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空先是下起了綿綿細雨,接著逐漸下大,叮叮咚咚的雨打在屋檐窗臺聲不斷。
秦王府的書房里,燈火亮著,擺著暖爐,盧公公啪啦啪啦的說話聲也不絕于耳。
朱漢威眉宇微低的翻看各地探子送回來的一些消息,在離京前有些要安排下去的事情得先處理,一邊還要分神聽著盧公公說話。
老太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小殿下怎么不會是她的菜呢?這趙姑娘簡直是不知好歹,是欲擒故縱?也不對,小殿下都想娶了,她還要什么?也不知是否被娘娘的話給氣壞了,奴才頭一回看她發怒,那狠狠瞪人的目光讓老奴的心肝都嚇得顫啊顫!
他拍拍胸口。
“下去吧,公公今日辛苦了。”朱漢威頭也沒抬,淡淡的道。
盧公公“嗯嗯”兩聲,的確要好好回自己的屋子去修復自己的小心肝,溫柔的小姑娘變臉母獅子,他表示心累。
盧公公離開后,朱漢威覺得耳根子終于清靜了,一人獨處再三回想趙莎華說的那些話,真是好氣又好笑。
娶了她是恩將仇報?她腦袋怎么想的!沒錯,在自己快因挑嘴而餓死時,的確是她的一手廚藝救了他,但他給了銀兩,又不是白吃白喝,這恩情她倒是大方的算上了?
小沒良心的!他還為了她重返京城,洗刷趙晉元冤屈的恩情倒是提都不提?
但這一點,他倒是誤會趙莎華了。
當下她想得很清楚,什么事能在娘娘面前提,什么事又不能提,差別在于讓太皇太妃相信朱漢威對自己沒有太多的感情,只是對自己的手藝感興趣。
她感激他對自己的幫助,甚至那不知不覺產生的情感,她也是心悅的。
但人要有自知之明,這一點,經歷一段婚姻的她更明白,曾經為人婦的她,是沒有資格嫁給秦王的。
所以她在沉搬后,想起對盧公公說出一些不適當的情緒話語,她特別請梅心代自己走一趟,向盧公公表達她的歉意。
其實她有些期待又害怕朱漢威會過來,不知道他聽了她說的那些話,會有何反應?她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因為直至她睡著,朱漢威也沒來。
盧公公是第二日過來的,說自己不在意她那些話等等,還交給她一封信,“今天早上主子交給奴才的,要奴才交給姑娘。”
她原本還有事要問盧公公,但接過信函,一看到信封熟悉的字跡,她立即拆信,是孫容寫來的,朱漢威派快馬至魏城向孫容送了信,說她不小心染上風寒,再加上前陣子為査殺迎案線索,身子較虛,大病了一場。
孫容原本打算與會合的趙晉元帶著趙京亞、趙歆亞一起進京,順道玩一玩,但趙莎華這一病讓她改變決定,要她安心把病養好,她跟趙晉元就先留在魏城,待她身體養好回到魏城,她再跟趙晉元北上。
趙莎華看完信,抬頭看著盧公公。
他呵呵笑道:“王爺說了,趙姑娘受傷得養些日子,一定不想弟妹看到擔心,所以就撒個善意的謊言,相信你不會生氣!
她輕咬下唇,他又替她想那么多,而她昨天說的那些話……
“王爺這幾日有些事要處理,可能會早出晚歸,姑娘就不必擔憂王爺三餐的事,把身體養好為先!北R公公說完這句話,便行個禮退下了。
她還有些話想問,她先前說的那些話他沒有轉告嗎?朱漢威沒生氣?但終究沒有開口。
接下來的日子意外的平靜,閻明珠不曾再過來,就連朱漢威也沒有。
梅心與桃雨倒是得了消息,說太皇太妃忙著與人敘舊,宴會不斷,太皇太妃與秦王是天天出門,聽說京城一些首飾鋪及綢緞坊生意火紅,許多世家名門都為家中未出閣的女眷添了新衣首飾,帶她們們出入宴會,太皇太妃都書見她們,也會讓秦王與她們說上話。外面都盛傳,這是太皇太妃在為秦王選妻子,不止如此,連宮中的敏太后及皇上也為此設了好幾場宴。
趙莎華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在松口氣之余也有一些難過,朱漢威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她應該高興的,但心中那股形容不上的失落惆悵又是什么?
