人滄浪的陰鷥冷眼平視。
你要殺就殺,殺光嚴家,沒了鋪子,三個月后,紫紗姑娘回不回來仍是未知數,屆時紫紗姑娘若只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大伙陰曹地府再相見。公孫謙隱喻的,就是這些。
“……”聞人滄浪忿怒的吐息聲,清晰可聞。
“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家是將你扛進嚴家典當的那位姑娘,而非我們嚴家,嚴家不過是遵循前代老爺子訂下的原則!‘萬物皆可當’,她提出交易要求,我們付錢收當,雙方談妥價碼,你情我愿,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見的典當物,我們嚴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誠意收當,當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認為偏低,不過她堅持,我們也不勉強姑娘加價。”公孫謙溫謙娓述,面對怒火中燒的聞人滄浪,他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孫謙言之有理,他應該要殺的,是那只小妖女,與其有余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給她享受品嘗!
“她確定三個月后會回來?”聞人滄浪咬牙低猶,面容冰冷。
“姑娘是這么說的!惫珜O謙回道,怕口說無憑,他指向聞人滄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證嗎?”所有當鋪人員都可以幫他做見證哦,每個人好奇湊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時,都會多瞄他胸前那幾句話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嚴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個月后,她會回來解毒。
當然更包括了勾起全當鋪每個人的好奇心,圍觀著想親眼見識見識哈叫顏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話。
聽見公孫謙提及此事,聞人滄浪整張臉全鐵青了起來,唇角更微微猙獰抽措。高傲如他,確實深受恥辱!他竟然栽在一個女人手中!一個武藝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學打敗,今日嘗到的這些窩囊,他甘心領受,偏偏她使的盡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來,再親自處置她!
“好,我在這里等她三個月!甭勅藴胬搜狸P咬得森冷作響,寒息逼人。
三個月一到,他會親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當一事的家伙。
一個都不留!
兩人哪來這么大的冤仇?是他滅過她至親親人一家數十余,抑或她曾欺騙過他百萬家產,害他淪為街口邊乞丐,嘗盡一切難堪羞辱?
沒有,沒有,兩者都沒有。
不然,是他與她曾經相愛至深,因誤會而反目成仇,兩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見對方死無全尸、不得善終?
不,當然也不是。那么起源究竟是多嚴重的大事?
冰糖葫蘆。是一顆串在竹簽上的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顏色鮮艷紅巧,外層糖衣黃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嘗到它滋味的小姑娘愛不釋手,從踏進南城頭一天起,她每餐都會以一串冰糖葫蘆當飯后甜品,吃到最后一顆,她舍不得一口咬下,總是慢慢舔著硬脆的薄糖,再和著里頭腌漬李子的酸,品嘗口感豐富的小東西。
那日,她以同樣的尊敬態度,對待手中竹簽上最后一顆冰糖葫蘆,粉嫩嫩小舌,卷過糖身、滑過圓潤漬李,唇邊露出與糖一般的甜蜜笑靨。
她坐在高高樹上,背靠著樹桿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蕩,享受滿口腔的酸甜。
一道劍氣刷地襲來,削斷距離她頭頂不到幾寸的樹枝,綠葉嘩啦啦如雨飛落,她并未受傷,只是小小驚嚇,險些從枝極上跌下。
人是沒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后一顆冰糖葫蘆沒握牢,啪的墜下,她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睜睜看它落地,腌漬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亂七八糟。這不打緊,緊接著數十道的凌亂劍氣涮喇喇地四處揮散,削得樹身傷痕累累,幾條身影在林間追逐互殺。
“竟然傷我方丈,看劍!”好些個光頭男子持劍吼著。
“讓開!北粐哪腥搜霰琼,姿態說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懷疑他根本沒用雙眼正視過那幾個光頭禿驢。
“不向我方丈道歉,別想離開!”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宛若閃電亂竄。
光頭們揮劍揮得好勤快,反觀那男人一點都不賞臉,至少應該擺開一些對抗的架勢才夠禮數吧?哪有人直挺挺站著,冷淡雙眼卻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劍氣逼近男人,被男人運息震開,反彈回去,那些光頭方才劈來幾道攻勢,幾道攻勢便反噬回去,自頭至尾,男人沒有動過衣袖半回,光頭已經一個一個倒地不起。
好窩囊吶,砍人者,被自己的劍氣所傷。
一場殺戮,才開始,就結束。
她意興闌珊,收回目光,準備跳下樹去拾回最后一顆冰糖葫蘆繼續吃,一道步伐來得更快,在她躍下之前,黑履踩過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蘆,噗滋一聲,圓潤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餅。
她的冰糖葫蘆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給我站!站住!”她扯喉嚷嚷,樹下男人腳步連頓也不頓,她筆直跳下,正好來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幾乎出自于反射動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幾圈金環,恐怕她的頸脈已被劃斷。
她拍開他的劍,花顏繃滿怒意:“你踩壞我的東西了!”怒指比向癱扁成泥的冰糖葫蘆。
男人眸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歉意、沒有反省、沒有陪笑,甚至沒有她!
他沒有在看她!他以為他高出她兩個頭,就可以無視視線以下的她嗎?
