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第一天回來,住進那個大房子,他就知道她并不曉得那個地方已非端木家所有。
她在屋里的每一種行為和態度,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為什么明明認為這是自己的家,她卻突然說要搬走?
「一直……一直跟禮住在這里很奇怪,我想那是不太好的。我絕對不是討厭和禮住在這里,只是,這樣是不正確的!
昨夜,她努力地如此解釋著。
藍禮央坐在自己的辦公座位上百思不解地想著除了昨晚對他表明要搬離之外,早上在餐桌上,她也試探地提及不需他載送的話題,但都被他技巧性地回絕,給了她軟釘子;沒想到她竟趁他不注意時招了出租車坐上去。結果他只能開車跟在那輛出租車后面,一路目送她到公司。
等他在公司停車場停好車后,她已經進入辦公室,一直到現在都不曾出來。
他當然可以進去找她,不過經過早上的那種情況,別說他尚未平復心情,對她那種前所未見的拒絕決心,他的確需要重新思考如何應對。
自她回來,與他重逢的第一天起。他就介入和滲透進她的生活;即使一開始她覺得有些困惑,但最后仍是受他影響而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甚至在他面前做出偷跑的行為。
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做過的相似的事。
沒有表情的瞪視著面前的筆電屏幕,藍禮央快速且毫無錯誤地將會議檔寫好;為了使浮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他甚至連明天后的部分都已做好。
幸好直到中午端木麗都沒什么特別行程。將文書檔案打印出來放進透明的活頁夾,他起身走到她的辦公室前。
就像要徹底將他推拒在外,平常她總是大門敞開,今天卻關上了門。
放在門前的手握了幾次拳,這才屈指敲門。
「請進!
里面傳來端木麗響應的聲音,他開門進入。
「……這是下午開會要的資料!箤⑽募旁谒郎,他道。
她正專注地閱讀厚重的統合報告書。
「我知道了,謝謝!顾f,頭也沒抬地。
藍禮央看她一眼,隨即翻開工作時隨身不離的記事本,道:「下午兩點要和部門主管聯合開會。四點日本儀器廠商來談事情。至于研發部門的試用品已經準備好了,今天就可以給您!
端木麗用來勾重點的鉛筆停住了下。
「好的。那就請他們在下班之前把樣品送過來,我會仔細試用!顾桓碧幚砉碌膽B度。
雖然平常也是在工作,但她并不會只把他當下屬看待。
打從一開始,她就一直都當他是「禮」,然而現在,她卻完全以他是「藍特助」的身份來交談。
他懂了。
她要專業,他就專業。將記事本合上,藍禮央道:「我知道了!辜热蝗绱耍矔䦟⑺饺饲榫w擱置在一旁。
結果,一整天下來,兩人之間的對話除了公事,再也沒有其它。
為避開高峰時間,公司上下班都會晚半個小時,所以下班時間是五點半;將近六點的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雖然是周末,但對藍禮央而言并沒有任何不同,他猜測她今天不會跟他一起回家,果然沒錯。
「啊,你好。你是禮吧,好久不見!
他的座位就在電梯出來,要到副總辦公室的途中,上樓的人必先經過他的位置。一名面貌清麗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地和他說話。
「嗯……不過,你好像不認識我?」女子打完招呼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雖然他們的確沒說過什么話,但他怎么可能不認識她,她是端木麗最要好的朋友。藍禮央望向辦公室,果然端木麗走了出來。
「小瑩!苟四钧悊镜,并朝女子走近。「我今天要和小瑩去吃飯,所以……你先回去吧!
她對他說話,卻沒有看著他的眼,藍禮央注視著她低垂的視線。
「……我還要加班!顾黠@愣了一下!缚墒恰
「祝您愉快,再見!顾財嗨脑。
她臉上閃過一絲為難。
「那……你不要留太晚!顾那榫w似乎有些低落,對身旁的好友道:「走吧,小瑩。」
「哦……」清麗女子看著兩人好一會兒,隨即向他道別:「再見!
