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幌在風中飛揚,一家客棧就開在人來車往的官道旁。
近午時分,一支車隊遠遠而來。
到得近前,就能看到那是三輛馬車,車旁有護衛隨行,那些護衛看著就透著肅殺之意,普通百姓看一眼都下意識就不再去看。
第一輛馬車上下來一位錦衣貴公子,眉目俊朗,神采飛揚。
他下車后便走向第二輛馬車,只見兩個青衣小婢先下車,然后擺好腳凳,大家便知道車上的是位女子。
一只纖細的玉手扶住門邊,一只繡花鞋先一步踏出,水色裙襪隨即覆上,絲條垂玉環。
車里的人還沒露出上半身,錦衣公子已經歡快地開口伸手,“九妹,下車了!
溫玲瓏的身子終于整個露了出來,雖然她完全不需要腳凳,可以自己直接跳下去,但是顧及到身分,她還是將手交到八哥手中,由他扶著下了車。
今天的風有點兒大,吹得她鬢角那步搖的裝飾撲棱亂飛。
留了人看顧車馬,其他人便都進了店。
因為雅間已滿,他們只能在大堂坐了,溫子厚就吩咐小廝沏茶,水是店家的,茶具卻是他們自帶的,雨過天青色看著就名貴。
溫玲瓏有些頭疼,八哥這人實在龜毛,出門在外比她這個女人還講究,這樣一比顯得她很糙,但不是令她頭疼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因為他的龜毛,他們一路走得很慢。
若是以往,經過幾天的時間他們早就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了,但目前下來,他們也就走了六、七百里地,從京城出來的人快馬加鞭一天就能追上。
讓人很沒有安全感。
對,她雖然是順利離京了,可心里莫名的不踏實,總覺得那個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男人可能會加戲。
偏偏這事還不能宣之于口,就更讓人郁悶了。
溫玲瓏無奈地看著八哥婆婆媽媽地跟伙計吩咐了一句又一句,最后她實在忍不下去了,不耐煩地伸指在桌上敲了敲,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后,開口說:“隨便上些酒菜,我們吃了還要趕路呢!
她對小二說完,又將目光轉向八哥,“還有你,要是實在不適應,現在就掉頭回京去,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溫子厚立時就噤聲了,什么要求都不提了。
小二趕緊抹著汗下去了。
溫玲瓏目光不友好,“是我常年不在京里,所以不知道八哥你現在這么難伺候了嗎?”
咱們就算是公費旅游,你這么鋪張浪費的也不太好吧。
“哪有哪有!睖刈雍竦睦浜挂蚕聛砹恕
“出門終歸比不得在家錦衣玉食,你如果不愿意陪我出來,大可不必勉強,何必如此一再拖延行程呢?”
她真的忍他很久了,再忍下去她覺得自己都能成圣了。
要是能提前啟程,她也不至于被那人堵到七哥書房威脅。
沒錯,在溫玲瓏看來,龍昭琰那番話算不上是告白,chi/luo/luo的就是威脅。
天下哪有你喜歡別人,想追,卻不允許別人拒絕的?那你還問個頭啊,直接請旨賜婚不就得了,反正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結果一點兒區別都沒有。
溫玲瓏閉了下眼,讓自己平靜下來,懶得再理八哥了。
飯菜上來后,溫玲瓏草草吃了幾口就說自己吃飽了,出了客棧,徑直往自己的馬車而去,小蠻和小嬋本要跟上的,但被她制止了,讓她們吃飽了再出來。
走到馬車前的溫玲瓏卻沒有第一時間上車,而是舉目遠眺,神情有些莫測。
“姑娘!
溫玲瓏回頭看到來人,笑了下,“是你呀,李叔。”
李叔是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是這次隨行的管事,他其實并不是溫家人,是幾年前她在外面意外救下的人,從那以后他就留在她身邊,但凡她外出都陪著,替她打理一切。
李叔真名叫什么他沒說,她也就沒問,甚至他到底是不是姓李她也不確定。別人問他,他只說自己叫李四,一聽就是個很敷衍的名字。
“有心事?”