她心事重重,因而沒有注意到兩個丫頭神情有些古怪。
她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不敢向主子說在大街小巷的另一個流言——
那慶安伯府真是太過分了,劉韋軒又被降職明明不是她家主子的錯,居然向外放話說伯府休妻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什么一得道高僧曾到伯府,看到趙莎華便搖頭嘆息,說她命中帶克,不僅克父克母,還注定此生無子!
慶幸主子受傷在家休養,不然聽見了該有多難過!
“你說!為什么要派人到外面亂說話?”
慶安伯府的大廳里,劉韋軒正氣呼呼的看著低頭不語的姜映薇。
“你——我是看錯你!以為你是拎得清的人!绷匣鹈叭傻臍庠捯恍洞蟮膹d堂是靜悄悄。
姜映薇頭垂得更低,心里懊悔極了,見丈夫婆母輪番指責,她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是元鳳郡主說了,傳出這些話,趙莎華哪還有臉留在京城?她不離京,我們的那些不光采的舊事,大家又怎么遺忘?我們又怎么好好過日子,每每出去老讓人指指點點的……”她也是萬分委屈啊。
“元鳳都主的話能信嗎?我以為你是聰明的,她一個金枝玉葉學那么多年的廚藝是為了什么?對現在趙莎華才是秦王的專屬廚娘,她比我們更想把趙莎華踢出京城,好回到秦王身邊,你怎么蠢得讓她給利用了!”
柳氏是恨鐵不成鋼,繼續指著媳婦兒的頭罵咧咧的,口沫橫飛。
外人不知道,他們當事人可清楚了,外面以為兒子被降職心生不滿,才對外說那些對趙莎華不利的流言,事實是這愚蠢的媳婦被元鳳郡主給拐了,當了出頭鳥,四處散播謠言,這才惹怒秦王,有了降職一事。
她雖然忙著要補救,終止謠言,奈何出口的話要收回可難,又有一些有心人加油添醋,趙莎華在他人口中已變成會克父母、克夫的重度掃把星。
劉韋軒看著婆媳一個罵一個哭,只覺腦門兒特別疼,突然很想念當年與趙莎華做夫妻的那段溫馨歲月。
至于外頭的這些流言,朱漢威讓盧公公盯著月牙齋,若兩個近身服侍的丫鬟嘴巴不牢,說了不該說的話,盧公公就可作主把人發賣出去。
好在兩個小丫頭都很為主子著想,殺傷力最強的捂著沒說,因此趙莎華這段養傷的日子,月牙齋的確特別平靜。
女大夫很細心也很上心,趙莎華上藥又喝藥,幾日后身體已好了大半,又過兩日,她便能鉆進小廚房重新掌勺,月牙齋終于又飄出熟悉的飯菜香。
這一日,日漸偏西,盧公公笑瞇瞇的來告知,王爺要請她準備晚膳。
她與朱漢威十幾日未見,心里其實也想念他得緊,因此特別準備幾道他愛吃的家常菜。
然而準備好了,葉總管卻又過來告知,王爺會晚一些回來,她只能點點頭,將一干菜肴先放回鍋里保溫。
半個時辰過后,換盧公公過來告知,“王爺回來了,他在姑娘這兒用飯即可,說是外面天冷,菜提來提去涼了!