端木麗和好友離開的背影,他看都不看,然后,他讓自己專心于成堆公事之中,各部門工作的進度追蹤,甚至把下個星期會用到的報告都概略寫完,星期一就要用的那份還加裝精美的封面,之后,他才拿起公文包離開公司。
回到大房子,整棟建筑物漆黑成一片,那就表示她還沒有回來。
于是他進到自己所居住的副屋。即使不用開燈,也能看見電話錄音機的紅燈在閃爍。副屋的電話和主屋是一樣的,是主屋的分機。
他打開電燈,將公文包放在沙發上,脫掉西裝,拉松領帶之后,上前按下閃著紅燈的鈕。
嗶的一聲,端木麗獨特的醇厚嗓音透過機器傳出:「禮,我這兩天假日要睡在小瑩家,不回去了。星期一我會直接去上班,所以,你不用等我。晚安!
他垂下手,佇立在電話前,動都不動。
四周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他的時光彷佛倒回到八年前,那個完全沒有月光的夜晚。
「……謝謝你,小瑩!
坐在好友家的沙發上,端木麗對著旁邊的好友說道。忽然要來她家住宿,一定是麻煩人家了。
「沒有什么好謝的啊!骨妍惻右恍,笑容甜美,隨即正色道:「我才要謝謝麗麗,麗麗救過我一命!
端木麗歪了下頭。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惯需要提嗎?「那我要謝謝小瑩,每天載我上學!顾馈
好友笑了,跟著有點不甘示弱,努力地想了想,道:「那我要謝謝麗麗,上次從國外帶回來給我的禮物!顾龑⒆M奶茶的茶杯放在桌上。
端木麗想起藍禮央不讓她晚上喝茶。
「啊,那個……」很性感惹火的內衣,她問,「結果你穿了嗎?」因為金發友人曾經大力推薦,所以她才買來送給還在感情路上努力的好友。
「哈……哈哈!购糜涯樢幌伦语w紅,尷尬地笑笑,但是很快地,那笑容摻雜了一點苦澀。
「嗯,怎么說呢,根本沒有那個機會吧。我最近開始在想,或許安叔叔永遠也不會接受我。」
好友心傷的表情映在端木麗瞳眸中。
她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地陪著好友。好友長久以來追逐著某人而不放棄,她也是。
她也對某個人有那種怎么樣也無法放棄的心情。
就算離開那個人身邊,卻還是在意著他的一切?粗鴶[在桌上的茶,她卻一口也不敢喝。
但是,這個晚上,她依舊失眠了。
如果禮知道她沒睡覺,一定又會不開心吧。必須……要早點找到新的住處才行。想著這樣的事情,端木麗度過沒有藍禮央在身旁的假日。
原本打算星期一直接到公司,但是最后,她還是在星期日的傍晚離開好友家,懷抱著并未沉淀的心思回到大房子。
才打開大鐵門走進,她就覺得有點奇怪。只要禮在,副屋一定會有燈光,但是現在副屋卻是一片漆黑。注視著門戶深鎖的副屋,她走過石板路,來到主屋的大門前。
白色門扉是半掩著的,并未關上。她微頓住,僅輕輕一推,門板「咿呀」地往里面開啟,屋內十分安靜,這小小的聲響,因為回音而被放大到有些刺耳的感覺。
始終覺得有些怪異,所以她并沒有貿然地進去,只是在門口處觀察著房子里的動靜。
橘紅色的晚霞從她身后照進大門,在地板上畫也一個圓弧形的光區,她的影子映在上面,因為長廊的窗簾是拉上的,所以只有她站的地方有光。
昏暗之中,好像有人影緩慢地走了出來,她馬上認出那是藍禮央,瞬間安心了一些,只是……
「禮?」端木麗看著他,他從暗處極慢地朝她走近。
只見他頭發微亂,劉海垂在額前,上半身僅著白襯衫,卻沒有塞進褲腰里,依賴也是拉松的,手里拿著一瓶開過的酒。
不若之前每次進到主屋的整齊儀容,總讓人感覺優雅且拘謹的他,如今看來既放蕩又頹廢。
他停在她面前,仔細地凝視著她。之后,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緩緩伸向她的面頰。
端木麗沒有動作,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您……」只說了一個字,他便低下頭,用手掩住口鼻。
