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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上) 第6章(2)
作者:黑潔明
  深夜里,雨云徹底散去,明月高掛枝頭。

  他能清楚看見她的臉,還有那張蒼白小臉上的傷。嬌小又愚蠢。

  當他循著槍聲,發現那個海豹特種部隊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只是將那男人五花大綁的丟在一旁,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可以徒手對付這些家伙,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沒有殺人。

  她辯駁的聲音猶在耳畔,他閉上眼,深吸口氣,卻仍壓不下心中的恐慌。還以為他可以不在乎,再也不去在乎誰。

  誰知道,不知何時,還是放到了心底。

  聽著她的呼吸,他悄悄收緊手中的手,壓在心口。

  她在天亮之前清醒了過來。

  昨夜的風雨早已消逝,只有微涼的晨風徐來。

  他沉穩的心跳,仍在耳邊,熱燙的體溫緩緩滲透入膚,溫熱了她的身體。她沒有動,不是很想讓他知道,她已經清醒過來。

  她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可以如此溫暖,人的皮膚可以摸起來那么舒服,不知道原來被人擁在懷中的感覺這么好。

  她不想醒來,但她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緩緩的,她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睜開雙眼。他握著她的手,輕輕覆握,就在眼前。

  她難以理解,自己怎能就這樣被人握著手,但就是被握住了,沒有察覺,不曾因此驚醒過來。他的手很大,雖然有些粗糙,但厚實且溫暖。

  月過中天,已開始西沉,懸在他手背上,藏在林葉之間。

  她能看見,她的指尖從他長了老繭的虎口旁露了出來,擱在他微熱的皮膚上,她能清楚感覺其上的毛發,感覺他的皮膚在指腹下的觸感,和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驀地,身體上方傳來輕響。

  她猛地回神,看見一條蛇,懸掛在她腦袋上方的樹枝上,吐著分叉的蛇信。她沒有動,不敢驚擾到它,只是屏住了氣息。

  她本來想等它自己離開的,但那條墨綠色的蛇,發現了他和她,察覺了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和體溫,它吐著蛇信,慢慢垂降而下,只用些許的尾巴卷住樹枝。

  它是如此靠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見它身上的鱗片,和黑色的小眼。那條蛇可能有毒,就算沒有,她也不想讓它咬上一口。

  當她正想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搞定它時,身下的男人突然抬起左手,閃電般抓住了那條蛇腦袋后方寸許,長蛇吃了一驚,張開大嘴、露出利牙兇狠威嚇,但他沒有因此松手,原本卷在樹枝上的蛇尾猛地松開落下,眼看就要纏上了他的手臂,他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將它往外拋去,長蛇在空中蜷曲起身子,落地后,飛快就竄入樹林里,眨眼便消失無蹤。

  從頭到尾,他心跳沒快一點,呼吸沒多一下。

  那只曾經抓住長蛇要害的左手,緩緩收了回來,擱在她腰上。

  她撐起自己,從他身上爬坐起身,垂眼看著那個自始至終都醒著的男人。他抬眼看著她,一手仍在她腰上,一手仍覆著她在他胸膛上的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感覺到掌心下他的心跳,直到這時,才驀然加快,讓手微熱,教她一顆心莫名也跳快了起來。

  天更亮了。

  他覆在她手上的手好熱,他看著她的眼,透著她無法辨識的某種情緒,讓她身體有些發軟。

  忽然間,他的一切變得如此明顯,體溫、氣味、心跳,他粗獷的面容,還有那雙凝視著她的眼。

  有那么一秒,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看見自己原本握在腰間匕首上的右手,撫上了他的臉,摸上了他的唇。

  他沒有動,依然沒有,只用那雙黑色的眼,看著她。

  她一怔,將在他身上與臉上的手都抽了回來,翻身下了樹,再次走開。

  指尖好熱,好似仍擱在他臉上,好似仍撫著他的唇,熱氣莫名上了臉,染紅了雙耳,教心跳更快,像要爆開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方才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面紅耳赤的,她將熱燙的手指藏在拳頭里,邁開腳步,頭也不回的走開。

  天際遠方泛著稀薄的微光。

  雖然在雨林之中,氣溫在清晨時,仍降了下來,幾乎有些舒適宜人。一顆心,仍在跳,在胸腔里狂奔。

  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女人走開的身影,沒有立刻追上去,她不會走遠,而他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他不知道她會露出那樣的神情,他懷疑連她自己都不曾見過。

  好奇、迷惘、脆弱、渴望……

  她伸出手指撫著他的臉、他的唇,那悄然的觸碰是如此小心翼翼,彷佛沒有自覺,教他不由自主的屏息。當她回神,當她匆匆抽手,他才發現,在那一秒之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剎那間,心跳更快,讓全身都熱了起來。