于是她將飯菜放到食盒,提到廳堂,再讓梅心在暖爐里添了銀霜炭,確定屋里夠暖和,再將飯菜一樣樣擺到桌上。
“王爺來了!卑肷,屋外傳來梅心的聲音。
趙莎薇一抬頭,就見朱漢威走進來,脫去身上黑色大氅,一身玄色銀絲暗紋圑花直襟抱服讓他看來特別的俊朗儒雅。
她走過去接過他的大氅交給桃雨,又覷他一眼,回到桌前,先侍候他凈手,將棉布給他。
他接過棉布擦手,黑眸似有若無的看著她,她被看到有些手足無措,好在他沒說什么,便坐下來。
由于她已經吃過,就坐在他對面,靜靜的看著他用膳。
這些多是他愛吃的佳肴,一道道仍熱氣環繞,香味撲鼻,因為她在養傷,朱漢威好多日未吃了。
出乎她意外的,他胃口極好,她以為盧公公一定跟他說了她跟他母妃的對話,難道沒有?還是他一點都不受影響?
朱漢威用完餐,讓人將杯盤撤下去,趙莎華熟練的將新沏的茶倒了杯給他。
她注視面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精致的瓷杯,這畫面真好看,這個男人的手比她一個女人的手還好看,尊卑從一雙手就立分高下。
朱漢威在她怔怔看著他的手時,已以眼神示意讓侍候的人全出去。
他看著趙莎華,前世為了大位殫精竭慮,男女關系猶如一張白紙,對愛情一無所知,日子也過得相當沉重,重生后雖看破追逐權勢的空虛,放逐自己,但終究不快樂。
直到與她比鄰而居,走入她的生活,看她一個女子扛起養育弟妹的重擔,看她日日忙于食堂事務,臉上卻總掛著滿足的笑容,他這才發現,過得簡單,幸福也很簡單。
更了解她之后,那些曾經的艱辛經歷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他從欣賞她,最后為她心動。
“身上的傷全好了?我向大夫問過,她說你一切都好,可還有任何不適?”他問。
“都好了,謝謝王爺關心!
他蹙眉,“華兒,我不喜你這疏遠的態度!
“我想這幾日就回魏城,還請王爺幫我做安排。”她答非所問。
對她無視他的前一句話,他眉頭攏得更緊,“華兒——”
“男人這一生,可能為權勢財富地位,甚至是為女人汲汲營營,而女人除了這些努力外,天生又多了一份癡,為男人的寵愛爭斗,又為孩子未來爭斗,甚至為了贏得婆母的喜愛而爭斗,女人的生活遠遠比男人更不易!彼Z氣平靜,“更甭提一個已經和離過的女人!
他明白她要表達的是什么,但他從不覺得那是問題,“有我在,你不用擔心!
她微微一笑,“人不能習慣去依靠一個人,一旦這個靠山倒了,連自救的能力也沒有,倒不如一開始就沒有,得而復失,會讓人變得更加懦弱!彼龥]有懦弱的資格,她身后還有一雙要護衛的弟妹。
“你知道我可以讓你依靠,而且不會變心!彼凰惨膊凰驳目粗。
她知道,依他的身家外貌,若真對女色上心,秦王府不會連一個通房都沒有,“我真的
很謝謝王爺對我的這份心意,但我真的不適合王爺!
“我是認真的。”他很執著。
她的拒絕又何嘗不是?“我也是認真的!
他雙眸定定的看著她,“華兒,你跟你的弟妹都可以依靠我,你很清楚的,”他伸手握住她微冰涼的小手,屋里暖和,這手心的冰涼顯然不是因為冷,“母妃讓你不安,她也的確傷害了你,但我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證明我能護你!
她還想開口,他卻揚住她柔嫩的唇,“不要說那些讓我難過的話,盧公公將那天你跟母
妃說的話都說給我聽了,合約不可能作廢,不管是報恩也好,報仇也好,這一輩子,我只認定你。”說完,他才放開手。
她眼眶微紅,對他不是沒心,也不是無半點眷戀,可兩人之間困難重重,她又有太多的顧忌,還有要保護的人。
見她靈動的雙眸染上淚光,他還是心疼了,伸臂將她擁在懷里,“聽我說,你這小沒良心的,為了讓你能好好在這里養傷,我可是跟著母妃四處出宴席,不少姑娘家老往我身上瞧,我硬是懸住火氣沒有甩袖離去,這都是為了你才忍下來的!
