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梨子你在說什么,我不懂呢!闭嬉拐A苏Q鄣溃骸澳愀页龊4蟀肽炅,入京已經五日還不曾回過家,令堂必定十分思念,你就回家一趟吧,過幾天我再讓龍英來接你!
她因心急而思緒紊亂的腦子,只捕捉住幾個重要的句子!澳銜岧堄斫游摇游一貣|宮?”
“當然啰。小梨子,若你不在我身邊,我該怎么辦呢?”他瞇著眸,醉言醉語的笑道:“我怎能沒有你。”
所以,他果真只是想放她幾天假,讓她能回家好好孝敬尊親?
“啊,好像有人來開門了呢。也是,大半夜的,誰會駕著馬車停在大門口。小梨子,你快下車吧。”
黃梨江瞟了車窗外頭一眼,果然聽見宅子大門后頭有凌亂的腳步聲趨近。想是家人聽見聲音,疑是賊,打著燈籠起身來察看。
“我醉了,想回去睡覺,你快下車,好讓我們打道回東宮!
見真夜似乎是真的醉了,她擰了擰眉,終于道:“好吧,我先回家住個幾天,你——”
“會有人照顧我。”他趕緊說。
“你——”
“我保證不惹事!彼e手立誓,但又因不勝酒力而無力的垂下。
“你——”
“你好啰嗦,快下車!
“好吧,你——”伸手搗住他又要插話的嘴,黃梨江趕緊道:“我只住五——不,三天。三天后,讓龍英來接我!
他捉住覆在唇上那雙手,沿著寬袖口往細腕探去,直到觸著他送給她的如意繩環,才揚唇笑了笑!翱煜萝嚢,你家里有人出來開門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突然想要撲上前抱住他,但終究勉強把持住。
“你——”
真夜索性替她打開門,突然醉笑出聲道:“黃梨江,你是我有過最好的侍讀。”
“嘴里這樣講,還不是照樣把我攆下車!秉S梨江被攆下車,忍不住犯起嘀咕。
“這不是……少爺么?是梨江少爺?”仆人推開家門走了出來,見到外頭站著個身形纖細的少年,舉高燈籠照了半天,終于認出人。
黃梨江回轉過身!笆俏覜]錯。大朱管事。”心頭仍有些說不通透的疑慮,感覺有些不對勁。
“少爺你回來啦!”有些戲劇化的大朱管事蓄著兩撇八字胡子,看見好久沒回家的黃梨江,忍不住就要上前抱住她。
黃梨江笑著躲開,此時馬蹄車輪聲再度響起。
她轉過身看見帶緣與龍英對她揮揮手,她也抬起手揮了一揮——
那揮別的手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該死!”她猛然醒悟。“他沒說再見!”
從頭到尾,真夜沒對她說過一句“再見”。他根本沒想要她再回去、
他帶她回來,然后,要拋下她了!
“少爺?少爺!你要去——哪里?”大朱管事看著突然拔腿狂奔的自家少爺,看著他追著一輛黑漆漆的馬車,一直追、一直一直的追……直到轉過巷口,再也看不到人影。
“這是……怎么回事啊……?”他揉了揉眼睛,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做夢了,否則怎會看見……不可能、不可能。
他家少爺打小溫文爾雅,氣質絕倫,怎么可能會在罵了一句粗話后,還撩起衣擺,在深夜的大街上追著一輛馬車,嘴里狂喊著當今太子爺的名諱呢?這種狂放的舉動、不可能是翰林府的長公子會做的事。絕對不可能。
那么眼前所見,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看著手上的燈籠,大朱管事喃喃低語:“我又夢游了?”
“真夜!”
黃梨江追著那輛逐漸遠去的馬車,心里好慌又好亂,全然沒想到原本再過一段時間自己也要向他告假……去應試科舉。
盡管都要分別,但這種硬生生被人拋下的情況,不在她預期內啊。
他怎么可以這樣做!至少該好好告別吧。
“真夜!”她又喊。一時忘了深夜京城里,萬籟俱寂,她嘶聲高喊聽在他人耳中,有多么突兀凄厲。
京城自第九條橫大街算起,到第十二街之間,算是人煙較不高密的區城。住戶不多,入夜后更是寂靜。
馬車轔轔,在回返東宮的路上,帶緣打開前座與車廂相連的小窗。
“殿下,公子在后頭追著我們跑呢!