  那女人在感情方面一直很遲鈍,直到方才那瞬間。

  她主動伸手摸了他,靠了過來,沒有自覺,只是順從了本能。

  他幾乎想要立刻追上去,確認一切,但他知道那樣做會再次嚇到她,就像他被自己對她引發的情緒和欲望嚇到一樣。

  額角又不自覺抽緊,他深吸口氣,遠方天際變得更亮,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才翻下樹,找了個地方解決生理需要,然后去找她。

  他跟著她的蹤跡穿過樹叢,先是聽見了水聲,然后才看見了那個女人。

  她脫去了襯衫和胸罩,站在一條潺潺小溪中,天光穿透林葉,灑落在她身上。他停下腳步,沒再往前。

  她背對著他,低著頭檢查腰腹上的傷口。她的頭發是濕的,又濕了。

  顯然,在他找到她之前,她正在清洗身體。

  灑落的天光,將她的身體照亮,右肩上的青腫,凸出的肩胛骨,結實有力的手臂,蒼白但同樣結實的背肌,隱沒在長褲里誘人的腰線,和裹在其中的翹臀,全都一覽無遺。

  她的身體和她的手一樣,到處都有老舊的刀疤、彈痕,一點都不漂亮,雖然昨天夜里他就已經瞄到,但那時沒那么亮,光線沒有那么清楚。

  如今在天光下,那些傷痕看來異常清晰,讓他心口莫名一震。他知道她手腳上有傷疤,卻不知她身體上的疤更嚴重。

  倫敦是個寒冷的城市,即便夏天也只有二十幾度,她大部分的時候都穿著長袖衣褲,他都忘了自己曾見過她手腳的狀況。

  那些傷疤,大多都已經褪色、變淡,但依然可怖。一個女人,不該有那么多的疤,不該受過那么多傷。

  驀地,像是察覺到旁人的存在,她警覺的回過身來,腰間的匕首,眨眼就到了她手上,她甚至沒有試圖去遮掩她裸露的身體,一雙黑眸冷如冰石。

  看見他,她愣了一下,垂下了握著匕首的手,冰冷的神情卻仍殘留臉上,存在眼底。莫名的怒氣、憐惜,和欲望,瞬間在胸中又攪成一團。

  暗影的殺手。

  他一直知道這件事,知道她是什么,知道她承受過什么,但當他看著她傷痕處處的身體,看著她遇事的反射動作,看見她那雙冷若冰霜,除了死寂,不透出任何情緒的眼,他才真正清楚認知到她曾經如何被虐待。五年了,她依然什么也記得。

  那些人訓練她,將她隔離,喂她吃藥,替她洗腦,把她連一般正常人該有的認知與情感都剝奪。

  最讓他憤怒的,是明知如此,過去這些年,他卻仍愚蠢的放任自己不去面對她的情況,愚蠢的以為憑她的身手就能能保護自己。

  但她不能,她不懂。

  她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身體,更無法捍衛她的心靈。沒有人教過她。

  沒有人教過她可以不再拿刀,沒有人告訴她可以轉身走開,沒有人告訴她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沒有人和她說她可以,也值得活下去。

  過去那些日子,始終模糊不清,讓他不肯面對的情感,在短短數日,被強制揭了開來。他走上前去,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身上仍有水痕,發梢仍在滴水,微啟的粉唇和小巧的下巴也仍有水珠懸在那兒,然后滾落,順著她身體的起伏滑動。

  那美麗又丑陋,柔軟又粗糙的身體。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近到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她是個嬌小的女人,身高只到他下巴,當他靠得那么近,她需要昂首才能看著他。他低垂雙眼,看見她的手仍緊握著匕首,雖然垂落在身側,卻依然緊握。

  只是,那雙眼眸、那張被濕透的黑發圈住的小臉,又再次浮現先前那誘人的神情。迷惘。

  慢慢的,他低下頭來,她屏住呼吸,卻沒有閃躲。好奇。

  那雙看著他的黑瞳略略收縮,透著些許的緊張,些許的困惑,還有……渴望。

  他靠得更近,張嘴舔去她唇上的水滴。她眼睫輕顫,小嘴微張,悄悄吸了口氣。他誘惑著她,以唇輕撫,在她唇邊游移。

  她顫顫又吸了口氣,黑瞳變深,濕潤的粉唇,因為需要、因為本能,不自覺張得更開。他能嘗到她微熱的吐息,她柔嫩的唇瓣,她身體的顫栗,和那誘人的體熱。

  他張嘴,哄著她也張開了嘴,他伸舌舔吻著她,以唇舌逗弄、誘哄,直到她完全接納了他,任他進占、掠奪。

  驀地,她微微一僵,因為他握住了她掌握匕首的手。

  他停下了那個吻,她黑眸氤氳、小臉酡紅,透著未曾見過的情欲。他凝視著她,再一次的收緊左手,無聲要求。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在他的注視下,終究松開了手。

  他握住她的匕首,沒有拿走,只是替她將那把刀,插回她系在腰間皮帶上的刀鞘里。

  看著她不再冰冷的眼、不再無情的臉,他抬起手,撫著她嫩紅的唇瓣,一次,一次,然后再一次。

  “我不是你的敵人!

