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滿天下?
不知為何,如今的慕容佩一聽到這個詞,就極度反感。
曾經,在他還懵懂年少時,對這個詞極度向往,立志要做一個名滿天下的風流人物,然而如今視名利如浮云的他,只覺得這夢想何其可笑。
人生在世,不過如天地間一粒微塵,古今多少王侯將相,到頭來終究化為一堆枯骨,一時的榮耀亦不過是燦爛星河里的微光,瞬息淹沒。
離國的前任丞相在彌留之際曾對他說,此生記憶的片段,最多不過是一些日常的歡愉,比如與妻子新婚燕爾的恩愛,兒女初生時的喜悅,瞧見晨曦中初綻的清蓮,夜雨里沉睡的芭蕉……
他覺得,老人的話是對的。
若非為了玉惑,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丞相之位、豪華宅邸與萬兩薪金。名滿天下又如何?人們在羨慕時,同時也充滿嫉妒。他如今的盛名有一半是罵名,“漢奸”兩個字尤為刺耳。
他時常憶起跟玉惑分別的那天晚上,那夜御花園里的夜來香氣味格外濃郁,那香氣便代表心痛,自那天起,夜來香就成為他最最厭惡的一種花,丞相府名卉三干,他卻不允許種植一株夜來香。
兩年了,他刻意不去打聽她的消息,用繁忙的朝事來麻痹自己,不允許自己想到她一點,然而內心深處到底惦記著,午夜夢回時,所有的思念與情愫如洪水般洶涌而出,難以自抑。
很想回去見見她,又覺得現下還沒什么資格見她,恍若站在茫茫原野上,進退不知昕措。
“丞相——”鄒嬤嬤來報,“明嫣公主駕到!
明嫣公主?又是她?
這位刁蠻公主簡直把他這丞相府當成別業了,想來便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罷了,隨她的便吧,反正他早已向離帝表白心意,斷不愿與他的寶貝御妹有絲毫牽扯。
“請公主到書房坐吧。”慕容佩淡道。
他看著桌上沏好的清茶,舉杯淺嘗一口。茶香熟悉,又勾起他在夏楚時的不少回憶。
是那個叫蘇巳巳的丫頭沏的吧?對這個女子,他又平添了幾分好奇?傆X得她身上有玉惑的影子,有她常伴身旁,在異地飄泊的凄涼心情竟減了幾分,亦少了思鄉……思人之苦。
“丞相,今日本宮又來打擾,丞相不會介意吧?”
沒一會兒,只見明嫣公主款款走進來,臉上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表情。彷佛,有一點兒幸災樂禍,又帶著一點兒報復的喜悅。
他想,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于他不利的事,否則明嫣公主不會如此得意。
“公主請坐!蹦饺菖迤鹕恚虮蛴卸Y地行禮,“臣正好新沏了一壺清茶,公主可愿賞光共飲?”
“聽聞丞相生活一向清寡,看來果然如此。喝茶有什么意思?要喝就喝點別的!”
明嫣公主彈了下手指,立刻有宮婢捧著御酒奉上。
“如此極品的瓊漿玉液,應該是在節日慶典上才配飲用,日常小酌豈不可惜了?”慕容佩淺淺笑道。
“為了安慰丞相失意之心,有何可惜?”明嫣公主亦莞爾,“王兄也說了,若能讓丞相好過些,宮里的御酒全搬來也在所不惜。”
“安慰微臣?”慕容佩更加不解,“敢問公主,慕容有何失意之事?莫非皇上要罷了微臣的官職不成?”
“丞相并非貪戀權貴之人,官職于丞相而言,想必并不重要,怎會失意?”明嫣公主一副很了解他的樣子,“可若是與另一樁牽絆有關,丞相大概會夜不安寢了!
“哦?”慕容佩等待著下文,“是何牽絆?”
“比如——”明嫣公主盯著他,眼中盡現諷意,一字一句地笑道,“玉惑帝姬!
他果然一怔!坝窕蟮奂А边@四個字,便是他的死穴。
“看來丞相還不知道。”明嫣公主乘勝追擊的繼續道,“難道帝姬明日完婚,卻未通知丞相、奉上喜帖?”
他手一松,半盞清茶潑了出來,濕透了衣襟,然而,他身形依舊僵硬,石像一般不能動彈。
“……她要嫁給誰?”良久,他出了聲。嗓音嘶啞,像變了一個人。
“據說是夏楚賀大將軍之子——賀珩!泵麈坦鞔鸬馈
賀珩?怎么可能是他?
他知道,賀珩自幼就喜歡玉惑,然而玉惑卻從沒把對方放在眼里,嫌賀珩陰柔軟弱,若能產生情感,早就產生了,何必等到此時?
況且賀家掌握夏楚兵權,玉惑早就懷疑他們有謀反之意,不將之斬草除根也就罷了,哪里會下嫁?
他離開的這兩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天地顛覆,乾坤顛倒?
“還有一件事,丞相或許也不知曉,”明嫣公主緩緩靠近,“聽聞,玉惑帝姬前些日子連人帶馬墜入河中,患上了失憶之癥!
失億?所以,她才會對賀珩大為改觀,甚至愿意下嫁?
如今的她,還記得他嗎?還在念著他嗎?
慕容佩只覺得胸中一堵,一陣甜腥涌到喉問,他抹一抹口角,居然看到一絲鮮紅。
悲至泣血,就是如此吧?一向鎮定自若的他,竟也有今天。
“本宮就是知道丞相聽到這個消息會悲痛萬分,特意前來安慰,”明嫣公主的安撫笑意中隱藏著不懷好意,“且讓本宮陪丞相小飲一杯,如何?”