他腳步不穩,身體搖搖晃晃的,端木麗連忙扶住他。
「小心!」一接近,就聞到淡淡的酒味,禮不是不喝酒嗎?趕緊將他攙到客廳,她讓他坐在沙發上,那瓶酒好像是上次外國友人來時喝剩的。
拍他的背,她輕喚著他:「禮?」到底是怎么了?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他上半身前傾,深深低垂著臉,手肘撐靠在膝蓋上,聲音低啞道:「……您不是……不回來?」
「嗯!苟四钧愝p應。但是,她一直想著他,所以就回來了。
「你喝酒了?我去倒杯水給你!拐Z畢,她站直身就要離開。
「等……等等。」
不料,他卻從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失去平衡地坐倒在他腿上。
「禮?」她嚇了一跳。
「我有話……要說……不,應該是,你有話……也要跟我說……」他皺眉低聲說道,隨即似乎因為感覺頭疼痛苦,脖子往后仰,閉著眼睛用手按住額側。
「我去倒水給你。」見狀,她又道。再一次站起身,朝廚房走去。
找到杯子,她拿起水瓶。在倒水的時候,因為手有些抖而灑了一些出來。剛剛他說的話,讓她尚未沉靜下來的心劇烈動搖起來。
禮為何會那樣說?難道他知道了什么?她有泄露出什么嗎?大概是因為水的關系,她的手指才變得有些冰冷。輕輕吸著氣,端木麗端著玻璃水杯走回客廳。
藍禮央坐在那里,因為酒意而微微低首,閉著眼睛,就彷佛已睡著一般。
她上前,將水杯放在茶幾上。
「禮!顾龁,但他沒有回應。「……禮!鼓曋,她的聲音更低了。
心跳得好快!他就在她這么近的地方,觸手可及。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她帶著些許怯意,輕輕撫著他垂在胸前的領帶。
聽說,送對方領帶,是想要束縛住對方的意思;雖然她是送禮之后才在雜志上看到這種說法的,不過,好驚訝,有種自己深藏起來的想法完全裸露的感覺。
如果她說要把他綁起來,他一定會答應吧?因為她是「小姐」,是他會為她做任何事的、端木家的「小姐」。
莫名地笑了一下,心里卻相當感傷。她抬起眼,卻發現他已再度張開雙眸,并且正注視著她。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空氣凝結住了。
只要隨便說些什么,將自己剛剛的舉動搪塞過去就好,反正禮看起來不大清醒,但是,端木麗卻沒有辦法開口。她到底該怎么做才好?想到他喜歡的人,想到有人喜歡他,想到不能再和他太靠近,是不是不要回來比較好?她的感情比以前更加強烈,心那么亂,她真的不曉得要怎么辦。
她的確有話想跟他說,但是,她不能說。
所以,八年前,她走了。
她究竟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心到哪一天?思及此的一瞬間,她涌起一種全然舍棄的沮喪心情。明知他正看著自己,原本撫著領帶的手,帶點忌諱似的,極緩慢地往上移動。
細白的手接近他,充滿猶豫和不安,最后,卻在他的臉旁停住,微微地顫抖著。
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她的手往下滑去,將他的領帶纏繞在指間。
她微傾身,波浪般的長發頓時從肩處落下,她絕美的面容凝視著他,幾繒發尾碰觸到他的面頰。
然后,她提起他的領帶,低下臉,輕輕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你,這……」
聽到藍禮央的聲音,端木麗心悸地放開手,退離一步,但他似乎難以保持意識清楚,只能扶住頭,甚至忘記使用慣用的敬語,斷續地首道:「等……我有話……跟你說……別、走!瓜袷怯霉缑笞詈髢H存的一點清明神智,他再度無力地閉上雙眼。
端木麗緊張到甚至可以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了。上樓拿毛毯給他蓋住,之后,她毫不遲疑地離開大房子。