帶緣往后遠遠望去,黃梨江平時緊束的頭發,此時因奮力奔跑而全散開來,又穿一身白衣,在夜里追著馬車狂奔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嚇人。若是不小心被打更的更夫瞧見,搞不好會弄出人命——怕更夫會誤以為看到鬼,嚇死的哩!
“別停下,叫龍英加快速度!闭嬉姑畹,不敢稍停下來,怕自己意志不夠堅定,會想讓她回來身邊,那么他將一輩子都放不開她。
她還有大好前程,倘若一直留在東宮,總有一天會恨起他的。
他無德又無才,不是她心中明主。
眼下他將成年,若留她在身邊,她遲早會受累——即將掀起的奪嫡之爭,怎可能放過他身邊有能力助他的人。盛名所累,天朝神童子之名,在無人能保護她的情況下,不是榮耀,而是詛咒。
早在海路回航時,他便已經決定要放她走,只是遲遲舍不得放手。
于是,他讓她陪著返回京城,又由著她陪伴入宮,還讓她在宮里侯他五日,她不曾一刻離棄,看著他的眼神堅定的令人心醉,“真夜!”暗夜里,她頻頻呼喊,喊到聲音嘶啞,也令他心碎、手里握著另一只編成玄鳥圖案的如意繩環,真夜以袖掩住雙耳。
“殿下,公子跌倒了。”龍英憂慮的聲音自前頭傳來,似是希望他能改變心意。
“不要停下,”他鐵了心,咬牙道,半晌朱鈺又喊:“殿下,公子拖著跌傷的腳,還在追呢,!公子又摔跤了!不過她應該怕爬不起來了,這回摔得很重!
“可惡,停車!”馬車還未停妥,真夜已推開車門,跳下車本想身后暗黑的大街,哪里還有半點酒意。這回,被拋在后頭的朱鈺和龍英等人,涼涼地嘲弄起對方。“公子頭一次的跌倒,是你瞎說的吧?”怎么他朱鈺就沒看見?龍英笑笑地說:“你還不是順著我瞎說的話加油又添醋,真是唱作俱佳,有天分!蹦娜毡坏钕赂锫毩,他倆說不定還能去戲班唱戲。帶緣倚在馬車旁,有點憂愁地長吁短嘆:“唉,這下可怎么好……我家殿下竟是斷袖……”難道,去了一趟男風頗盛的海外皇朝歸來,就決定要出、出人頭地了么?以前還曉得偷偷著來,沒那么明目張膽的。
只見龍英與朱鈺同時賞他一個爆栗,“沒那回事。”而大街這頭,黃梨江著實跌得凄慘。她被街上一個因連日多雨而凹陷的大窟窿摔倒,整個人摔著出去,左足掉了只鞋,雙膝和雙肘都被地上粗石磨傷,紅腫流血,細嫩臉頰還刮出一道長長紅痕,痛得整個人都快爬不起來。
可看著馬車竟還加速離去,她拼了命也要掙扎爬起,不許自己就這樣被人拋下,也不許自己掉一顆眼淚,他竟這樣拋下她,他……
一雙縫著銀線的錦鞋出現在視線里,黃梨江半趴在地上,強撐著想要爬起,偏偏膝好痛,臉好痛,全身都好痛……心,也好痛……
“小梨子?”真夜彎下身,伸出手要扶她,“不要你扶!”黃梨江恨聲拍掉那雙手,雙手撐在大地上,忍著痛楚緩慢地爬起來后,又緩緩站直身體,身體的疼痛使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她卻一瞬也不移地瞪著面前的青年。
真夜憂心忡忡,想伸手碰觸她,她摔得更慘烈,臉上還有一道怵目驚心的紅痕——幸好沒有破皮流血,看來等淤血退去后,還不至于留下傷疤,以后還怎么見人。
她的膝蓋和手肘鐵定磨破皮了,白儒衫處處可見血點,恐怕就連此刻都還流著血……
才伸出手想碰,那手又被用力打掉,真夜轉身拾起那掉落一旁的鞋子,還給她,黃梨江搶過那雙鞋,忍痛瞪視著他,“做什么又折回來?你不是不要我了?”
