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
二十年前曾是陸府的大宅,一度換上“趙府”的木匾,如今又換上趕造的“陸府”木匾,只為迎接它真正的、碩果僅存的主人。
時近黃昏,此際,府外高高懸起白燈籠,是喪中,大宅里有人過世了。
兩乘馬、兩名乘者,來到陸府門口,見著白燈籠,兩人都有詫色。
“你看,是誰過世了?”個子較高的青年低聲問同伴。
“不知道,問他吧!”另一個瘦弱青年瞧向陸府門口指揮家仆掃雪的總管。
高個青年下了馬,走向總管!罢垎,陸老爺在嗎?”
總管瞧他一眼。“這里沒有什么陸老爺。”
高個青年聞言錯愕!斑@里不是陸府嗎?”
“不是,陸家人老早不住這里了,這里的主人姓趙。”
“但上頭的木匾寫著‘陸府’——”
“這是我家主人換的,主人要換,做下人的不能問,反正這里頭住的姓趙,不姓陸。”其實總管是好奇問過的,為此挨了趙姨娘一頓罵,正沒好氣。
瘦弱青年走過來,好聲好氣問道∶“這位大叔,那請問府中有沒有一位姓梁的婦人?她今年應該有五十歲了!
這瘦弱的青年相貌極美,總管有點瞧傻了,語氣也客氣了些。
“沒有,沒姓梁的。”
兩個青年相視一眼,神情無奈,瘦弱青年道∶“打擾了。”兩人上馬離去。
總管繼續指揮家仆掃雪,兩刻鐘后,又來了三乘馬,帶來了三人。
阿衛望著“陸府”的木匾,輕聲道∶“爺,我們回來了!
陸歌巖仰首望著那木匾,神色陰沉,不言不語。
鄺靈也瞧了木匾一眼,再瞧向陸歌巖。他們越接近目的地,他話越來越少,神色越是寂然難測。這是他住過十年、離開二十年的家,他的家人在大門后慘遭屠戮,但他已手刃仇人,足以告慰逝者,為何眼中仍充滿陰霾?
陸歌巖木然望著面前的朱漆大門。二十年了……他夢里仍會回到這里,有時夢見無憂的童年,有時夢見那刀光血影的一夜,驚醒后他滿身冷汗,痛苦而羞慚。
他思念這里,又怕回來這里,可終于回來,心中的傷痛與羞愧,仍如二十年前般鮮明——
總管見三人徘徊不去,上前問道∶“幾位爺有何貴事?”見了陸歌巖,不由得驚訝,這男子相貌俊美,居然和不久前離去那位瘦弱美貌的青年頗為相似,是巧合嗎?
陸歌巖淡道∶“在下陸歌巖,請管家進去通報主人!
他冷峻的臉色讓總管有些畏懼,乖乖入內通報。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總管飛奔出來,恭敬道∶“陸公子,請進來,夫人等你許久了!
三人進了陸府,被請到大廳,趙姨娘帶著孫二、還有一身白衣的李家六姨太,在大廳門口迎接他們。
“小石頭!”趙姨娘一見陸歌巖便掉淚,刻意喚他的乳名!澳憧偹慊貋砹,你這幾年在外頭受苦了……”
“有師父照顧我,也沒受什么苦。”陸歌巖生疏地頷首,雖是母親收為義妹的女子,當年只和她相處過數月,也談不上有何情分。他又問∶“外頭的白燈籠是怎么回事?”他瞧了全身縞素的六姨太一眼。
“你聽我說,可別動氣。是你追殺的李昆帶著他一家子找上門,說我是你姨娘,哀求我替他求情,在這兒賴著不走。我趕不走他,只好讓他暫住,沒想到他隔天便暴斃了,還有個丫頭牡丹也一起死了!
“牡丹姐姐死了?”鄺靈訝異,她早知李老爺活不久,但牡丹好端端的怎會——
趙姨娘瞧向她。“這位是?”