他一向不喜沾酒,但此時此刻,卻希望一醉方休,忘掉這如萬蟻侵噬的劇烈心痛……
“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吧!丞相在書房里喝醉了!”一個小丫頭跑進來,慌慌忙忙的稟報。
“怎么會喝醉?”趙玉惑訝異的站起來,“丞相在家中從不飲酒,今日這是怎么回事?”
“明嫣公主來了,帶來了宮里的御酒,丞相跟她飲了一杯,就醉了!毙⊙绢^支支吾吾地,“聽……伺候公主的宮女說,丞相在書房里鬧得可厲害了,還見了血……”
“見血?”趟玉惑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就算醉了,也不至于如此啊!”
“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小丫頭猶豫再三,終于說道:“聽聞夏楚的帝姬明日完婚,丞相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消息,所以……”
完婚……蘇巳巳那丫頭居然敢擅作主張把她的肉身另嫁他人?
是了,如今她的肉身已經不再屬于她了,蘇巳巳愛嫁誰便嫁誰,她又怎能干涉?再說,她能伴著他,又何必再管那肉身?
“夏楚的新任駙馬是誰?可曾聽聞?”趙玉惑鎮定下來,仔細問道。
“好像……姓賀,是什么將軍之子!
賀珩嗎?
呵,蘇巳巳的眼光也算不錯,那賀珩雖然有些陰柔,但終究是心地純善之人,況且外表俊秀無雙,蘇巳巳會對他傾心,也不足為奇。
“和我到書房看看!壁w玉惑從容交代。
一隊仆婢在她的安排下,迅速準備了水盆、冰塊、金創藥、醒酒湯等物品,匆匆往書房去。
才至書房所在院落門口,便見明嫣公主跌跌撞撞地奔出來,發絲凌亂,與平素的雍容華貴判若兩人。
“快、快……”明嫣公主一見趙玉惑,如遇救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快去瞧瞧慕容,他、他要死了……”
“怎么會?”趙玉惑大驚,“不是喝醉而已嗎?”
“我、我在那酒里下了點兒東西……”明嫣公主又羞又慌,垂下頭來,連“本宮”的自稱都忘了,一口一個“我”。
“什么東西?”趙玉惑沉聲道。
“媚引子……”
春藥?趙玉惑瞪大眼睛,瞪得明嫣公主越發無地自容。
“慕容他受藥性牽引,痛苦難耐……卻不愿意近我的身,就拔了墻上的飾劍,刺傷了自己……”明嫣公主淚眼汪汪,“夫人,你與慕容是夫妻,如今,也只有你能、能……”后半句,無論如何,是羞得說不出口了。
趙玉惑卻頓時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必,是這任性公主打算對慕容下春藥,逼他就范,不料慕容拒絕她的意志卻出乎她預料的強,寧可見血,也不肯屈從藥力……
因為心中還愛著她吧?就算聽到她另嫁他人的消息、縱然心中有萬般怨恨,他亦不肯背叛他們的感情。
趙玉惑只覺得喉問一陣哽咽,指尖輕顫著。
“公主請先回宮歇息吧,這里交給臣婦即可!彼底陨钗跉猓3衷捖暼绯,欠了欠身,對明媽公主道。
明嫣公主自知闖了大禍,含含糊糊說了幾句致歉的話語,便帶著宮婢一溜煙的逃了,比上回消失得還要快。
趙玉惑摒退了眾人,親自捧了金創藥推門而入。
屋內燭光暗淡,她花了好一會兒時問,才看清慕容佩的所在。只見他正靠坐在墻角處,衣襟微敞,發髻全然散落,一繒又一繒的長發似一張黑色的網將他全身籠罩,淡青衫子染了一片殷紅,鮮血仍未止住,一滴滴落在地上,猙獰又悲哀。
“丞相——”她聽見自己低啞哽咽的聲音,“你還好嗎?”
“出去……”慕容佩似虛弱到極點,拚盡全力才回答了一句。
“讓奴婢看看丞相的傷吧!”她堅持,靠近一步。
“出去,你沒聽見嗎……”他怒吼著猛然起身,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整個人無力的又滑坐在地。
趙玉惑不語,索性上前將他攙起。她知道,就算他想趕她走,也沒力氣子。
傷口很深,仿佛不要命似的,或許,他也是以此在宣泄自己的悲傷,不只是為了壓抑媚藥而已。
趙玉惑再也忍不住心疼,淚水一顆顆,落在他的胳膊上。
她將金創藥粉輕灑在他的傷處,以白紗纏繞,疼痛讓他的身體不斷顫抖,最終漸漸平緩。
他微閉上雙眼,眉心緊蹙,在煎熬中悶哼一聲,俊顏蒼白如紙。
金創藥能治得了他的傷,消除不了他中的媚藥,一旦劍傷帶來的疼痛平緩下去,他體內的欲火會越加熾灼,假如不能及時熄滅,或許會有身殘之憂。
“慕容——”重逢后,她還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就像從前那般,“慕容,是我,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拚命睜開雙眸,迷離的視線中,仿佛看到伊人歸來,雖然看不清她的樣貌,但那抹纖纖身姿,一如夢中那人。
“玉惑……”他終于喚她,“是你嗎?”
玉惑兩個字,親昵又遙遠,仿佛等了一世之久,才總算聽到思念之人叫喚她。
“是我、是我——”她連連點頭,“慕容,是我來了!
“玉惑……”他握住她的柔荑,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你可知道,我盼望與你相見盼了好久……”
她不語,只是靜靜吻上他的唇,一如當年在夏楚的宮中、在那株海棠樹下,她做過的事。
頃刻間,萬般旖旎的記憶排山倒海將他吞沒,他所有的克制與毅力全化為灰燼,只想與她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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