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仆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后,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傭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毙〖喸陂T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眹辣M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利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干,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瞇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凈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么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閑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眹辣M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發。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毙〖嗇p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愿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愿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里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里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里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它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睊叩兀砍?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干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伙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聽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眹辣M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仆,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毙〖喪掷飫幼髁胬,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后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毙〖喎A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
嚴盡歡靜默聽著,任由小紗為她梳盤小髻,小紗嘰嘰喳喳說些春兒與聞人滄浪的相處點滴,誰都沒想到,向來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兒,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放下身段,纏著、膩著、賴著,甚至連撒嬌那一招都拿出來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覺中,淪為當鋪雜役,同樣出乎眾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對兇神惡煞,卻奈何不了區區一個小婢女?
小紗說著的同時,春兒回來了,掛著滿臉愉悅笑容!靶‘敿遥,我回來遲了。”春兒不帶任何真誠的歉意,好心情讓她的眉眼全鑲嵌一層閃光,她站在銅鏡前,為嚴盡歡挑鈿飾。
“春兒呀!眹辣M歡與春兒在銅鏡中交會視線。
“是!
“你喜歡聞人滄浪那個臭臉男?”嚴盡歡毫不迂回,直接問。
春兒明顯一怔,聽到臭臉男時的噴笑,被前頭“喜歡”那兩字給硬生生梗住。
“聽小紗說,你似乎挺愛去找聞人滄浪。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春兒一臉迷惑。
“不然你這個懶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時還會去關照別人吶?”嚴盡歡邊說,右手輕揚,晃了晃:“我不愛那個綠玉葉鈿,換掉!
小紗迅速換上一只鑲嵌數十顆小珠貝的銀鈿,嚴盡歡滿意覦著,它在黑發上形成搶眼效果,續道:“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將他送你!眲e說她這主子難相處,她待春兒這位貼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兒眨著眼兒,對這兩個字認真思量。
“雖然他還不是流當品,不過,要把一件典當品變流當品,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眹辣M歡平時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鋪里其它人想向她索討東西,得視她心情好壞來決定是否打賞,但面對春兒,她善解人意許多,畢竟,交情不同吶。
春兒眸里逐漸綻放笑意,變得晶亮無比:“真的嗎?我可以討了他?”
“當然!眹辣M歡頷首。
“那好呀,我要他,請小當家把他送給我!贝簝盒﹂_了臉,一句悶笑的咕噥含在嘴里:“他如果知道這事兒,臉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詰詰詰詰詰……”
“沒問題。春兒,聞人滄浪是你的了!眹辣M歡允得利落。說完的同時,小紗也替她打扮妥當,嚴盡歡回首,交代春兒:“好了,別一徑傻笑,去替我熬藥吧!
“藥?”春兒茫然重復。
“為了一個男人犯傻呀?!我的藥呀!”嚴盡歡睨她一眼,以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該辦正事。
“藥……哦!贝簝哼B忙點頭,與端著水盆的小紗一塊兒退出房,小紗要去將水盆里的水倒往溝道里,春兒拍拍她:“小紗,是什么藥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當家所有湯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碰,連武威哥都沒動過!毙〖喞Щ蟠簝涸鯐吹箚柶鹚齺。
春兒黑眸骨碌碌轉了一圈,換上甜笑:“呀!我想起來了啦,我趕快去幫小當家煎藥!”語畢,一溜煙往廚房方向鉆,徒留小紗一個人愣凱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搖頭。“春兒姊怪怪的……難道陷入愛情里的人,都這副怪模怪樣嗎?”
紙,包不住火。
聞人滄浪被打賞給春兒之事,很快便在嚴家當鋪里傳開,成為眾人嗑瓜子說嘴的熱呼呼八卦。
當然,聞人滄浪不會被蒙在鼓里。
聞人滄浪得知嚴盡歡把他賞給春兒,憤怒如颶風掃來,迸發的殺氣震懾了當鋪眾人,迫使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及夏侯武威同時站出來,擺開對峙架勢,必要時,四個打一個也在所不惜。
“我受夠了。”聞人滄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對,他受夠了!
在這間鬼當鋪想圖個安寧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會有個家伙跟前跟后,要他幫這個做那個,一邊灌迷湯一邊用傻笑企圖迷惑他;一邊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動動劍氣掃地;一邊利用他失神之際要他使使輕功去清屋梁上的蛛絲――成他何必如此作踐自己?他應該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殺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藥,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從,他便一刀一刀凌遲她,還怕她不從嗎?
何必在嚴家當鋪乖乖等滿三個月,過這種卑賤生活?
變成典當品已經夠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為奴仆亦令他無比難堪,此時再成為春兒手里一件“賞賜品”,他聞人滄浪還有臉活在世間上嗎?不如自我了斷省事些!
聞人滄浪面容緊繃,偏書卷味的臉龐揉合了戾氣,他的神情在說:誰都別想攔我,我聞人滄浪不容人揉圓搓扁,不是任誰想處置我都行!
