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當品的日子,并不難熬。嚴家當鋪無權要聞人滄浪做任何事,至少,三個月內,是無權的,一旦他淪為流當品,情況自然不同,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被標價出售,一是留在嚴家,變成賣不出去的滯銷下人。
哼。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三個月后,小妖女一踏進當鋪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擊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嘗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要用哪種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這三個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則是解決嚴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誰都無法將他聞人滄浪的模事傳播出去。
他并不是一個在乎名聲的買虛君子,外頭如何論他、談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任何批評去改變自己,這意喻著,他被當進嚴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個性,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大方談論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讓小妖女志得意滿地竊竊賊笑。他現在就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地笑彎了那對細眉、那道粉唇,還有那雙黑得發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親手捏斷她纖細白嫩的頸子。
樹敵無數的他,不曾想這般殘忍地教訓他的仇家―當然,他的仇家也從來不會耍這類小人技倆。
他的仇家中,沒有她這樣的家伙,心胸狹隘、度量窄小、愛記仇、滿腹壞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蘆不曾離手的毛丫頭。
想起鮮紅甜膩的糖葫蘆,就想起他與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為了那串鬼玩意兒,困在嚴家當鋪?要走當然不是難事,會留下來不過是接下來他沒有其它要事待辦,閑著也是閑著,另一方面,他不想錯失逮住她悄悄跑到當鋪來看他狼狽情況的機會。
她一定會來,不可能等到三個月后才來,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貪玩本性,絕不會愿意放過取笑他的好時機。
他雖然和她一點都不熟,連姓名亦不清楚,她卻摸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辦法,他也摸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風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于頂的結果,他高仰下顎,不屑低頭覦她,才會慘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專干些小人勾當。下回再遇見她,他一定會將視線往下挪,仔仔細細盯緊她,不放過她舉手投足之問瞬發的偷襲行徑!聞人滄浪為自己方才的念頭鎖眉。
盯緊她?
不對,他不是要盯緊她,他是要做掉她,讓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場為何!
聞人滄浪冷冷一笑,繼續賴在池畔這座涼亭里優閑度日。
興許是嚴家人忌憚他的身分,沒人敢來打擾他,在嚴家,他就像名貴客,在這兒,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張羅,本來該與幾名雜役共擠一室的床,也因雜役們怕被他冷傲氣息給凍傷,一個接一個搬著枕被,窩到其它房里去睡,讓他獨占一間房。
除了偶爾被鋪里人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像在看猴子一樣之外,他不覺任何不適。
既來之,則安之,就當自己住進一處清幽寧靜的上好客棧,享受武林打殺之外的平和日子。
風,輕輕拂撩池畔一排柳樹,葉兒搖曳生姿,宛如輕笑,池水悠然泛起淺淺漣漪,嚴家景致如畫,園中建筑古雅別致,迭石層層,或為假山,或為石洞,游廊蜿蜓巧妙,門洞花窗雕工細膩,院里種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園景,要他在此處待上三個月,一點都不難以忍受。他會在這兒過得極好,他要她親眼看看,他聞人滄浪,隨遇而安,絕不會有她想見到的慘狀發生,哼。
“聞人公子!蓖ね猓腥溯p聲喚著他,他雖聽見,卻不搭理,整間當鋪里,沒有人值得他閑話家常。
那軟綿綿的嗓不放棄,又喊:“聞人公子!”
聞人滄浪緩慢地挪去微瞇視線,一張幾日來時常見著的粉顏落入眼中。
嚴家上下,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過五只,而粉顏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嚴盡歡身旁的貼身侍女,名喚春兒,不是個模樣多突出特別的女孩,只因為有嚴盡歡所在之處,必定有她,與其說他對她有印象,不如說是她跟隨的主子太教人嫌惡,不由得,連帶記住了她。
見他總算肯將視線瞟來,春兒露齒微笑:“聞人公子,能不能請您幫春兒一個忙?”深諳他絕不會爽快應允,她徑自央求道,手里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間,怯怯遞上:“府里工作好多好雜,我忙不過來,您可不可以替我掃干凈這條廊上的落葉灰塵?”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嚴家大池,當她是一陣吹過耳邊的風,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掃地?是他聽錯了,抑或她腦子燒壞了?他,聞人滄浪,這輩子手里拿過的,只有刀劍,沒有竹帚;只有腦袋,沒有水桶。
“聞人公子,您就好心幫幫忙吧。我若沒做完工作,會讓小當家責罵的……”
春兒可憐兮兮說著。
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嘆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沉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灶香時間過去,兩灶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閑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它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沖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夠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佛杠上他,眸里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彼涞貜,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聽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里什么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跶跶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里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銜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發,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卷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松松就將長廊清掃干凈。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愿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吶!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夸張地贊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佛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愿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聽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并不是一個艷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于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鑲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艷,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仆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聽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么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盡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后瞪著要她滾―最后再灌人迷湯,猛夸他好棒、武藝好強云云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干凈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仆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后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夸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里!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托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凈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卜!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