“她是我朋友,是鄺神醫的孫子。”陸歌巖冷道∶“李老頭死了,丟出去喂狗就是,何必給他辦喪事?”
趙姨娘尷尬道∶“我是想人都死了,過去的也就罷了吧,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爹和李昆是同樣的出身,說不定一起干過不光彩的事,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也該夠了吧?”
“李家只剩些老弱婦孺,陸公子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嗎?”六姨太以一種令人憐惜的凄楚眼神,畏懼地望著陸歌巖。
“我要的只是李昆,他的家人與我無關。”仇人已斃命,陸歌巖忽然有種失去目標的茫然之感,自語道∶“李昆是最后一個,現在他也……”
“是啊,都死了,你也到此為止吧,別再造殺孽了!壁w姨娘順勢勸著。
“真的是最后一個嗎?沒有漏網之魚?”
趙姨娘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接話。
沉默片刻,陸歌巖道∶“我的家人葬在何處?”師父曾為他回家來察看,說是家中不見任何尸體,他抱著萬一的指望,是有好心人讓他們入土為安了。
“他們葬在城外,現在天色晚了,明日我再陪你上墳吧!”
陸歌巖凝視她。“那天夜里,強盜突然闖入家中,除了我,全家人連帶婢仆無一幸免,為何姨娘你會活下來?”
“因、因為,前一天我正好出城去拜訪朋友,所以躲過了。后來我回到家中,見到家里情狀,真是嚇壞了——”
“你沒注意到滿地尸體之中沒有我嗎?為何你不曾來找我?”
“我當然發現你不見了,但宅子這么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想是那群盜匪把你擄走了,也曾遣人到處找你,可都沒你的下落,我以為你也死了……”太后悔了,當時她以為十歲大的孩子即便逃走,一個人也活不了多久,派人找了兩個月沒下落便收手了。早知有今日,她就是再派多十倍的人也要斬草除根。
“所以,你當我們陸家人全死了,就心安理得在這里住下來,以主人自居了?”陸歌巖的言辭越來越犀利,語氣卻極平靜,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是個孤苦無依的女子,蒙你母親收為義妹后,就把這兒當自己家,除了這里我也無處可去。我無意占據這里,心中也很不安,這二十年來我多做善事,期盼能彌補我的過錯……”趙姨娘冷汗直冒,派去的五個殺手全軍覆沒,她現在能倚靠的只剩孫二,但孫二的武功不及陸歌巖,陸歌巖一拔劍,明年今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趙夫人的意思是,你住在別人家中,花別人的錢來贖你的罪過,好讓你自己心安理得嗎?”鄺靈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插口。
趙夫人瞪她一眼,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逝。
鄺靈心中雪亮。趙姨娘等三人不尋常的陣仗、打從進入大廳后就古怪的氣氛,聽陸歌巖越問越是咄咄逼人,應該也發現不合情理之處了吧?
“姨娘,我沒其他的意思,只是我離開了二十年,我走后家中發生什么事,我一無所知,因此口氣不大好,你別怪我。爹娘若知你活下來,一定也很歡喜!标懜鑾r淡道。但……
家?除了房舍依舊,人事全非,這里還是他的家嗎?
終于回到這里,他卻滿心空虛,心灰意冷。他不想再面對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想獨自靜一靜!拔业姆块g還在嗎?”
趙姨娘暗松口氣,忙道∶“當然,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一間房——”
“我是說我幼時住的廂房,還在嗎?”
“當然,我一直保留它,沒去動過!
“我的護衛也需要一間房,請姨娘替他準備吧!”他向阿衛使個眼色,要他稍后隨趙姨娘去。再談了幾句,他便離開大廳。
他有些神不守舍,逕自往大宅后方走去,直到一個嬌柔嗓音喚住他!瓣懝樱埩舨。”
陸歌巖聞聲停步。喚他的是李家六姨太,她翩然來到他面前。
“陸公子,我聽趙夫人說了當年你家中發生的慘事,我很難過!