溫玲瓏笑了,沒有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心情,點了下頭。
“在擔心什么?”
溫玲瓏沒有回答,只道:“李叔,今晚動手!
李四神色平靜地點頭,“好。”
她不說為什么,他也不問,她說動手,他就會照做。
溫玲瓏在外面又站了一會兒,便上馬車歇著去了。
小蠻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只食盒。
“姑娘,您中午也沒吃幾口,我讓店家給您做了您愛吃的肉卷餅,好歹再吃幾口!
“好!
跟著上車的小嬋嘟噥了句,“八少爺也是的,惹得姑娘不高興!
溫玲瓏掃了一眼過去,小嬋就噤聲了。
小蠻正把一盤卷餅從食盒里拿出來,小嬋趕緊過去幫忙擺放。
食盒里不但有肉卷餅,還有一盅湯,溫玲瓏吃了一個肉卷餅,又喝了一碗湯便不再吃了,馬車也終于緩緩啟動,向著遠方而去。
因為今天九姑娘不高興了,接下來路趕得就比較急,以至于晚上錯過了宿頭,只能露營,好在跟出來的護衛們都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安營扎寨十分熟練。
晚飯的時候,溫玲瓏并沒有出來吃,溫子厚也沒膽去自找沒趣。
營地的篝火在夜幕下顯得溫暖而又迷離,四下靜悄悄的。
銀月斜掛時分,溫玲瓏從自己的帳篷中走了出來。
此時她已經換了一身男裝,青衫布袍,布巾木簪,樸素而低調,卻仍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讓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出身不凡。
兩條身影從另一邊走了過來,是管事李四和車夫劉八。
“營地你照看好了,別出事!彼龂诟馈
劉八領命,“小的遵命,少爺也一路保重!
溫玲瓏點點頭,“之后你便回父親那里去吧,將我的信交給他們!
劉八點頭,“小的會親手把信交給老爺夫人的!
溫玲瓏轉向李四,“李叔,咱們走吧!
李四當先而行,牽了兩匹馬過來,扶她上了一匹,然后自己飛身上了另一匹馬,兩個人在馬上朝劉八拱手告辭,然后揚鞭催馬而去。
夜幕下,安靜的營地上,劉八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直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姑娘總是要走的,她說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過些真正清靜自在的日子。
他是看著姑娘長大的,從她牙牙學語便一直跟著,懂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是不想跟著繼續伺候,只是姑娘說他太過顯眼,容易被人循線尋來。
好在李管事總是護著姑娘的,他也不是很擔心。
妙空大師說過,姑娘活不過二十歲,其實大家都知道她有極大的可能活不到二十歲,今年姑娘已經十八了,真是沒剩多少日子了,就讓她按自己的想法走最后一程吧。
風有點兒大啊,劉八抬袖在眼上抹了抹,把自己的淚擦掉。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終于動了,慢慢走回篝火旁,地上倒著幾個護衛。
晚飯里摻了迷藥,藥是李管事準備的,效果很好,把人全部放倒了,現在整個營地都靜悄悄的。
劉八沒有絲毫睡意,就這么一直坐到了天明。
太陽慢慢升起來的時候,大家終于漸漸醒轉,弄清楚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全都慌了,緊接著他們發現少了兩個人,最要緊的那個人不見了!
溫子厚的冷汗刷的一下就淌下來了,整個人不知所措地走來走去,這可怎么辦啊,他怎么跟府里人交代,陪著出來,結果竟然把人看丟了。
最后,還是小蠻拿著一封沒有封口的信跑了過來。
溫子厚拿出信箋飛快地看下去,最后用力閉了下眼,將信箋裝回信封,吩咐道:“收拾收拾,回京。”
事情太大,他做不了主兒,得回去請示老祖宗。
花廳里很安靜,只有溫子初灌酒的聲音。
他喝酒,坐在他對面的龍昭琰卻是在品茶。
“長生就這么自己走了。”一邊說,溫子初又灌了一杯酒下去。
“她還沒死!