他堂堂秦王如此撒嬌,也是生平第一遭。
原來不是聽懂了她的意思要放棄,而是為了她,勉強自己跟著難纏的母妃四處走。
她的心暖了起來,男人的手臂此時更擁緊了些,灼熱的呼吸隱隱吹拂在自己頭上,依稀可以感覺到他堅硬起伏的胸口,以及那如蘭似麝的香氣。
“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正在幫皇上做一些事,還走不開身,好不好?”
他鮮少用這種幾近請求的語氣跟她說話,她不由得心軟,乖巧的點點頭。
朱漢威確實很忙,朱錚不夠有魄力,處理民生朝政,也是優柔寡斷,朝中并不是沒有好官,但終是畏懼帝王之怒,不敢有太多諫言,何況敏太后又在旁虎視眈眈,怕誰奪了她的權,這朝堂上敢說真話的還真沒幾人。
“當了皇帝,就得關注民生,知道老百姓要的是什么,居高位的人就該盡力的去滿足老百姓的需求,這才能贏得民心,要知在朝堂上,老百姓的聲音就是皇帝最大的倚仗。”
議事閣里,朱漢威看著怯怯點頭的朱錚,簡直有種想拂袖而去的沖動。
“皇上,你皇叔說得極好,你可得好好上心啊。”一旁的敏太后陰陽怪氣的念了自己兒子一聲。
“太后,本王的母妃返京也多日,最近參與不少宴會,總覺得身邊沒人說得上話,說來她算是你的長輩,你總找藉口推辭她的邀約,有些不妥?”
朱漢威很看不上這位皇嫂,心機太深,權慾太重。
敏太后自然也知道他對她的觀感,但她是現今最有權勢的女人,皇后年紀仍小,也不敢跟她這太后對著干,但是太皇太妃的輩分大她一輩,從她進宮就沒給過她好臉色,太皇太妃離京她還差人放鞭炮慶祝呢,如今她回京了,自己若跟在她身邊,難保她不會仗著身分指使她,她可是太后呢!
但在朱漢威懾人的冷眸與隱隱要脅下,她只能怏怏離開議事閣。
朱漢威又向朱錚說起川城。川城原本就是個多湖的城市,加上最大主河流大小灣多,河床容易淤積,雖然建了堤防,但每到雨季總是讓老百姓膽顫心驚,想遷居移往其他縣城,又架不住這里繁榮、生活機能極好,來往船只多,貿易也多,大家荷包也滿。
有地方官提過要分洪引流,但看中的地方該地的老百姓不愿意搬離,于是一年一年的就擔擱下來了。
朱漢威卻不能跟朱錚說,明年雨季的雨水將比往年都多,屆時河水犯濫,疫情生。屋毀人亡,災情嚴重,民不聊生。
也是這一劫,朝廷無所作為,百姓怨聲載道,在外的藩王藉機返京,原本蠢動的外族也鄉兵中原,內憂外患下大魏江山易主,有人坐上龍椅,但又被推下來,他也是其中一個。
這一切都是因水患而起。
原本他只想遠離權勢惡斗,漫無目的的過完此生,但心態改變后,他便想要逆天而行,或許,這也是老天爺讓他重生的意義。
他有意讓皇上派御史、戶部及工部的人同去處理分洪引流及修筑河岸,這至少需耗上半年或一年,他們并沒有太多時間。
但那塊一直是塊硬鐵板,繳納的稅金最多,有不少大富豪,朱錚不想動也是不想少了稅收,他頭低低的問:“皇叔,還是、還是咱們先問過太后,朕再派人?”
朱漢威看著這個想獨當一面,但又害怕變動的年輕帝王,目光再往后,看到一旁弓腰縮背又低頭的老太監,不由得揉揉眉心。
這阿斗,他當真扶得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