回到好友家,本來以為她已經回去的好友被搞胡涂了。她又借住了一夜,祈禱藍禮央不會半夜找來。并且打電話給二哥及其第一秘書。
隔天一大早,她和第一秘書約在車站,然后坐出租車到機場。
直飛歐洲。
「……執行長雖然老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不過原來他那么寵妹妹啊,你有沒有發現不管你有什么要求他都不會拒絕?」因為早起而頻頻打呵欠的美艷女子一臉驚奇的表情。
她知道,不論是要回國工作,又或者是突然要去歐洲展覽視察,不管她說什么,二哥都會答應,即使他不曾笑著和她玩,即使他明明是個討厭公私不分的人。
就是她和二哥是不同母親,他還是把她當妹妹;她也一樣,他是她的二哥。
「我知道,很抱歉,讓你這么匆忙!苟四钧愝p聲道。因為身邊要有個助手,她不能帶藍禮央,只好借用第一秘書。
「雖然我很開心能去歐洲,不過下次能不能先讓我安排一下血拼行程,還有我要找好吃的蛋糕店……」美艷女子聊著想要去吃美味點心再回家叫自己弟弟做給她吃,她弟弟廚藝很不賴的事情。
然而,端木麗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美艷女子提到關鍵詞,才讓她一下子回神過來。
「藍特助,你跟他發生什么事了嗎?」美艷女子支著面頰問。「不是找藍特助而是找我,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端木麗回過頭,看著她。
「……沒有。」她只是太沖動了,現在不知道要怎么辦,她要好好想一下,要好好想……
「副總,你真奇怪呢,明明心里就有事,卻硬是不說出來。我不是只指今天這個狀況而已喔。」美艷女子道。
她低下頭。
「沒有什么比自己喜歡的人更令人害怕的了!顾毬曊f。
「。俊姑榔G女子眨眼。
「我在某個地方看過這句話。我覺得……相當貼切!怪辽,對她而言是這樣。
她總是在意著禮,在意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地步。
「其實,你喜歡藍特助吧?」美艷女子嘆口氣后問道。
聞言,端木麗的身體一震!但她并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窗外。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機內開始變暗,班機上的乘客,包括美艷女子都睡著之后,她才極低聲地自語道:「我……不可以說出來。」明明已經這么決定了,但卻做了等同于說出來的舉動。雖然只是一時沖動,但現在卻是后悔莫及。
從藍禮央為她受重傷的那一天起,她就徹底醒悟了。他會為她犧牲的,即使犧牲掉的是他自己,但她卻永遠沒有辦法知道那是為端木家,是為她這個「小姐」,還是只為她這個人?那是有極大差別的。
從小生長在端木家,對祖父十分孝順的藍禮央,所受到的影響究竟有多深,她不曉得;如果拿掉她端木家的人,所以她永遠也無法知曉。
若是她把自己的感情全說出來,所得到的愛情會是真實的嗎?她這一輩子,都會懷疑。
如果可以把他緊緊綁在身邊占為己有,要是能那么不顧及他,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她也就不用這么煩惱了;然而,愛情也許的確會使人變得自私,但她害怕自己變成那樣,害怕她的自私傷害了藍禮央,同時也傷害了自己。
她也不能讓藍禮央犧牲自己的人生。她要切斷他和端木家的聯系,讓他自由。
因此,她才要離開。
她想過無數次,倘若她不是他口中的小姐,如果她能以另外一種身份和他相遇,就好了。
不想讓端木家再束縛他,卻又沒辦法放棄。
對她來說,藍禮央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她可以凝望他,說他美麗,卻絕不可能伸手將他摘下。
她逃走了。
她竟然再度從他面前逃掉!