“春兒,這張當單拿去請人仿謄個一萬份,他只要一踏出嚴家,咱們就四處張貼,貼滿南城每一面墻,教眾人看看,武林盟主聞人滄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違反合約!眹辣M歡嬌甜中帶有風涼的嗓,彷佛無視聞人滄浪的殺氣!她確實也沒能看見聞人滄浪的表情,在她前頭擋了人高馬大的四只男人,嬌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見他們背影,聞人滄浪的臉再陰鷥、再臭、再嚇人,她都沒看到!慵懶傳出,纖手晃著當初紫紗姑娘將他抬進當鋪典當的當單。
“是,小當家!贝簝航舆^,放進懷里。她與嚴盡歡不同,嚴盡歡坐著,視線不夠寬廣,她站著伺候人,視線輕易越過四人,落向盛怒中的聞人滄浪。她彎笑了眸子,不似鋪里其它小婢都逃得遠遠,一個一個縮到門外,生怕會慘遭殺氣波及。這方主仆氣氛融洽,那方,一個怒焰已達極致的男人,與四名不敢小覦他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抗衡,因嚴盡歡的加油添醋而一觸即發,聞人滄浪長發微微撩動,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冒突而出,彰顯著他耗費多大力氣在壓抑自己動手砸碎這整座宅邸,當他看見春兒唇畔一抹笑靨,他眉間的蹙痕劃破冷靜,陰狠瞪著她,她全然不怕,還回視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戰他的爆發底限。
“我并不是流當品,你無權處置我!甭勅藴胬岁幒菽抗鉀]從春兒身上挪開,冷嗓卻是在對嚴盡歡說。
“錯,你是。春兒,當單給他瞄一眼――小心,他會搶走撕掉!眹辣M歡叮囑春兒。
春兒頷首,取出當單,攤開,指指其中幾字,雖有段距離,但她知道聞人滄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見。
死當。白紙黑字,而死當旁邊,還能看見筆跡涂抹掉的痕跡。
“你們竄改當單?!”他明明記得公孫謙告訴他,小妖女三個月后會回來取贖他!
“沒有呀。”嚴盡歡睜眼說瞎話:“你看仔細些,當單上有捺指印的,典當人自己要求把取贖改成死當。”
“小妖女來過?!”聞人滄浪瞠目逼問。小妖女來過當鋪,更改合約?何時來的?
他竟然錯過她了!錯過把她挫骨揚灰的時機!
她看見他被春兒領著去提水的窩囊模樣了?
她躲在哪處暗暗恥笑著他了?
“總之呢,典當人決定死當你,其下之意,你已經是流當品,當鋪里每一件流當品,我都有權處置,春兒想要你,我就把你賞給她,從現在起,你是春兒的東西,你最好安分些!眹辣M歡甜孜孜說道。
聞言,聞人滄浪又瞪回春兒身上去。
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嚴盡歡開口索討他?
聞人滄浪的怒火轉移到她身上,瞇細的黑睫掩去眸里肅殺之氣,抿閉的薄唇不發一語,卻比任何惡毒語言更具殺傷力,他在用眼神殺她,要她自己識相開口,向嚴盡歡收回無理要求,說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沒有人在他殺人目光冷睨之下,還不趕緊跪地求饒。沒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只,春兒是另外一只。
她秋翳雙眸眨呀眨,無辜天真、單純甜美,沖著他笑。
“你這家伙!過來!”聞人滄浪震開阻擋在前方的眾人,攫擒春兒的手腕,粗魯蠻橫地將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談談”,談完之后,要她自己哀求嚴盡歡取消打賞。
由于聞人滄浪的目標不是嚴盡歡,眾人沒有出手相阻。說來無情,畢竟讓他們愿意拿命去拚救的人,僅止于嚴盡歡,春兒并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連手就打得過聞人滄浪嗎?他們都不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雖然皆習有武藝,教訓教訓匪類綽綽有余,可用來對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從心。
嗯……春兒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春兒被聞人滄浪拉走時,她臉上可沒看見半絲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個膽敢向小當家開口索討玉面武皇鬼羅剎的女孩,應該早就預料會面臨今日場面及聞人滄浪的怒火,她仍是同嚴盡歡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撫聞人滄浪的方法,眾人皆如此深信,春兒的本領,近來遠遠超乎他們意料!能讓聞人滄浪乖乖將嚴家主宅清掃得干干凈凈,春兒功不可沒。
待聞人滄浪拖著春兒走遠,公孫謙拾起春兒匆匆間掉下的當單:“小當家,你真的竄改當單?”這是當鋪大忌,嚴家當鋪能在南城立足多年,憑靠的是信用,鋪子與客戶間的簽訂契約,需要雙方同意,一旦簽訂,彼此遵守,當鋪契約若要修改,不是重謄一份,便是修改之后,再由雙方捺手印,以示負責。
他非常肯定當日紫紗姑娘那張當單上注明了什么,絕不是現在看到的涂改版當單,但,這張當單上,在修改處確實捺有手印,而且與當日紫紗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較,還真的……相似度極高。
嚴盡歡不否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坦承不諱,方才誰騙聞人滄浪,現在面對公孫謙可以省。骸笆茄剑医写簝焊牡。她難得開口向我討東西,我當然不吝嗇給她。哪知道春兒的模仿力這般強,連典當人的字跡也學得像,拿來唬弄聞人滄浪正好!彼回撠煼愿来簝恨k事,春兒怎么做、找誰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兒事后交出的成果讓人滿意,她更不曾多問。“反正三個月后,典當人真的回來取贖,咱們再見招拆招啰。”
最后那句話,換個方式說,便是:反正三個月后,人家回來取贖,就交給你們去煩惱啰,不關我的事。
嚴盡歡的行事風格,眾人皆知,她只管過程,不顧結果。
公孫謙看著當單許久,心里涌現一絲忖思。半晌過后,他露齒微笑,折妥當單,擱回桌上,只輕吐了“原來……”兩字,末了,任憑鋪里人追問,他什么也沒再接下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