剛剛追他馬車時,帶緣他們都曾回頭看,不可能不知她追在后面,但車卻越來越快,快到她使盡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天朝男子儒裝又偏偏寬大,穿起來顯得風度翩翩,卻不適合在路上狂奔——老天!她剛剛真的一路上邊狂奔、邊高喊他的名字么?
面對她的指控,真夜沒有否認,只道:“你受傷了,我先送你回去敷藥!
“敷藥?”
她皺眉,爆現怒容:“是敷衍我吧!”不顧手臂疼痛。她逾越尊卑界限,一把揪住當朝太子的衣襟,怒氣沖沖問:“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拋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讓你連聲再見都不說就要把我丟下?”
“你沒有做錯事,是我不好!彼麚牡乜粗裢硭行┦Э,身上又都是傷,他心疼她的傷。
“對,是你不好!彼б灰а,忽地松開手。
早該發現真夜想拋下她的,仔細想來,這陣子并不是完全沒有跡象,在皇朝,在海上,在回到盛京之后,在五天前,以及前一刻在馬車上,他都是想要拋下她,是她蠢,沒有發現,還想著等她考上進士以后,要回過頭來助他……
“你若不要我留在你身邊煩你,大可直接叫我滾蛋!睕]發覺自己又說了粗話,“又何必玩這種幼稚的騙局,騙我回家,還說會派龍英來接我?!”她繼續用力罵人,還是很氣,“你當我三歲小孩?!我黃梨江是那種可以任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么?”
“你不是!闭嬉钩姓J,一開始,他只是想要用比較婉轉的方式,放她自由去飛啊。他完全沒料到她會猛追過來,導致現在這難堪的對峙局面。
“算你明白!”
她抹去臉上濕意又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是想拋棄她,然后再另找一個比較不啰嗦的侍讀么?
仿佛看穿她得心,他眼眸幽暗地道:“成年的太子不需要侍讀,黃梨江,你不可以再當我的侍讀了!蹦阌心愕穆芬摺
“我沒有跟你道再見,那是我的疏失。因為我本來還有點醉,不小心忘記了,再見,黃梨江!痹僖 ,小梨子。
“這樣你可滿意了?還是你要我這個堂堂太子跪下來向你請罪?說對不住,我不該隨便拋下你?我太需要你?沒有你,我會死得很難看?”心碎而死的人一定很難看的吧!
“很抱歉,這些話太傷感情,原本我實在不想說出口的。”現在雖然說出口了,卻刺得他全身不舒服到極點,真想拿頭去撞墻。
“對,這些話太傷感情,你實在不該說出口的。”此時,黃梨江狂亂的表情在發泄后,總算稍稍平靜下來。風暴逐漸過去,眼神隨之恢復清明!蹦阍撜f清楚的是,為什么做出這種決定!難道你認為你無法保護我么?還是你又要說,倘若東宮生變,你會犧牲我,只因你沒有保護我們這些隨從的力量?”她怎么會不明白,真夜堅信自己不能不足以擔當重任,他總要身邊人有能力保護自己,因為他可能無法周全所有的人。正因為覺得自己能力不足,才必須更加努力,真夜很努力地保護著他身邊的人,她是被保護著,沒有比她更清楚,她是多么被看重,珍視著,直到今晚,她也還是在他守護之下,既然明白了這些,她怎么可能任由他拋下她。
真夜不該訝異的。眼前這少女有一顆玲瓏心,一向用最剔透的眸子注視著他,她怎么可能會想不到他的心思。
“的確,倘若東宮生變,我無法護你。”他握緊拳,坦誠道:“你還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你不也曾說過,終有一天你會離開我,那么,現在就走吧!反正我不可能成為你心中想要追隨的君主,我母后那邊,我自會擋下來,你走吧!