“王爺您別亂理解我的話,我才不會詛咒自己的妹妹呢!
龍昭琰閉嘴了,喝自己的茶。
溫子初又灌了幾杯酒下肚,然后從懷里摸出一只扁平狹長的盒子,放到桌上朝他那邊推過去,“她叫我還給您的!
龍昭琰拿起盒子打開,紫玉簪靜靜地躺在盒子里,他隨手蓋上,又將盒子推了回去。
“什么意思,王爺?”
龍昭琰繼續給自己斟茶,云淡風輕地說:“確定她死訊后,本王娶冥妻時算在嫁妝里!
溫子初被嚇得酒都醒了一半,張口結舌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王爺……”過于吃驚,聲音都有點破了。
龍昭琰抬眼看他。
他好半晌才震驚地說:“我妹妹死了你都不放過。
“我只是要個虛名罷了,難道你想我現在派人去找她回來嗎?”
溫子初立刻說:“我不想!蓖A艘粫䞍,他遲疑地小聲開口,“長生不喜歡您啊!
龍昭琰掃了一眼過去。
溫子初鼓起勇氣說:“她都被您嚇跑了!
“馮劍!
溫子初飛速認輸,“我錯了!
閃現的馮劍在看到主子擺手后又退了出去。
溫子初喪氣地趴到桌子上,自言自語地說:“我這個哥哥做得很失敗啊,長生還給我留了錢,說反正她也花不了那么多,讓我對她嫂子好一點兒,別學二伯花心,生一堆庶子,也就二伯娘好性兒,換她早和離了!
龍昭琰看了自說自話的人一眼,若有所思。
“長生總說,其實她這樣挺好的,在最好的年華離去,不嫁人也不用擔心所嫁非人,丈夫變心什么的,一輩子都舒心暢意的,比這世上絕大多數女人都幸福。
“我妹妹可聰明了,就她剛會說話那會兒,就能指著我的課業糾正我,王爺您能想像得到那么小那么軟綿綿又可愛的小團子,奶聲奶氣地……”
龍昭琰手拿著一杯茶,半天沒動。
每個人喝多了反應都不一樣,溫七只要喝多了開口閉口都是他妹妹,這些年他就這么聽下來了,估計他比溫家其他房的人知道的溫九的事都多。
溫子初絮絮叨叨地說,龍昭琰就淡定地聽。
有長大的做對照,他現在都能想像得出小不點時代的溫九會是怎樣可愛的模樣了,難怪溫七整天總抱怨小時候家里人多自己都搶不到妹妹。
小奶娃跳起來構不著,就讓人抱自己起來,然后匡匡地拿書砸人腦袋,抱的人還不敢松手,這就是仗著受寵無法無天啊。
溫九就是這么被溫家的一票男人們寵著長大的,她要星星不給月亮,要上天就給架梯子,所以她這一次藥倒一片,自己跑了,溫家也什么動靜都沒有。
既然她想自己走剩下的路,那就隨她吧——溫家人應該是這么想的,不過,聽溫七說最近溫家男人酒喝得比較多。
他們家的小祖宗離家出走了,不帶他們玩了,傷心。
龍昭琰被自己的想像寒到了,搖了搖頭,拿起手里的茶喝了一口壓了壓驚,這個時候,馮劍突然從外面走了進來。
“王爺!
他遞過來一只信封,龍昭琰抬頭接過拆開,一行行看下去,眉頭漸漸蹙起,最后他將看完的信拍到桌上,朝著溫子初推了過去。
“看看吧!
不明所以的溫子初拿過信看,臉色也漸漸變了,變得越來越難看,最后幾乎咬牙切齒地道:“這幫人——王爺,我先告辭了!