酒醉清醒的隔天,領帶上的唇印證明端木麗曾回來并非是場夢境。藍禮央一早就趕到公司,以為端木麗一定會出現,沒想到等不到人就算了,上班時間一到,執行長的新任第二秘書來找他,告知他副總和第一秘書去歐洲出差,所以暫時必須由身為副總特助的他遞補第一秘書的位置。
她竟敢再度逃走!
從他面前,再一次的,丟下他,然后逃到遙遠的地方去。
歐洲的巡回展為期一個月。上班時,他讓頭腦塞滿工作,也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想到她;但一回到大房子,卻滿滿的全是她的身影。
他痛恨等待。
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像是一個鬼魂,獨自守在這間空蕩的大屋內,等待它原本的主人歸來。
他離不開、走不掉,只能任由寂寞和孤獨啃噬著他的靈魂。
全都是因為端木麗。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拋下一切就走;如果不是她,他就不用等待。
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見到她,所以他才會在這里。
被酒誤過一次,藍禮央無法再麻醉自己,只能再度清醒著被孤寂所吞噬。于是夜晚一到,他在屋內走過一遍又一遍,如同那八年間所做的一樣,他始終保持著房子的原樣,讓時間彷佛在這里停住。
這樣,他就不用去細數自己究竟過了多少個日子,不用去在意自己已經熬過多少次黑夜。
周圍寂靜無聲,室內沒有開燈,僅有外面圍墻微弱的光源,但藍禮央卻十分熟悉房子內部的擺設位置,緩慢地來到連接二樓的階梯。
他摸著平滑的木質扶手,一階一階地往上。
高中時他代替祖父工作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他都要上樓喚醒端木麗,即使明明知道她已經早起在等他敲門,但他還是會去喚她。
她總是穿好制服,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開門跟他說早。那個時候,他沒想過為什么,但是后來他知道了。
那是因為,她在意著他。
來到端木麗的房間,藍禮央扭轉門把進入。書桌和椅子上放著許多文件與資料,角落則擺著她回國至今都還沒整理好的行李。
幾件隨意掛著的衣服、迭放在矮柜上的書本、卷起來的窗簾……她回來的痕跡明明這么明顯,然而,卻又已經不在了。
藍禮央垂著額頭,無法確認體內那股憤怒失敗暴躁又摻雜著思念的強烈感情是什么,只是,他沒有辦法忍受她不在。
相隔多年的重逢,她回到他的身邊,他變得比以前更加無法忍受見不到她的事實。
她那在意著他而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以及表情,就像壞掉的影片不停在她腦海中重復播放;原本可以每天相見的人,又再度從他面前消失,他覺得自己整顆腦袋幾乎要炸開了。
但是,她還是不在。
「……可惡!」
忍不住低咒一聲,他放下雙手,用力撐住桌子,低垂著臉,他的雙肩起伏著,桌角因此搖晃而觸到旁邊的矮柜,矮柜上有顆布做的骰子額巍巍地掉落到地面,然后滾到床腳。
藍禮央瞥視著那顆被透明紙包裝起來、并且還打著緞帶的布骰。那是端木麗小時候的勞作,他還記得自己曾撿起來還給她過。
那顆骰子的位置,讓他睇見床底下有個木箱,那木箱是打開的,里面放著幾本相同厚度的書冊,其中一本橫放在其它的上面,里面還夾著一支筆。他并沒有去想那會是什么,只是因看見筆要掉出來了,所以在撿起布骰時順手拾起那本書冊,想要將筆放好。
但當他一翻開來,卻在內頁看到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停住動作。
那是端木麗的字,他看過數不清她經手的檔上的簽字,所以十分確定。那一頁,用他的名字開頭,就像是給他的信件一樣,端木麗以第一稱「我」寫著內容,在問他,是不是她不要回來比較好?他還是沒有發現那是什么,只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翻閱其它頁數,所有的文章,都是以他的名字「禮」為開頭,內容就像是寫給他的信,只是信紙換成本子,一封接著一封。