“我確實說過想離開你那樣的話!钡菚r她還不夠了解他,而且還有一點生氣,人在生氣時說的話,怎么能算數。
“我也說過,你不是我想效忠的君主那樣的話!彼闼X袋不清楚,管他君不君的,反正她又還不是誰的臣,她只是想留在真夜身邊,即使他經常惹她心煩,也還是希望能和他患難與共。
“我甚至還有更多的話不曾對你說過,可惜你就要拋下我了,再也沒可能聽見那些腹黑之語!彼湴恋匮銎痤^,拒絕讓被人拋棄的陰影打敗,“不過,瞧見你一臉好奇的樣子,我就好心透露個一、兩句讓你洗洗耳!
夜深人靜,月光幽淡,原該禁夜的京城大街上,他們像情人般站在這里吵架,明天鐵定謠言紛起。
真夜確實很想聽聽她內心那些腹黑之語,卻也覺得眼前情景十分異詭。
“明光太子,你給我聽著,要有一朝我黃梨江考取了功名,在朝堂上,翻手作云覆手雨,你就別叫我遇見了,不然我鐵定讓你嘗一嘗,什么叫做‘悔不當初’的滋味!”她咬緊牙根,狠著心道。
掏心掏肺說出這一番形同告別的話,她猛然別開臉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無論什么腹黑之語。
真夜的立場與用心,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怕,不想這么快離開他,她原以為他們還有時間,這四年來,不知不覺中,他還是他,而她卻已不是當年在太學初獲玉扇的那個她了。
如今他代替她做了決定,還費心想了個比較不傷人的方式送她回家,她卻不知感激,不領情,還當街咒罵太子……她,她真是被寵壞了,她……
“都說完了?”真夜長長嘆了一口氣,等候半晌,沒再聽見她回應?粗w細的背影,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卻沒敢碰觸她。
“想來你的腹黑之語也不過爾爾,黃梨江。我看我們就此分別吧,除非你考上功名,又入我東宮任職,否則你與我之間的一切,就到今天為止!痹僖娏耍±孀。這樣可算是正式告別了?
“不用太想念我!币驗槲視芟肽钅,那份想念鐵定足夠兩個人用!斑@一次,你應該不會再追著我的馬車狂奔了吧?”他憂心地看著她顫抖的雙腿,怕她連走路回家都做不到。
“對了,你可知京城里最好吃的茶食在哪兒么?”他突然問起,又自己答道:“城東天暖閣,城西百膳府,城南碧水軒,城北倚鳳樓,盛京最有名的茶樓就這四家,等你不在我身邊攪局,我可就有口福啦!
真夜猛地閉嘴,轉過身前,叮囑道:“回家路上小心些,別嚇著人了,你回去吧,我在這兒把風,免得有更夫經過,誤以為有鬼在街上出沒,嚇破了膽,你快走!
黃梨江忍著沒回頭,她握起拳,忍著傷口的痛楚緩緩舉步走回家。
小梨子,不要回頭,真夜站在原地看著,怕她一回頭,他回沖上前去抓住他,帶她一起回東宮。
千萬,千萬不要回頭,黃梨江舉步維艱地往第九條街走去,怕一停下,會很沒志氣地想要回過頭巴住他,求他不要讓她走。
可是,心里好難受,她邊走邊掉淚,又不敢擦眼淚,怕他看出她在哭泣,會不忍心讓她走,那樣一來,方才那么討厭的事情又得再經歷一遍。她不想再聽見他說一次“再見”,這兩字,好刺耳,令人全身不舒服到極點。她再也不為了這兩個字耿耿于懷。她就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是東宮侍讀,往后,她還沒有想清楚,不再是東宮侍讀的日子該怎么過?
但她終究會想透徹的。她畢竟是天朝百年難得一見得神童子不是?她怎么可能會有想不透徹的時候。
真夜在她身后看著,也許他不知道,但她明白,即使他決定拋下她,他也還是在守護她,背后那一雙守護的眼睛,此刻應該盛滿溫暖、不舍與堅定吧,他必定會一路看著她龜步走回家。
再見,真夜。