龍昭琰點了下頭。
溫子初拱手告辭,匆匆離去。
龍昭琰的手在桌上輕叩,馮劍肅立一旁,不敢出聲。
高門大戶里的陰私勾當,那丫頭不是不懂,就是太懂了,所以能躲就躲了,眼不見心不煩,只是她走得干脆利索,渾不管身后洪水滔天。
“本王都沒舍得硬來,他們倒是好大的膽子。”龍昭琰的話說得很輕,神色卻很是冷冽。
馮劍頭垂得更低。
“去,把曹家的一些消息送到御史臺去,給他們長長記性!
“是。”馮劍領命匆匆而去。
另一邊,回到平遠侯府的溫子初直接找到三房去,在書房揪住溫子厚就打。
“七哥、七哥……你為什么打我啊……”溫子厚被打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敢還手。
因為還手估計會被打得更狠,如果事后七哥冤枉了他,自然會有老祖宗做主,可一旦還手,問題可能就會更嚴重。
“我為什么打你,你心里難道就真沒點兒數嗎?”溫子初越打越氣,“長生為什么會突然離家出走,你外祖家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我說你怎么老拖著不肯動身呢……看我打死你這個吃里扒外的!”
溫子厚抱頭蹲身,連躲都不敢躲了。
這事要是老祖宗知道了,他母親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他當初就說了,這事不成的,九妹那性子不是個好相與的,她說了不嫁,那就是不想嫁,硬要給她安排,那肯定炸啊。
看吧,現在后患就來了。
事情最后到底還是鬧到了老侯爺夫妻面前去。
三夫人和八少爺都老老實實跪在堂下,頭都不敢抬一下,畢竟滿屋子都對他們怒目而視啊,幸虧三老爺人在任上,要是在家,頭一個饒不了妻子的恐怕就是他。
“你曹家門第高?有定國公府的門第高嗎?”平遠侯老夫人把身邊的高幾拍得震天響,“我們長生連國公府都不去,要去你們家做個嫡次子媳婦?你那侄子是什么驚才絕艷的人物,不過是個白身,文不成武不就的,哪點配我們長生?”
老侯爺更是吼聲如雷,“你是覺得老子拎不動刀了嗎?你們不作怪,我家乖寶至于離家出走嗎?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兒風餐露宿呢!”
平遠侯也說:“這丫頭從小身邊就一堆服侍的,現在就跟著一個管事,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啊!
平遠侯世子跟著說:“還不敢找,怕她藏,那不定過得更辛苦。”
其他人跟著嘰哩呱啦,你一句我一句的,罵得三夫人大氣不敢出。
最后,老侯爺直接動了家法,兒媳婦他不好動,便拿軍棍打了孫子四十棍,然后扔到祠堂去反省了。
三兒子和二孫子都在任上,且這事也不知情,但斥責的書信還是會給他們寄過去的。
三夫人則被老夫人罰去小佛堂念經,至于什么時候出來,再議。
接著沒過幾天,工部曹侍郎因事免官,拔出蘿卜帶出泥,朝堂之上一時風起云涌。
跪在祠堂反省的溫子厚收到消息,那個讓他一再拖延時間的表哥回來了,而他之所以遲遲不歸的原因竟然是——在外地迷戀上了一個花魁。
這一下,溫子厚差點兒氣得跳起來。
怎么著?合著他們家九妹還配不上他姓曹的,為了個花魁在那兒拖時間,虧得母親當初說得情真意切的,結果呢?
不過是貪圖他家妹妹的豐厚身家,這可去他媽的吧,等他養好傷了,肯定得打上門去。
在祠堂的溫子厚怒了,其他溫家老少爺們也惱了,消息他們也收到了,有人特別體貼地把消息遞到他們家,人手一份,誰都沒落下。
就連被關在小佛堂的三夫人也氣得不行,娘家人就是這么辦事的?這回可把她坑死了。
而做了好事的小皇叔,深藏功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