“你踩壞我的冰糖葫蘆!”她跳腳,努力蹬高身子,不許這個男人傲慢忽視。
終于,黑翳似潭的眼眸緩緩挪移,來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對,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買一串新的!遍L指彈來一兩紋銀,讓她買個十串都夠。
亮晃白銀落在她掌心的同時,男人探掌撥開擋路的她,要繼續向前走。
她從怔仲回神,秀眉不悅皺起,追著他跑:“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那是最后一串,賣冰糖葫蘆的老伯早就收攤了!有錢也買不到!”她吠得像狗兒圍攻陌生人一樣的響亮。
“今天買不著,明天再買!笨傊r錢了事,不要再跟著他!
“有錢了不起呀?!我錢給你,你買一串賠我呀!我只拿一顆,其余還你都行!”她氣嘟嘟在他身邊糾纏著。
“啰嗦!彼謷伋鲆粌山o她。不要逼他為了一顆冰糖葫蘆殺她,他脾氣沒多好、耐心沒多大,最恨有人黏著他不放,方才那幾只光頭的下場她還不引以為戒嗎叩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長在腳底板?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
“拿去買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蘆!不用謝我!彼苯犹统鲆粡埌賰摄y票,讓她從年頭吃到年尾還有剩!
她確定這個男人沒長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聽不懂人話!
他一直想用錢打發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動手掌,震開她,她可以感覺到他迸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內息,險些要震傷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并攏,以掌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舉臂擋下,藉她之力反擊予她,她倒彈五步,幾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還敢動手打她?他黑袍一揮,睨她一眼,接著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視線中消失,他以驚人的絕頂輕功,拋下她,像只傲鷹,展翅于穹蒼中,遠遠離去。
她從錯愕中回神,情緒由怔然轉為憤怒。
“你怎么給我逃了?回來呀!帳沒算清楚呀!”
嬌嫩的嗓,吼得震天價響。她也懂輕功,但絕對不及他一半,跳得沒他高,奔得沒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腳生氣。
帳,明明就清清楚楚。
聞人滄浪自覺對起得她,區區一顆冰糖葫蘆,他用百兩去賠,已經太足夠,他并沒有虧欠于她,當然無須與她啰嗦糾纏,浪費時間。
恐怕只有他這般認為。
尤其,兩個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顆冰糖葫蘆變成了兩顆冰糖葫蘆。
相隔莫約五日,他赴約一場論劍會,輕易打敗眾人之后,正欲傲然退場,腳下熟悉的“噗滋”聲,讓從不低首的他,緩慢挪眸,往腳下望去。
另一顆被踩扁的冰糖葫蘆。
不會這么巧吧……
就是這么巧。
那位衣著毫不閨淑的薄紗小丫頭氣鼓雙頰,又從樹上跳下來,紫紗飄飄飛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搖暴露!昂!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個想說“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結越深。
在四日后,他踩扁第三顆冰糖葫蘆之時,邁入最高點。
一個眼高于頂的孤傲男人,一顆總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腳邊的冰糖葫蘆,他沒看見它,理所當然;它慘遭他鞋履踩平,命中注定;而他變成她的眼中釘,毫無道理。
只為了三顆冰糖葫蘆,她開始追著他,像只索命鬼一樣,滿嘴里全是報仇報仇報仇,世上會為冰糖葫蘆報仇的家伙,除她之外,應該沒有這種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還真想問她:你有沒有幫那三顆冰糖葫蘆做墳立碑燒紙錢呀?
聞人滄浪沒想到的是,她對冰糖葫蘆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將他扛進嚴家當鋪給賤當掉!
蠻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給她的銀票,足夠她買幾百串冰糖葫蘆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著潑,要向他討個交代。交代?他還欠她什么交代變更多更多的賠金嗎?貪得無厭!聞人滄浪此時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錯了,錯在他沒有一劍解決她,才會任由一個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諸恥辱,迫使他淪為當鋪典當品。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兩個有多驚人的弒親血恨。
一個武林盟主,一個人人懼怕的武皇,地位比一只青花瓷更不如!
不習慣窩囊嘆息的聞人滄浪,也抑制不住薄唇吁出的低嘆。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圣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就為了三顆冰糖葫蘆,他被一個矮姑娘指著鼻頭罵,這輩子有人膽敢將手指頂在他面前,下場幾乎就得賠上一條手臂。
天魔教,遙遠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雜派,南城里,是鮮少聽聞其事跡,只知他們擅使毒、耍陰,其余一概不知,當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里,自然不曾關注過他們,她自稱是天魔教圣女,他與她過招幾回卻發現她并沒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圣女的程度不過爾爾,氅下雜兵大概也沒多大本事,難怪天魔教沒沒無名,只有名號聽起來嚇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領。
想低喃咒罵她,猛然察覺,他連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女,淪落至廝!聞人滄浪狼狽抹臉,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氣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兒,他被偷襲昏迷之前,就是嗅著這個,然后便看見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貓兒,烙入他眼簾,之后,他失去了意識。
他忿恨掄握拳頭,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縷香味。
實際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愛又慧黠惡劣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