  她吸氣,開口:“我知道!

  “你不需要拿刀對著我!

  “我知道!彼珣。

  “你不欠韓武麒和紅眼的人任何東西!彼瓜卵,啞聲道:“我需要做對的事!

  “重新拿起刀,回到戰場拚命,不是做對的事。”

  “我殺了人。”她抬起不再氤氳的黑眸,看著他說:“很多人!

  “那不是你的錯,你被催眠洗腦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凝望著他,悄聲道:“但我依然殺了人,死了的不能復生,我犯了錯,我需要彌補曾經犯下的過錯。”

  “不是用這種方式!

  “這是我唯一知道的方式!彼穆暤驼Z。

  看著她眼里浮現的痛,聽著她沙啞的告白,除了沉默,他不知還能再說什么。她很痛苦,一直很痛苦,他知道,她清楚記得那些過往,那些舊日的鬼魅。

  她總是在作惡夢,不分晝夜,總也會被什么驚嚇,她極力掩藏,卻無法完全遮蓋過去。每次看見街上的電視新聞,看見那些罪犯,看見那些因親人死去而在鏡頭前哀號、難掩臉上悲痛的人,她總是會漠然的站在那里,從頭到尾把它看完,然后在黑夜里因舊日的夢魘倏然驚醒。

  “暗影說,我是一把刀!彼龁÷曢_口,說:“一把他擁有過最好的刀。”這話,讓他心口抽了一下。

  他看過那些資料,那訓練她、利用她的男人留下的資料,里面寫著同樣可惡的字句與評論。

  “你不是刀!彼粗嬖V她:“你是霍香。”她凝視著他,然后道:“是的,我是霍香。”

  “霍香是一種治病的草藥。”他提醒她,她曾說過的話。

  她沒有因此退縮,只啞聲再道:“這個世界生病了,那些人、這些人,創造這個游戲的人,參與其中的獵人,都是變異的細胞,他們是癌,就像暗影一樣!

  她的話,讓他一怔。

  她黑瞳清亮,凝視著他,淡淡開口:“如果有必要,我會親手割掉那些毒瘤。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這是我可以彌補的事!

  這是韓武麒那王八蛋灌輸她的念頭,他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她,但他更清楚,他不可能把這念頭從她的小腦袋里就這樣晃出來。

  因為那姓韓的賊頭,切中了她的要害,那王八蛋擅于將人當玩偶操縱,總是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人照他所要的去做,讓他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她需要做得更多,比在船屋上當他的助手還多。

  當她終于從暗影的控制中清醒過來,她的罪惡感就這樣日復一日、一點一滴的泉涌了出來。越清醒,越深重。

  于是被拖著往下沉入那名為罪惡感的泥沼,直到她整個人都完全被淹沒。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彼粗嬖V他:“我欠下的債。”

  看著她平靜無波的面容,他在這一秒,知道自己無論說什么都不可能改變她的決定。她已經認定了自己有罪,她想要贖罪。

  他收回了在她臉上的手,緊抿著唇,即怒又惱,滿腦子只想著要將韓武麒大卸八塊,和強制將她擊昏,扛著這頑固的女人離開這個該死的游戲。

  彷佛察覺到他的想法,她張嘴淡淡再道。

  “我知道你在紅眼時看過我的資料,看過那些你們從暗影集團的電腦里下載的資料,我相信你很清楚,我可以保護自己,就像你之前說的,你讓我留在船屋,讓我當你的助手,就是因為我可以保護自己!

  他更惱,濃眉緊蹙,雙拳緊握,咬著牙說。

  “我以為你可以,但顯然——”

  “我可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彼驍嗨,眼也不眨的說:“你也知道我能做到什么,那份資料上說的都是真的,我從來沒有失手過!

  他一僵。

  “從來沒有!彼⒁曋,重申。

  她的黑瞳再次冷如冰石,但他能看見、能感覺到其下的洶涌?酀、憤怒、罪疚……

  那些百般的情緒啃噬著她,將她的靈魂咬得千瘡百孔。所以,他沒再開口,只是沉默。

  “這不是你的事,我不是你的責任,你應該要離開這里!

  她面無表情的提醒他,“七點時,手環會顯示第二級的游戲目標,它上面有個小型的投影機,會投影資訊在我的手臂上,我必須解除屠震干擾的訊號,才能收到那些資訊。我相信游戲的手環上有監視系統,會回傳影像和聲音,那些人若是發現你在這,會警覺到情況不對!

  她嘴里說著讓人惱火的字句,她那張小臉平靜得教人生氣,但他卻無法再對她發脾氣。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這是我可以彌補的事。

  她說。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平靜又堅決。

  他不再和她爭辯,只是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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