他放下那本,將木箱里其實相同的冊子拿出來看,內容竟然全部都是寫給他的信!從她念大學、研究所,直到畢業去東南來,然后又到歐洲工作,到她回國為止,每篇文章最后注明的日期從未間斷過。夾著筆的那一篇,是上個星期寫的,是她回來后寫的唯一一篇。
這就是她的「日記」。
離開他的日子以來,她一直在寫信給他,即使那根本是不能寄出去的信,藍禮央彷如將周遭的所有事物盡皆遺忘,就這樣站著翻看那一本本寫給他的信件。從一開始她跟他說對不起,很抱歉害他受傷;到中間她對他說在學校發生的種種事情,再到后面她工作上班的一切。
過節的時候一定會祝他開心,他生日的那天也不能忘在最后寫上生日快樂。
她寫著只有她自己懂得的信,寫著等同于退回給自己的信,雖然字里行間沒有任何寂寞和孤獨字眼,但這全部卻都代表著她對他無止盡的思念。
在要回國的那一天,她寫著:禮,我要回去了,你會不會已經忘記我了?如果你忘了我,那我應該要高興吧。因為,我就是不想影響你,所以那個時候才會決定離開。
但其實我是個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剛開始到國外留學時,我一直念書,寒暑假也努力修學分,因此大學只念了三年就畢業,然后我才發現,那是因為我想回去;所以我繼續讀研究所,這次只花了一年就拿到學位,原來,我還是想回去。
但是,四年顯然還不夠久。知道公司需要人手,于是我自愿到國外的工廠工作,甚至還要求去更遠的地方;但是,當我得知你在端木家的公司工作時,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敗了。
為什么我沒有把你從端木家的漩渦里拉出來?為什么端木家還困著你?你是不是又放棄了什么來遷就端木家?就像小時候的鋼琴比賽那樣。
我一直相當懊悔:完全沒有辦法忘記。禮明明是個相當優秀的人,卻因為我而失去你能擁有的東西。
為什么你會進端木家的公司?究竟是哪里出錯了?為什么你沒有做其它選擇?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因為我不知道,所以必須要回去弄清楚。
可是我害怕,擔心說不定這只是我在找借口,因為我一直想要回去。
八年了,夠不夠?我是不是可以見你了?我不那么確定。
但是,禮,我真的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真心希望你能夠永遠幸福。
簡單的字句,蘊含著濃厚的情意,直到最后一個字,都還是在為他著想。藍禮央放下手,那本還在他手中的日記也跟著垂在他身側。
他脫軌的情緒緩慢地轉變成一股極深沉的情感。
那之后,每個沒有她的夜晚,他讀著她寫給他的信,直到她結束歐洲的工作,回國的那一天。
她的班機會在傍晚抵達,于是,他下班后就直接回到住處,穿上潔白襯衫、黑色長褲,以及剪裁利落的西裝背心。他拿起一串系著銀鏈的鑰匙,銀鏈的另一頭連接連接的是一只銀色懷表。
藍禮央穿好外套,將懷表放進背心暗袋處,然后,帶著那串鑰匙,打開主屋的大門。
他不曉得她會不會回到大房子,但是,他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等著她。
八年,一個月,兩天,幾個小時,都是一樣的。對他而言,等待并不會由于時間長短而有所不同;因為,想要那個人回來的心情是同樣地強烈。
深夜,外面的鐵門開啟了。
他佇立在二樓端木麗房間的窗邊,望見一抹纖細人影緩慢走了進來。于是他來到她房間門口,聽那腳步聲逐漸地接近。來者推門而入,待對方走進幾步,他關上房門,同時反手落下鎖。
他緊緊注視著轉過身來的端木麗。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道。