鄺靈落后兩人數步,但六姨太的每個字清清楚楚傳入她耳中。
“我聽趙姨娘說了這些,真是嚇得不知所措,沒想到我嫁的夫君是這樣可怕的人……老爺去年看上我,為我贖身,我心懷感激,但我與老爺并無感情——”
“你喊住我,只是要說這些?”陸歌巖打斷她。
六姨太滿面訝異!瓣懝樱悴挥浀梦伊?”
“我見過你?”他也訝異。
“是啊,五年前,在香思樓,我們曾見過好幾次。”
鄺靈微愣。六姨太出身風塵,香思樓想必是她當年棲身的青樓。她望向陸歌巖,原來,他去過青樓,還不止一次……她知道男人難免去那種地方,但他有個和尚師父,還積極上青樓,未免太不檢點吧?
瞧六姨太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宛如脫俗的梅,與俊朗不凡的他,倒是很相配,他們還有一段過去……她撇開臉,有點郁悶。
“香思樓?我記得那里,但我不記得你。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标懜鑾r轉身就走。
六姨太的麗顏因他斷然的態度而蒼白,想喚住他又不敢,見鄺靈欲隨陸歌巖而去,她道∶“鄺大夫,多日不見,你還好嗎?”
鄺靈只好停步!岸嘀x夫人關心,我過得不錯!
“那天老爺將你留下來等陸公子,我一直好擔心,現下看你平安無恙,真是太好了!
鄺靈淡笑。“是啊,幸好陸公子沒我想象的兇惡,我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陸公子他……對你好嗎?”
“他逼我陪他喝毒藥,又把我左手拉得脫臼,這樣算待我好嗎?”
六姨太一呆。“據說陸公子生性冷漠,他愿意帶你同行,想必是對你不錯的!
“嗯,他至少沒殺了我,還算是不錯。夫人若無別事,我——”
“等等,我還有個疑問,那天你為何討了我的帕子?”
“這說來慚愧,我在府上叨擾時,總聞到一股美妙清香,我猜想應該是最美麗的六夫人才會有如此高雅的香味,于是冒昧向你討了帕子;我知道此舉不合宜,請夫人莫怪!彼娌桓纳厝鲋e。
六夫人目不轉楮地望著她!澳敲矗阍谂磷由险业侥枪上阄读藛?”
“沒有,是我弄錯了!比隽说诙䝼謊,她一揖!胺蛉巳魶]別的事,我告退了!辈坏攘蛉嗽匍_口,她迅速離開。
她知道了需要知道的,這就夠了,此事與她無關,只要對方不來犯她,她也不會插手對方的事。倒是六姨太提起陸歌巖待她不錯,像是頗羨慕似的。
“陸大哥,瞧你做人多失敗,我在你身邊活得好好的,居然被大驚小怪!彼匝宰哉Z,粉唇含笑。其實,他對她確實寬容,她對他下藥、意圖取走秘籍,被他逮到時,她本以為他會送她去見爺爺呢!
可是……那一夜之后,他待她仍如平常,仿佛他不曾說過那句亂人方寸的話,不曾播下曖昧的種子。
那只是他隨口說的嗎?她竟有些惆悵了。
她對一個毫無預期的男子,有了毫無預期的感情,他卻撲朔迷離,教她懸著心,但既然不打算為他停留,何須在意?讓一切停留在飄忽不明,將來一身輕地離開,這樣不是最好嗎?
她邊想邊走,最后茫然停步,望著四周陌生的景致。這是走到哪兒了?
她去問經過的家仆,沒人知道陸歌巖幼時住的房舍在哪,轉念一想,她改問大宅中有哪些地方久未住人,就有家仆給她指明往東北方的路徑。
她依言而行。大戶人家的庭園大得離譜,就在她覺得自己要迷路時,終于看見陸歌巖站在一株枯樹下。
她正要出聲喚他,見他撫著枯樹,臉色恍惚,到了口邊的話又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