在國外念書的第一年冬天,下雪的圣誕節。在外國人相當重視的這個節日,她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旁,沒有辦法和重要的人一起度過,有些同樣是落單的留學生便一起辦了熱鬧的聚會,她也被拉著去參加;到中途大家就醉了,但因為她并沒有喝酒,所以悄悄地離開。
她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到處張燈結彩,每個窗戶望進去都充滿了歡欣的氣氛。她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雪花落在臉上,呼出的氣形成白霧;正當感覺寒冷之際,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看見一只大熊玩偶。
看起來好溫暖。
她不覺停住腳步,讓在那里,看著被暈黃燈光籠罩的毛茸茸布偶,好久都沒有動過。雪花在她頭上堆出一個迷你山丘,她在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之后,走進去買了那只熊。
假期結束,金發的室友回來宿舍,新奇地笑喊著好大一只熊,然后問她不是否給它取了名字。
她頓了一下,脫口說出「禮央」兩個字,把自己嚇了一跳。
金發室友學著她,但是音沒有讀準,讀成了「莉雅」。她聽到后愣了愣,也沒有糾正,于是就把那只熊命名為「莉雅」;爾后為了小小報復藍禮央總是喚她小姐,所以她就在名字后面加上大人二字!咐蜓糯笕恕咕瓦@樣誕生了。
那只布偶熊,就是藍禮央,陪伴著她,度過每一個沒有他的時刻。
坐在出租車里,望著窗外倒退的景物,端木麗因想起往事而有些陷入回憶。
在歐洲的一個月,她忙于工作,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到藍禮央;然而這樣做只是在逃避而已,她并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回國的時間到了,即使她還不知道怎么面對,卻也不得不去面對了。
她明白自己有很多東西留在那間大房子里,有形的或無形的。她必須親自去處理,所以,她又回到了這里。
從機場一路未停,她提著到國外才買的簡便行李佇立在大房子前。
拿出鑰匙打開厚重的鐵門,她緩慢地走進去。遠遠望見副屋有燈光,主屋一樓的燈也是打開的,就像在期待她回來般,指引出一條道路。
離開八年后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時的感覺也是一樣的。本來以為半荒廢的這里大概只有自己了,沒想到迎接她的卻是燈火通明的熟悉家園,還有她最想要見到、同時卻也是最不想見到的藍禮央。
現在和那時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二樓她的房間也亮起了燈。她想,那一定是藍禮央,因為這間屋子里不會再有其它人了。
就像被牽引了那樣,進屋后踏上階梯,她來到自己的房間。
開門之后,她走進去,身后傳來門關上的聲音,于是,她轉過身。
藍禮央果然就站在她面前。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這么說。于是,端木麗低下頭,片刻后再抬起。
「禮……想要說什么呢?」那天,他的確是對她表示他有話要說,只是她沒聽就走掉了。他的表情相當嚴肅,肯定是因為這件事而生氣了。
「我們已經不是那種小孩子玩捉迷藏的年紀了,您一聲不響就又擅自離開,實在令人相當困擾!顾[起眼睛道。
她曉得自己給許多人添麻煩了。真的非常過意不去。
「我知道在公事方面造成你很多不便,你生氣是當然的,對不起。」
之后她也要去向二哥賠罪,她很努力拚命地工作了,展覽非常成功;第一秘書則是要求在歐洲享用美食的費用都由她負擔,她已經充分表示誠意過了。
「我不是在說過個!」他忽然大聲起來,令她微愣住。只聽他極為冷怒地道:「雖然您做過那么多讓人氣惱的事,但這件事卻最讓我生氣。那天您做的事,您可不要說您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